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嵘,”顾钺说,“你要知道,我现在可是个声名狼藉的恶人。”
顾九嵘说:“我什么时候介意过你这点了?你总是想什么名声想什么荣耀,和顾兴言那种标准的顾家人一模一样。但是本来这个世界上,就不该单纯被这种东西禁锢。”
他说这话时,夹杂了太多私心。
本来对于虫族来说就无善恶观,利己才是永恒的生存之道。
何况若是历史上薄薄几页,又怎么能概括一个人的一生?
顾九嵘几乎能想象到,这次的叛乱事件会怎么被描述——无非是冷冰冰的口吻,生硬的白纸黑字,盖章定论的结果。
可是他的顾钺是如此有血有肉,手心温暖体温热切,虽然惹人生气的时候很可恨,但是笑起来时,好像星辰大海都盛在眼中。
顾九嵘说:“我觉得你做过所有事情都很伟大。但是你看你救下的这艘星舰的人,他们有对你多感激吗?有试图洗清你的名声吗?”
顾钺说:“我做这件事情,不是为了什么回报。”
“这我当然知道。”顾九嵘把脑袋放在他肩上蹭了蹭,“我的意思是,伟大高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你都做完你能做的所有事情了,为什么不能去做点别的呢?你不是喜欢宇宙吗,现在就是驾驶星舰去探索的时候了。”他的眼眸亮晶晶的,“你看,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
“但是……”顾钺还想说什么。
“别说了。”顾九嵘打断他,“我可没你那么有名,也不在乎什么名声,本来就是被监视者了,再糟糕一点也没什么区别。本来宇宙里……就是不讲究什么法律道德的。”
最后顾钺也没有回答他,只说:“快睡吧。”
第二天又是漫长的谈判。
顾九嵘没在会议室待着。他本来想去找老李吃午饭的,但是老李不在家。
他看了一下终端上的留言,老李过去看许檀檀了。
这场婚姻没有一点的爱。顾九嵘不了解许檀檀,但顾鸣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许飞扬,还能给他带来顾家更多的权力,才和她结婚的。
顾九嵘找到了老李。
果然老李应顾钺的要求,给许檀檀送了些补身体的汤菜。许檀檀的脸色非常不好,瘦成了一个骨架,没有顾九嵘第一次见到她的年轻靓丽了。
听说她刚才从大病中痊愈,全天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许檀檀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喝着汤,突然问:“他死了么?”
两人都愣了下。老李下意识看向顾九嵘,顾九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好,干脆实话实说:“嗯。”
许檀檀倒是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继续喝着汤。
喷香的汤逐渐见底,她放下勺子时,碰撞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她看向顾九嵘:“你能不能,帮我去他家里拿个东西?”
“什么?”
许檀檀说:“在他卧室的抽屉里。”
通过终端,许檀檀把进入顾鸣家的权限给了顾九嵘。
这几年,顾九嵘也去过顾鸣家不少次。他于是过去,熟悉的道路此时分外荒凉。
顾鸣家的花园里,花草树木都开始枯萎,野草占据了原本精心打理的一切。顾九嵘走过其中,轻轻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他一路上到了卧室,用终端解锁了门。
里头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还有一点点快要消散的香水味,若不是他嗅觉灵敏,根本不可能闻到。
香味源头是床头边一瓶打开的男式香水,想必是顾鸣急匆匆离开时,忘记盖上盖子。
顾九嵘从来没进过这里。
这里看上去很正常,不像是一个向联盟宣战后,执意要用星舰撞击方舟,毁掉一个整个方舟计划的疯子。更不像是一个深藏不露,策划了“黑斗篷”诸多行动的幕后人物——
顾九嵘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好笑。
每个人外表看上去当然都是正常的。所有的疯狂,永远滋生在最平静内敛的皮囊下。他与顾钺也不能幸免。
抽屉上了一把老式的锁,不知道钥匙在哪。顾九嵘没耐心去找,黑鳞直接覆上手背,扯断了那锁。
抽屉里是空的。
他反复检查了几次,那里头确实空空荡荡。
所以许檀檀要的东西在哪?顾九嵘皱眉,目光却不自觉,落到了卧室墙上一堵并不显眼的墙上。
出于好奇心,他试探性推了推。门没有丝毫动静,死死被锁住,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行拧断那锁。
门打开了,一股灰尘味袭来。顾九嵘打开灯,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画作,还有堆积在地上、已经满是落灰的发黄纸张。
他随便捡起来看了几眼,都是手写的诗歌或者剧本,不是顾鸣的字迹。
许飞扬。
只有可能是他了。
这房间出乎意料地大,有些画架还支着,上头有未完成的画作。加上密密麻麻贴在墙上的,少说也有几百幅画。
