他们如今就站在湖边,每一个同伴都表情生动,眼睛有神,不像是被拖入幻境之中的模样。
话没说几句,便有两方争执开。
一方相信魔主已经离开了万鬼窟;另一方则坚持魔主仍在其中。
大家争执,原本也不是为了抬杠。便有人问道:“你们说魔主仍在其中。那倒是说说,这里面一共就这么大,群山之外便是界壁。我们已经转了好几圈,魔主到底在哪儿?”
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此处的幽谷和山林已经足够大,但对他们而言,确实是抬脚便走遍的地界。
“我们还没有看完这片地方。”钟恒的视线落在那一汪碧水中,“至少我们还没有去过湖下,不是吗?”
那一汪湖水静谧而温柔,湖边花朵繁茂,湖内时不时有银色小鱼游动。当然不会有谁真的觉得,这汪水真如表面般岁月静好,安然无忧。事实上,大家对这汪水的警惕,要远远高于外面的草地和山林。
但既然当初选择了进到最里面来,在场所有的修士,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
就算钟恒不说,也早晚会有修士提出这个建议。
既然外面没有线索,水里便是刀山火海,也需得闯一闯。
钟恒紧紧攥着手中那柄长/枪,沉声道:“我能感觉到,我祖父就在其中。”
此行中一位道高德众的圣者,阖着眼睛轻描淡写,率先表态:“都走到这里了,连魔主的面都没见到,就打道回府,老夫可丢不起这个脸。自然要下去。”
另一位圣者便“哈哈”笑起来:“说得好!”
随着几位地位超然的圣者接连表态,越来越多的修士,陆陆续续走到了钟恒的身边。
谢眠感觉到衣衫内,陆翡之狠狠啄了他一下。谢眠轻轻按在胸口,安抚里面的陆翡之,却始终没有动。
于是到最后,原本站成一团的伙伴,变得泾渭分明。这边只剩下谢眠一个人。
当一半的同伴选择放弃,大家逼不得已,只能选择理解。但是当所有同伴都不畏惧危险与死亡,只有一个人选择退却,大家便很难接受。
尤其是朝凤城、饮雪城,还有其他与谢眠关系交好的诸位修士,见谢眠一动不动,都忍不住投来了失望和不可置信的目光。
谢眠却视若无睹,只看着钟恒,认真道:“钟少城主,请问您是怎么感觉到钟老城主的存在的?”
钟恒有些不解,皱了皱眉:“阿眠,此乃饮雪城隐秘,恐怕一时说不清楚。”
众位修士便对谢眠有些不满。
现在这个关头,故意提起这些无关的话题,是要胡搅蛮缠吗?
谢眠却坚持道:“如果说是因为血脉的缘故,为什么你感觉到了,我却没感觉到呢?”
如果说是因为钟恒与钟城主体内都流着雪妖的血脉,那谢眠身上也有啊。
“并非血脉的缘故,而是一样法器。”钟恒简单说了两句,便没有再继续解释,只是叹了口气,“阿眠,你不想进去,我不怪你。”
谢眠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你不怪我便最好了,那你们快下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钟恒还没有说话。另外一位饮雪城修士便怒声道:“城主与少城主待你如何,天地可鉴!如今到危急关头,你却贪生怕死!我当真耻于与你为伍!”
朝凤城那位长老面色赤红,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殷切地看着谢眠。
他知道谢眠绝不是这样的人,希望谢眠站出来反驳。
谢眠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外祖与兄长待我如何,我自然一清二楚。便不劳烦魔主一再提醒了。”
钟恒原本已经走到了湖边,闻言扭过头,神色凝重:“什么魔主?阿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
谢眠看着湖边的一众面色熟悉,毫无破绽之处的同伴,轻声道:“原来钟恒说的是真的。”
在他下万鬼窟之前,钟恒曾经悄悄跟他谈过一番话。
【阿眠有没有想过,魔主恐怕与我们心中所想不太一样。圣阶已是此界最高峰。十位圣者联手,便是移山倒海,挥云布雨,也不再话下。】
【若是魔主真的能连数十位圣者联手,都难以匹敌,那他得是什么样的存在?抬手便可推翻天地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强,此界怎么容得下他?】
这些话未必没有谁想过,但当年云琅杀死魔主,因此飞升,是云渺公认的事实。
如果魔主是所谓浊气凝成的虚幻心魔,根本不是实体,又怎么可能被杀死呢?
