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种很奇异的雪魔,便能在临死前,将体内搅得一团乱麻,把敌人拖入自己腹中同归于尽。那个类群即使在雪魔中也少见,没想到他一重生,就运气绝佳地遇上了。
剑坠遗失的地方,已成了一片高耸入云的雪山。只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倔强地给傅清希望。
走了一段路后,他觉察出一点不对。
剑坠的位置似乎在移动。缓慢而坚定地,朝他的方向靠近。
傅清微讶。剑坠无灵,雪魔已死,此处除了他应当再没有生灵才对。
这一闪而过的感觉很快消失。再度试探时,剑坠的感应已经变得十分稳定。它停在了一处峭壁。
过了一会儿,傅清停在那处峭壁边。
四下里茫茫一片,不见剑坠踪影。
剑坠与他的联系确乎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强。这种强烈的感知,像是倒入脊骨的冰水,将人激得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若非地面,就是在雪山下面了。
准确来说,在他脚下这座巍峨雪山的内部,被封存在坚硬冰层与岩石之下。
傅清在原地顿了片刻,远远看去,像个扎根冰山的雪人。
雪中人影一闪,落下的积雪还未沾地,就随着狂风消散。
傅清一足点地而起,本命灵剑同时出鞘。
青烟随意而动,剑峰闪过一抹寒光。
那一剑极其朴素。
朴素的像苍天古木上新出的枝丫,谁也不会觉得它有什么威力。
落至地面时,气势却陡然一变。
那哪是所谓新芽,而是一柄穿透树干的利刃!
剑气飒然一搅,便教山崩地裂!
那坚不可摧的雪山,被硬生生从中间劈开。地底传来隆隆雷声,傅清御剑应声而去。
他之前一直克制着灵力,以防刺激了雪魔体内的魔气,使它自爆。
如今剑坠当前,再缩手缩脚未免太可怜。只是动作须得快些。
两边巨石接连滚下,一道青光在其中灵巧回环,在两壁处处试探,寻觅剑坠的踪影。
可方才还在此处的剑坠,却凭空消失了。那丝微弱的联系,延伸到了山脚下。
察觉到此事,傅清当机立断,御着青烟往山脚飞去。
山脚下是一片浓郁魔气。神识之中的画面越发模糊,傅清绷紧了神经,也已将瞬移符箓从袖中取出,只待拿到平安,便抽身而出。
风雪愈发猛烈,雪花凝成小粒,砸在人身上砰砰作响。
飓风灌耳之中,一个有些扭曲的音节一闪而逝。
“……尊?”
过于熟悉的声音,使得傅清身形一顿。
他以灵力维持自己声音不散:“莫子阑?”
呼啸的风带回了一句模糊的回应。
可在几乎被魔气铺满的神识里,根本看不见莫子阑的身影。
从声音来听,莫子阑的方位正与剑坠相合。
傅清声音淡淡:“你能走吗?能走就过来。”
片刻后,剑坠的位置往傅清移了一些。
莫子阑果然拿着他的剑坠,怪道刚才剑坠的位置忽然变了。虽然剑坠没有脚,可莫子阑的双腿勤快的超过傅清的想象:这孩子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雪宗的。
傅清还没开口问莫子阑这是怎么回事,便听莫子阑的声音稍清晰了些,应是离得近了的缘故:“仙尊的剑果然很快。”
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夹杂在寒意中,被冻得麻木的嗅觉捕捉。
莫子阑的声音听起来同样虚弱:“不过能活着再见到仙尊,我就很高兴啦。”
心底的声音告诉他,杀了傅清,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便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这是错的呀。
他早就试过了。
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师尊便死在了他怀里。
比常人低的体温,冷起来更是异常快。莫子阑反应过来时,傅清几乎已被体内无人压制的寒气冻成一尊冰雕。
那是莫子阑无论何时都不愿重温的噩梦。
一个声音对他说,是他错了,大逆不道,师尊才会离他而去。可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融为一体,就能永远在一起。
莫子阑那样做了。他将傅清冷掉的尸体吞噬,像饿极了的野兽吞噬毫无反抗之力的白兔。
在那段疯狂中,他仿佛得到了极乐。
再清醒时,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师尊。
那个平素就很讨人厌的二师弟,用着傅清赠给他的剑,狠狠穿透莫子阑心口,将他的心脏绞烂。
二师弟说,像他这样的魔物,得把心脏砸个稀碎,才不会又活过来祸害世间。
莫子阑不想祸害世间,他只想要傅清在他身边。
或许还能说几句话。不敢希求太热切,像平时那样严厉就好。
所以察觉到师弟剑上有傅清一丝气息时,莫子阑一点都没躲,任由那剑带给自己凄惨痛苦的死亡。
他不想要很多。
旁人如何他都不管。只是想要那清冷皎洁的仙人,分给他一分不带恶意的目光。
是他的要求太高了吗?
