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无声叹了口气,不知是被殷柯念得烦了,还是因为这一整夜发生的事太多而疲倦不已。此刻太阳才从山间探头,马场仍在睡梦的笼罩中,银雀伸手抓住门口的摇铃,“叮铃铃”地摇响。
他轻声问:“你们都会骑马吧?”
“会。”
止玉回答得干脆,殷柯却犹豫了片刻,说:“我不会……谁还骑马啊。”
“那一会儿止玉你带着殷柯。”
银雀刚说完,睡眼惺忪的养马人便过来查看情况了,认清楚银雀的脸后瞌睡立刻醒了大半,那人匆匆忙忙打开门问道:“少爷怎么……这时候……”
“把我的马牵过来,”银雀道,“再要一匹场子里最好的。”
“是……是!”
殷柯这才赶忙出声道:“等等!还要一匹!”
“你到底会不会。”银雀恼怒地斜了他一眼。
“……啧,我以为我说不会,你打算带我。”殷柯道,“谁知道是止玉带我啊,我又不喜欢Alpha。”
“多余的事情,你最好别想,不要惹我生气。”银雀收回目光,“……那就再牵一匹。”
其实事情发展至此,就算银雀并不多言,殷柯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去码头风险太大,他们只能开车由陆路离开都城的话,势必会经过关口。想避开关口只能走荒野山路,多的是地方车辆无法通行,因此骑马是唯一的选择。
原本殷柯还觉得,像银雀那样孱弱美丽的外表,和骑马肯定不怎么般配。
可真当看见银雀翻身上马时英姿飒爽的模样时,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成银雀身上最不合理的地方,就是他做一切都显得很合理。他牵着缰绳,面无表情地驱使身下骏马按照他的心意往西南方向奔跑,甚至没回头确认一下另外两人是否跟得上。
眼见他越来越远,殷柯看得有些愣神,直到止玉也从他身边策马经过,他才猛地收了心,上马追了过去。
骑行比殷柯想象中的要久,到天色完全亮起来,朝阳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时,他们才在王都西南边的邻城停下。这么折腾过后,就连殷柯也没了废话,三个人将马放置在了林间,抄不起眼的小道进了城。
这里仅有一个港口,殷柯和银雀雇好了船,在甲板上坐着休息,止玉则跑去附近早市迅速地买了些食物和烟。
“……你真是Omega吗,体力也太好了。”殷柯休息了片刻便习惯性地给自己点了烟,“我一个Alpha都累得厉害,你怎么现在还像没事人似的。要烟吗?”
银雀摇了摇头。
“说起来,你是王都出身,又是成家的少爷……你怎么会认识过来的山路?”
“我……”银雀顿了顿,“我以前被绑架过,就关在我们经过的山里;我自己逃出来了,就逃到了这边,求助护卫军才回到王都。”
也是说出来银雀才察觉,自己原来已经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些事了。
许多事是他身体上陈年丑陋的疤痕,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要看着这些疤痕,永远等不到痊愈的那天。实际上也如此,疤痕没有痊愈,但想要看不见它们竟还有别的办法——只要在疤痕上下更重的刀,剖开更大的创口,旧的伤疤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也能记得住,”殷柯感叹着道,“西部那边你已经安排好了吗,那边是什么情况,你可以先……?”