顾九嵘不太懂艺术,但也能看得出这些画作大胆而疯狂。色彩或是艳丽到燃烧,或者暗沉到压抑。
许飞扬尝试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主题,从朝阳下的河流,到面目狰狞咆哮的人,说不出有多好看,但第一眼看过去,一定是令人震撼的。
从中可窥见他光怪陆离的内心。
顾九嵘边走边看,想着,难怪顾鸣会喜欢许飞扬。
画作上一种主题出现得最频繁。
许飞扬似乎很喜欢太阳。从温柔的夕阳到灼热的烈日,反反复复出现在不同的画布上。房间里有一块区域尤其如此,顾九嵘走过的时候,觉得那些流淌的金红光辉,几乎都要从纸上喷薄而出。
灿烂炽烈。
除此之外,这房间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顾九嵘出去,给顾鸣重新掩回这道门。
本来没找到许檀檀的东西,他已经准备回去。但在迈步出去时,他又鬼使神差地,看到书桌旁的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
那垃圾桶中只有废纸,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照片。
顾九嵘把它展开,看到是顾鸣和许檀檀婚礼上的照片。
于是他本能觉得,这大概就是许檀檀要找的东西了吧。
只是她病成这样都想找回来的照片,已经被当做废纸丢掉了。
他把照片稍微捋平,带着回去。
照片被交还给许檀檀时,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甚至在看到照片上丑陋的折痕时,都神色未变。她简单说:“谢谢。”
此时天色不早,顾九嵘随便在街道上转悠一会,就回去找顾钺了。
今天的会议还没结束,顾九嵘坐在走廊上等顾钺,拿出终端开始打游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都开始昏昏沉沉,看看时间都近午夜。
又过了两个小时,会议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顾九嵘立马清醒,站起身准备过去找顾钺。
他看见顾钺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轻松。顾钺快步走了两步,结结实实地接住扑过来的顾九嵘,笑说:“谈判结束了。”
“怎么样?”顾九嵘虽然这么问,看顾钺的表情他已经知道结果如何。
“都解决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接走。”顾钺笑,“我们胜利了。”
一直到回到家,顾九嵘也很高兴,尾巴摇来摇去。顾钺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顾九嵘在床上打滚。
他觉得好笑:“你这又是干什么?”
顾九嵘支起身子:“麻烦事情终于解决了啊。”
顾钺在床边坐下,顾九嵘凑过去说:“那我之后和你一起走,不待在方舟上了。”
他把画了几天的纸给顾钺看:“你看,我查了好多资料,我们可以去各个星球上旅行。这些都是安全的星球,大部分能够暂住,其中一个星球还有外星动物,我们只要航行不到一个月就能到达。”
“还有这个星球,上面有白色的森林和赤红的山脉。上次联盟舰队来这里登陆,差点被岩浆吞没了。但是只要我们小心,找到高地停下飞船,这个星球就是安全的,能够居住。听说那些白色的树,能在熔浆里生存,夏天来了树梢还会有闪电。”
“我每个星球都研究一遍了。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都可以加上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张纸上全部都是歪歪斜斜的路线,明显被反复涂鸦和规划过。
各种星球被用不同颜色的笔画出,乱糟糟的堆在一起,还写了各种奇怪的注释,比如说“很丑”,或者说“不好玩”,“傻逼星球只会刮风”和“一定要去看看”,还有个危险星球上被画了个骷髅头。
劣质的手工地图最中央,是个画的分外奇怪的空间站,旁边只写了一个很简单的字:
“家”。
顾钺接过那张纸,耳边顾九嵘满怀期待地继续讲着什么,他都不是很听得进去——
他只是盯着那张纸,恍惚之间想到,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情。
那时他刚上军事学校,上课听老师讲星空讲穹宇,听到热血沸腾,听到心驰神往。每次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宇宙地图研究那些星球。
那时人类探索过的疆域还分外狭小,他把所有未知的地点一一标出,反复根据理论推算,那些还没被探明的星球上究竟有什么资源,被开采后又能如何对人类舰队有利。
无数草稿上,堆满了他未来的征途。
后来他真的当上了指挥官,一呼百应,星舰阵列,一度以为整个星空都要被他探索。谁知后来世事难料,再醒来的他只是一个游荡的幽灵,久远岁月沉没在了辉煌的星光里。
现在,顾九嵘把另外一份星图,交到了他的手上。
刹那岁月呼啸,他回到十六岁的夏天。午后的阳光流淌,他坐在桌前,腰背笔挺,一笔一划描画前程。
“……喂。喂!你听见没有!”顾九嵘开始摇他的肩膀,“虽然我画得是很丑,但是你都白摸我尾巴那么多回了,听我讲话行不行?!”