贪,嗔,痴,怨,恨,惧……样样都是浊。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心如铁石,毫无破绽,连心魔都丝毫无法动摇,甚至能绞杀心魔的圣人吗?
“这样吧。”谢眠看着他们,想了想,笑道,“要是你们谁能走过来,把我抬起来扔下水,我就相信你们都是真的,而不是魔主的陷阱。”
于是那些同伴,齐齐收起了之前或责备,或失望的表情,而是一起笑起来。
“被你发现了啊。每一个闯进我巢穴的猎物,我都会选一个最有意思的情节陪他们玩。”这么多长脸,都挂着一样的表情,其实是非常惊悚的一幕,“你的是‘恐惧’。啊,因为连你的母亲都不爱你,所以很自卑。把自己保护地锁起来,可是又非常渴望爱。真是可怜啊。本来都要溺死在里面了。”
“你靠着那只奇怪的鸟帮忙,从里面逃出来了,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反正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实在该感谢你们。你在幻境里面恐惧了多少遍,我就得到了多少力量。”魔主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眠,“你的同伴们,都在我的网里,源源不断地给我送养料过来。想来我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谢眠却神色未变,只是摇了摇头:“你在撒谎。如果你真的‘懒得跟我计较’,又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把我往水里骗呢?不,那里面根本就不是水。”
浊气如同水一样流进万鬼窟深处,怎么可能到了最底下这一层,反而没有浊气了呢?
有人可能会觉得,是魔主将浊气尽数吸收,谢眠却觉得,再如何吸收,也不可能这样干净。除非,浊气已经化作了另一种形态。
谢眠轻声道:“想来原本的镇守者,加上我们这些闯入者,实在把魔主牵制地不轻,才连我这样的小人物,都需要靠坑蒙拐骗来解决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滚床单呢!魔主在外面蹲着呢!他们在里面亲来亲去,魔主已经很生气了!
晚安……
第65章
眼前景色未变, 数十幅驱壳却突然变得僵硬静止,如同木偶, 只剩下一具, 供魔主自由活动。
大约知道其中钟恒对谢眠的特殊意义,留下的这具身体正是钟恒的模样。
魔主抚掌大笑,居然是赞叹的语气:“实在是过谦了。你可不是什么小人物。”
“我诞生近一年, 能一路走到此地,与我交手的,各个都是心志极坚,出类拔萃之辈。你的心性在其中,也算排在前列了。”
虽说依靠了那只鸟的帮助, 但能从幻境中挣脱,归根结底, 还是靠谢眠自己的心志。更别说, 又立刻识破了他的第二重幻象。
“不过我有一点很好奇。从幻境中死里逃生,突然回到同伴之间,第一反应居然是戒备和警惕。到底该说聪明,还是该说你从来没信任过谁呢?”
魔主不觉得自己的扮演有什么破绽, 毕竟他最擅长的便是窥探人心,扮演起来自然惟妙惟肖。他不相信谢眠是真的发现了什么破绽, 才会进行试探。这只能说明, 谢眠确实是个戒心相当重的人。
魔主一开始,不过是因为得到了某些消息,才额外更关注谢眠一些, 如今倒当真起了些兴趣。
若平日是勇敢无畏的性格也就罢了。明明是胆小冷漠,又防备极重的性格,偏偏敢来赴死,敢交托真心,敢把道义真正记在心里啊。
谢眠并不觉得和魔主有继续废话的必要。
他其实也清楚此地的魔主必然只是虚影,但机会当前,还是忍不住拔刀一试。
这一刀,自然不敢留力。
冰冷的霜雪凝在刀刃上,在外界几乎能掀起漫天大雪,斩断山峰的一刀,在此地,却像是被什么极粘稠,极晦涩的东西裹挟,刀锋难以再近。
山水花草,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唯有那些已经静止不动的虚幻驱壳,一个个在谢眠这一刀中消散了。
而魔主所在的那具身体,虚幻了一瞬,又渐渐凝实。他并没有被激怒,而是笑道:“这种小招数,是没办法杀死我的。”
谢眠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沉默收刀,转头寻找此地的破境之法。
他虽然不能对魔主造成伤害,可既然魔主选择骗他下水,就代表,魔主也不能怎么样他。
魔主看着他四处摸索,也不着急,悠闲地坐在湖边:“你不来湖边看看吗?你的同伴都在里面啊。”
“比如这个。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一门之主,居然偷偷恋慕自己的孙媳,越是求而不得,就执念越深。”