Omega突兀地靠近了他,在殷柯反应过来前,银雀倒在了他肩头。他慌忙支撑住,伸手扶住银雀的后背,刚想出声叫他又闭了嘴——银雀的脸在日光下苍白得可怕,嘴唇已失去血色,额间的细汗黏住了些许鬓发,显然是疲劳过度,身体到了极限。
原来也没有那么强悍嘛……
殷柯这么想着,放轻了动作将人拦腰抱起。
要是跟那些普通的Omega比,银雀应该算健壮的;可和他比起来,银雀真是轻,抱在怀里都没什么实感。可也就是这样的银雀,能用枪指着自己心爱男人的额头,能打穿对方的脚踝骨。
他让水手领路找了这艘船上能睡得最舒服的船舱,感慨万千地将银雀抱了进去,放在床上。
“……完蛋,越看越觉得可爱。”他坐在床沿,低声说着伸出手,想摸摸银雀的脸。可在指尖即将触到时,他又收了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殷柯不知道在殷千秋眼里的银雀是怎样的,但在他眼里,银雀身上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壳。内里是柔软,还是和外表一样坚硬,他无从判断。只是他每知道银雀多一点,就越想知道更多;越看着银雀冷酷无情,他越想看看情到浓时银雀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同样疲倦,反手撑在床上仰着头稍稍活动了两下脖颈,呆了几分钟才离开。
恰巧止玉提着东西回来,殷柯从她手里拿了块面包,索然无味地吃着,转头去示意水手们可以出航了。
水手熟练地起锚,扬帆,太阳已开始刺眼,海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有海鸟在鸣叫。
这艘船的船长扶着舵,热情地朝殷柯他们扬了扬下巴:“今天是个出海的好天气呢。”
殷柯笑了笑:“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就是不知道王都里那群人,觉不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了。
第73章
王都,皇宫内。
“好啊,好啊成银雀,他一早就这么打算的吧?”三皇子在寝殿里来回踱步,气上心头时竟看什么都不顺眼,重重一甩手便把桌上的花瓶甩下了地,“连我都算计进去了,他可真行!”
丹龙也在,被花瓶坠地时的声音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看到二皇子手下的人找上门来,他就知道出事了,出的事也许还不小——二皇子清晨下令封锁王都各个出入口,进出人员要一一排查确认身份,声称昨晚有人夜入皇宫行刺他。
男人眉头紧皱,忽地停下身看向丹龙:“……殷千秋真的不知道?”
“他不可能会同意成银雀这么干的,我了解他……”
“你了解他,你也不是他!”男人道,“现在他们是想干什么,殷家是想干什么,给老二找一个借口来问责于我?”
“殿下……”丹龙同样表情凝重,“千秋今天清晨受了枪伤,现在还在躺在床上……是成银雀开的枪,殷家还有两个能力拔群的人被他带走了。不是我在为殷家开脱,是我们都被成银雀耍了!”
他鲜少有这样语气失控的时候,无论是在三皇子面前,还是在其他人的面前,丹龙擅长藏起自己所有的心思,习惯性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总是以和善自然的笑容代替大多表情。
可现在,他目光闪烁得厉害:“……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是包括你,包括我,包括千秋……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里,甚至所有人都在按照他的预测做出选择,做出他想要的行动……”
丹龙看向他面前的男人,神情竟有些茫然:“对不起,我不该让他来见你。”
如果他提前把银雀和三皇子说的话告知千秋,或者老爷子,事情就不会发生得这么让他们措手不及。无论银雀在二皇子那里做了什么,现如今看来都像是三皇子的授意。
“……”男人走到他面前,浅浅叹着气抱住了他的腰,“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小觑他了。”
“……二皇子来找过你了吗?”
“还没有,”男人说,“只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成银雀昨晚迷晕了他,从他那里偷走了重要的东西。”
“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反正老二很生气,迟早要来找我算账。”
丹龙想了想,轻轻推开他,认真道:“……你得一口咬定你不知情。”
“嗯?”
“就说,你根本不知道成银雀有什么打算,人是你派人抓到的,会逃走纯属正常;最多算是你的失误,没有将他绑得更严实。”
三皇子眯起眼思索了片刻:“……也只有这么说了。”
他们和殷家的人见面原本就有些敏感,因此带成银雀过来时,三皇子还是费心安排了一番,并没让旁人知晓。现在看来真是庆幸那时的谨慎,否则这件事只会更糟糕。
丹龙沉沉地舒了口气,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三皇子抬手捧住他的脸颊,撩拨似的亲了亲那张嘴:“刚才摔东西,吓到你了?”
“怎么会。”
“那就是还在自责?”
“……也不是。”丹龙说,“我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成银雀。”
——
殷家西院。
“……腰上还好,脚踝上这个,至少得修养一个月了。”医生替千秋包扎好,转头道,“殷少爷,你可不能逞强走动,不然以后行动都会有麻烦。”
男人置若罔闻,躺在床上侧着头,一直看着窗外。
这医生替殷家救伤治病许多年了,看着男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我每隔一天会过来替你检查一次。”
就在这时,天冶步伐匆忙地进了卧室:“二少爷!”