“嗯,你继续说。”顾钺回过神来。
“我已经讲完了。”顾九嵘翻了个白眼,“你果然没听我讲话。”
顾钺失笑:“抱歉,走神了一下。”
顾九嵘又凑上来:“所以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冒险吧。然后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回来把左自明那个老混蛋宰掉。然后……星系之外还有另外的星系,再之外又有星系,我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觉得怎么样,以你的才能肯定又能有一段传奇。”他的眼睛亮亮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呀。”
“……嗯。”
顾九嵘愣了下,几乎不可置信:“所以这是答应了?”
“对。”顾钺深吸一口气,笑说,“我们一起去冒险吧。”
内心一直不散的阴雨停了,连带着散去的水雾。这个夜晚,顾九嵘兴高采烈地扑进他怀里,远处星河滚烫,澄澈通透。
如获新生。
五百年后,他又是那个能够眺望星空的少年了。
顾钺亲了亲顾九嵘的额头,犹如朝圣。
之后的一整周,联盟派出了运输舰,有序地把这星舰上的人接走。
老李也该走了,临走前他缓慢地收拾行囊。最后准备前往运输舰时,他看着顾九嵘和顾钺两人,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顾钺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过去看你的花海。”
老李笑了,眼角扯出一点皱纹:“那我等着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十分钟后车辆过来接他。老李最后牵着大黑大白,与他们挥手道别,坐上了那挤满人的巴士,前往站台。
又过了几日,最后一批人已经离开星舰。
在这个深夜,顾九嵘和顾钺乘着飞行器来到了荒野的尽头。那里仍然是漆黑的深渊,一个隐藏的星舰站台就在此处。
叶正青也在,其他决意要离开的人都在。
“黑斗篷”拥有的所有星舰都在这里了,顾九嵘跟着顾钺上了名叫“鸣笛者”的指挥舰——它同样是个庞然大物,身长数千米,有着漆黑的外表与能抵御风暴的坚固外壳。
等待脱离方舟时,顾钺在指挥室和顾九嵘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站在指挥室里统领所有的舰队。”他笑了笑,“说实话,这种感觉实在久违了。”
鸣笛者的推进引擎震颤,地面逐渐变得遥远而渺小。
护卫舰的舱口轨道缓缓收起,发出机械与金属的声响。随后每个通风管被锁死,虚无太空里,这个数千米的庞然大物把自己调整成流线型。
顾钺的眼角微微发热。
就像是回到第一次站到指挥室的那天,前途光明,他雄心勃勃。就像是一切还未开始的那天,久违的激动与期待,重新跳动于胸膛内。
引擎喷出交织的暗蓝与橙红,短暂的停滞后,周围星辰旋转飞逝如旋涡,一片流光后是一片黑暗。他们进入超高速行驶,飞跃向全新的星系。
他愿意死在这一天。
随后顾钺转身,在漫天席卷而来的星光中,和顾九嵘说:“我一生中接触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温柔的性格,优雅的气质,有趣的灵魂。但是唯一令我想驻足的存在,只有一个。”
“现在你知道了,我所有落魄的过去,和凛然的天赋。一切我埋在黑暗、葬于墓碑的秘密,现在都属于你了。”
像是咏叹像是恳求,又像是一个最最单纯的邀约。
他眉目含笑:“那么顾九嵘,你愿意和我并肩而战,直到死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