莫子阑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带着哭腔,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
“可我有点贪心,还想要更多……所以我找到了它。”
他伸出手,将青色如苍空的玉递向傅清的方向。
“它很重要吧。我碰它了,我是不是十恶不赦。可我还想更坏点,想让仙尊再见到这剑坠时,都会记得……
“它曾经在我这魔物手中待过。”
傅清从他话中听出了椎心泣血的味道。已经不像是剖白,更像遗言。
莫子阑不该是这个样子。他是归一宗最得意的弟子,修真界鲜有人敢掠起锋芒。后来即使入了魔,也是统领四方的魔君。他一声令下,便是最狂妄的魔物,也要跪地求饶。
先前莫子阑拘谨,傅清只以为是孤僻性格所致,不善与人交往。
如今听来,这孩子是……因他如此的吗?
无往不利的仙尊握紧了他的剑,定在原地,脊背绷出焦虑的弧度。
氤氲的魔气中,莫子阑的气息露了个影。
傅清身形一闪,将小孩一步三抖的身子揽入怀中。清冽的气息猛地环住莫子阑。
新鲜的血腥味儿萦绕在鼻翼,傅清轻轻拂去莫子阑发顶霜雪。
傅清伸手去探剑坠,指尖一划,像是莫子阑手心的高温与濡湿惊到一般,一闪便挪开。
他将剑坠取回,随意系回青烟。
怀里的一团热烘烘的,烤的人思绪万千,怎么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傅清犹豫再三,那两个字终究说出了口。
“……别哭。”
此话一出,便觉那团热气贴的更紧,细弱的双臂环过了他的身子。
却依然如同初见时一样,狠狠恪守着那条线,不愿意箍痛了他。
他用灵气探了探,发觉莫子阑没有内伤,血腥味儿那么浓只是擦伤过多。他轻拍莫子阑颤抖的肩,为他导入灵力疗伤。
与注入生气不同,疗伤的过程有些痛苦。莫子阑的身子还算平稳,傅清却能猜到他是在悄无人知的地方,偷偷痛苦着。
他想说些话分散小孩的精力,却被他方才的一番话震得回不过神来。思来想去便问:“我出剑时,你在山里?”
莫子阑轻嗯了一声,泄露了声音里的颤抖。
察觉到怀里的身子骤然绷紧,傅清轻拍着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放松些。
莫子阑声音闷闷,想来人也是被痛楚折磨的昏昏沉沉。
“本来,是想把剑坠直接拿给仙尊的。但是我出不去了。仙尊出剑时我没反应过来,就趁路被劈出来的时候逃了……对不起……我是不是死在那里比较好……”
“不是。”
即答。
方才离得远未曾注意,如今却发现莫子阑说话时,体内有一股阴暗的蠢蠢欲动,像是随时要将他吞噬殆尽。
傅清分出一丝心神为他消解魔气。莫子阑身子陡然一颤,却死咬着牙不泄露半分痛吟。
一只手按着莫子阑的头,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纤长的,温凉的,略带僵硬的,傅清的手。
莫子阑挪身想动,傅清却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紧接着道。
“……多谢你。”
挣扎陡然停止了。
莫子阑却局促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漫天风雪中,傅清的声音很快被吹得灰飞烟灭。
那句话却狠狠落在两人心头。
莫子阑能听得到傅清有些激烈的心跳。可他的语气还是平常那样淡然:“多谢你奋不顾身帮我寻回剑坠,你之前也帮我除了雪魔,我承恩不报实在有些过分。”
“……不用……”
怀中的身体不再局促,声音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
傅清的声音很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色:“你有什么想要的?你说了,我便帮你达成,算作我对你的谢礼。”
莫子阑没有说话,只是手中失了分寸,狠狠箍住了傅清,将他勒的生疼。
他将头狠狠抵在傅清腰间,声音闷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男孩在仙尊怀中,轻声问。
“我想求你收我为徒,也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收徒,还是不收,这是个问题。
第7章 重生(七)
按在莫子阑后脑勺的手僵了一下。