“这次过来,与其说除魔,不如说是来寻死的。所以他一进幻境,看到自己强行玷污了孙媳,以为自己当真生出心魔犯下大错,当场就自刎而死了。”
魔主口吻平淡,甚至有些百无聊赖,随意挥手,搅乱了平静的湖面。
那汪对任何修士来说,都如同蚀骨毒水的浊气,在他指下和普通的湖水没什么区别。
“还有这个,多年前判断失误,失手杀死了疼爱照顾自己的师兄。虽然师门给了严重的惩戒,日子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知道的人都差不多死绝了,自己心里还是看不开。明知道对面的师兄是假的,还是死活都拔不出来剑,宁愿被对面刺死。”
魔主是由世间源源不断的浊气凝聚而成。他见过这世间最凶恶狠毒的执念。
这些能一次次突破心中瓶颈,走到这一步的修士,都是所谓的正人君子,心里藏的那点遮遮掩掩,在他看来,简直无聊乏味到可笑。
就算他将他们的执念激到最大,把他们溺死在幻境中,也得不到多少养料。
魔主咂了一下嘴,露出一点饥渴和不甘的神情。不管怎么样,也算聊胜于无吧。
只要他能一个个磨死这群该死的修士,突破这里的封锁,外面才是他的天下!
“这些都没什么好看的。哦对,你想看看你兄长吗?”魔主终于勉强起了点兴趣,“你想不想看看,他心里藏着什么样的龌龊或者软弱?”
谢眠的手指死死攥紧在刀柄上,听着他如同议论什么玩物一般,谈起自己相识的同伴,谈起那些为了云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前辈。
魔主舔了舔嘴唇,眼睛亮起来:“我闻到了你的愤怒。”
谢眠闭上眼睛,指尖仿佛掐入手心。
不知何时,他怀里那只金雀已经飞了出来,就停留在他肩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魔主。
“原来你有一句话没有骗我。”谢眠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平静的湖面,“你确实就在这汪湖水下面。只不过,我若相信了你就是我的同伴,对周身同伴毫无防备,踏入其中,就会被你轻易溺死。”
就在刚刚的时候,他已经将四周都探查殆尽,并无发现什么奇特之处。
更重要的是,谢眠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魔主既然是浊气所凝,那浊气最重的地方,自然就是魔主的所在。而魔主从未真正离开过这湖水左右,也映证了他的猜测。
魔主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收敛,但很快又重新挂回脸上。他歪了歪脑袋:“哎呀,又被你发现了。”
魔主索性承认了:“是啊,我就在那汪湖水下面。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浊水,比你见识过最重的浊气,都要浓上千万倍。你们要找的那几个老家伙,也发现了这个秘密,结果全都陷在了里面,难以挣脱。”
大概是谢眠仿佛看破什么的表情,激怒了魔主,他冷冷道:“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过去?就凭你肩上这只聒噪弱小,传闻是神君转世的鸟儿吗?”
魔主说起这件事,就像是说起一个笑话。
他就诞生在这一年,但早已从无数个修士的记忆中,得知云琅曾杀死魔主的事。或许当年的云琅,确实是什么神君转世,最终堪破一切贪嗔痴怨等俗世情感,修成无上道心,才得以斩杀上一任魔主。
但魔主在刚刚谢眠的幻境中,见识过他与陆翡之的感情与关系。
便是此界当真再有神君转世,也绝不可能是痴恋缠身的陆翡之。
谢眠恍然:“原来云遮影来了你这里。”
难怪朝凤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云遮影的踪迹。
魔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笑得露出牙:“他是我诞生后,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想要摘下眼前的束缚,却又不敢反抗家族的权威,不舍得放弃掌握的力量,左右为难,不甘又怨愤。再加上最后的亲人死去,主动来到魔鬼的深渊,心甘情愿被魔主吞噬。宁可把整片云渺都拖入痛苦深渊,也要报仇……
泡入浊水,很快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实在比这些难啃的正人君子,要有滋味多了。
谢眠一步步朝湖边迈去:“或许你说得对,他们都陷在了里面。但正因为他们还在拼命跟你对抗,你才变得这么弱,甚至无法离开这个湖边,无法召集魔众,更别说离开万鬼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