男人这才有了些反应,立马转过头道:“抓到了吗。”
“……港口……”天冶犹豫着,微微瞥了眼旁边正收拾用具的医生。对方非常敏锐,立刻加快了动作,离开时还替他们关上了卧室门。天冶这才为难道:“到现在为止,柯少爷、止玉,还有太太,都没在任何一个港口出现。陆路出入口护卫军在一一盘查进出住民,说是……”
“是什么。”
“……太太趁夜进宫,从二皇子那里偷了件珍宝。”天冶道,“现在二皇子的人正在和老爷交谈,大少爷也在。”
原来是这样,难怪殷柯会说不走就来不及了。
千秋几乎瞬间就能想到,银雀偷走的是什么——一定是二皇子和殷千岁勾连的证据。
就像他当初费尽心机才拿到那本决定成家命运的账簿,银雀同样在他身边藏起内心所有的诉求,暗中布下精密巧妙的局。一旦察知了这点,男人甚至想夸夸他太厉害。
他要怎么才能做到进入皇宫,还能潜入二皇子的住处,成功找到东西。
男人闭上眼,抬起手揉了揉鼻根,在万千思绪中头开始隐隐作痛。
他有去见过三皇子,中间牵线的人是丹龙。是那时候策划好了潜入皇宫的策略?还是三皇子协助了他?丹龙知不知情?既然止玉成了银雀的人,那么丹龙是不是也……?
虽然尚未找到串联起整件事的线索,但这些疑问在男人心头并非不重要,无论真相是如何,在他看来都合情合理。
唯一不合理的是——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明明可以直接从皇宫离开;又为什么在离开之前,会那样泪眼朦胧。
男人还未来得及和天冶继续说下去,敲门声突兀传来。有人不等他允准,便擅自推开了卧室门入内,在天冶身边站定颔首:“二少爷。”
千秋这才睁开眼:“……是你啊,老爷派你过来的?”
“是的,”那人笑眯眯道,“我刚替老爷送走了二皇子的近卫,现在过来替老爷看看二少爷的伤势如何。”
这可真是嘲讽,明明从北院过来不过十分钟的脚程。
“哦?死不了,你就这么跟老爷说吧,没什么大事。”
“二少爷伤势不重就好,另外有两件事要老爷要我转达二少爷,”那人说,“大少爷婚期将近,这段时间二少爷应该专心养伤,不宜出门;婚礼时老爷将会宣布他属意的继承人,所以请二少爷您务必出席,不要像上次订婚礼一样突然失踪。”
——
落日还在海平线上留下三分之一,阳光在灰蓝的海面上铺出一条橙黄摇曳的路。
一整个白天就这么被睡了过去,殷柯打着呵欠从他那间舱房里出来时,正巧看见止玉提着小火炉,往船尾去。
海浪声接连不断,仿佛永无休止;远离了陆地后,逐渐也听不见海鸟的鸣叫了。思绪在这种重复的声响中变得怠惰而迟钝,殷柯看着她消失在船舱与船舷的夹缝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跟了过去。
止玉坐在船尾,刚才她手里的小火炉上放着小巧的壶。见到殷柯过来,她无表情地颔首,接着目光又落回壶上,并没有要和殷柯说话的意思。
炭火无声无息地烧着,殷柯站在旁边,伏下腰靠在围栏上,替自己点上烟。
不知怎么的,两个Alpha在船尾稍显狭小的空间有些尴尬。殷柯“呼”地重重叹出一大口烟,看着远处的夕阳,良久后突兀地开口:“你在烧开水?”
“在热牛奶。”
“银雀醒了吗?”
“没有。”
“你呢,白天休息了吗?”
“休息过了。”
他用余光去看止玉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真不愧是殷千秋身边的Alpha,就连漠然的眼神都和她原本的主人十分相似。殷柯又说:“他都没醒,你现在就开始热……”
“等雀少爷醒来就能马上喝到热的。”止玉这么说着,终于有了些别的反应。她微微侧过脸,对殷柯的视线:“柯少爷要喝一点么。”
“好啊。”
殷柯在炉子的另一端坐下,也不讲究有没有木凳,直接在地上盘着腿。止玉似乎事先就多准备了一个杯子,就放在她脚边的藤编篮子里;她做事情和她动手时一样动作利落,很快便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递到殷柯面前。
他接过来尝了尝,随意道:“你什么时候决定跟着银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