“不行。”
傅清眉睫微闪,语气却寻常得像是对谁道了句早安。
话音刚落,便觉莫子阑体内魔息暴涨。
好话说不出几句,魔息来得倒是快。傅清心道。
清润似水的灵力将魔气尽数包裹,缕缕分解。
莫子阑脑子一热闯进雪魔尸身,想必与这魔息脱不了干系。
魔息让他头脑发热,却不能保莫子阑平安无虞。
傅清在心中叹了口气:“五年。”
“……五年?”莫子阑声音细若蚊鸣。
傅清边分解魔息,边用温润的灵力滋养他的经脉:“你去万象宗待五年,去看外面的世界。若是五年后你还未改变主意,你我再从长计议。”
前生他收莫子阑为弟子后忙于镇魔,当初也是让莫子阑隐藏身份,将他放入万象宗当普通弟子寄养了一段时间。只是时间太久远,傅清也记不得莫子阑在万象宗有没有学到什么。
总归是天下第一大宗,封印了魔息,莫子阑在那里未必不能过下去。傅清垂眸,敛去眸中异色。
莫子阑手里扯着傅清的白衣,将原本平整顺滑的布料揉皱。
他嗓音颤抖,一时竟分不出是激动还是悲恸:“好。”
傅清微微颔首,手中结了个封印封魔的印,打入莫子阑体内。
印进入莫子阑体内后,却泥牛入海,失了效力。
那印是修真界为数不多的封魔印,须得被封之人全然配合,体内魔息尽数拔除后,方能将魔体封印。虽也封印了些原本的根骨,但已是权衡之举。
可傅清一探,发觉莫子阑体内的魔息有如附骨之疽,拔除了一缕,又有新的雨后春笋般冒出。
傅清又试了几次,俱是无效。
一出岔子,他也就忘了与莫子阑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莫子阑觉过味儿来,细瘦的手掌把住傅清的手腕:“除不掉的,我试过了。”
前世他试了很多次。就算他把自己根骨尽数毁了,那该死的魔息还是死死纠缠着他,甚至一点一点修补他破碎成渣的根骨。
傅清应了一声,指尖微光一闪,给他点了个掩盖魔息的法阵。
“你先不要急着修炼,我去寻解决的方法。”
莫子阑应了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隆隆雷声从天顶、从地底,从四面八方轰鸣而来。
雪魔尸身中的魔气在经历了种种刺激后,终于抑制不住要崩塌了。
“这种雪魔能将躯体的出口关闭,同时从外界捕食敌人,之后自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是前世的莫子阑与他说的信息。傅清原封不动地讲给了怀里的小孩。
“那我们……”莫子阑似有些紧张。
傅清动了动按在莫子阑头上的手,纤长的手指深入发丝之中,在头皮上留下极舒服的触感。
他的语气听起来同样很舒服:“那是魔物的作战方法。人修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他将早已取出的符箓激活。
一道金光闪过。二人脚下的区域被暖阳般的阵光覆盖。
下一瞬,原地只剩下零星几点残光。
残光与风雪激缠,很快烟消云散。
雪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拼尽全力的孤注一掷,败给了一张简单的瞬移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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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洲东万象宗。
正是满山花争奇斗艳时,宗门旁挤满了锦簇的花。一道高大的石门矗立在山脚下,笔走龙蛇的“东万象”三字金灿灿的,极其气派。
只是对长久处于雪原的眼睛来说,这颜色过于浓烈,艳的像是要将人的双眼灼毁。
傅清拍拍莫子阑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
方才抱了一会以后,莫子阑变得非常乖巧,毫不留恋一般卸了力。
想要后退时却被傅清拉住。
视线依旧漆黑一片,冷冽的气息不减反增,偶尔有温凉触感碰触眉骨,又极快地撤开,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是师尊将手覆在了他眼前,为他挡住灼目的阳光。
莫子阑克制着心底那汪喜悦:“仙尊?”
出言之后,视线渐渐恢复光明,莫子阑心情骤落时,又听见头顶傅清问:“眼睛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