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境虽然危险,中心看上去却像是一片被布置得极好的世家建筑。如今因多年没人看顾,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傅清站在域门外,看着牌子上的“傅”字,眼中流露出一抹缅怀。
玉韶子生前对几个徒弟疼到了骨子里,傅清常常因为过去而伤怀,梦里总是出现家族被毁的断壁残垣,他便划了潜龙境这一小块地界,为傅清铸造了一个与阴阙域傅家八成相似的新家。
傅清修炼时,为了压制傀儡咒,大半时间是在寒川境。但最挂念的,还是让他感觉到温暖的潜龙境。玉韶子亦是喜欢到潜龙境游玩,带着徒弟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
后来玉韶子为了修真界自愿羽化,他们三个弟子就将玉韶子葬在了潜龙境。而后激发了此处禁制,将玉韶子的尸骨封存。
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过,想打玉韶子尸骨的主意。
越是得道大能,尸骨中的传承越是丰厚。人固然有贪性,但只要让他们知道这里有来无回,就不会有危险。
傅清原本是这样想的。现在却发现,他错了。
他推开那扇久久没有人开过的大门,用神识感受了一会儿,发现禁制被动过的地方,集中在两处。
一处是靠近外围的地方,是一个山水画廊,从前是专门用来赏玩的地方,如今处处都有禁制,那里放的倒还少些。另一处则是封存玉韶子尸骨的祠堂。
傅清心思几转,最终进了最大的宅邸,朝封存尸骨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走过的亭台楼阁,因无人照管,已经被风吹得残破。傅清兴不起抚今追昔的心思,只朝着祠堂去。
他按上祠堂的门。门上亦是处处禁制,但这禁制多数是他与玉韶子一同布置的,因而这世上旁的人都可能拿不准哪处安全,傅清却绝对知道。
可当他的手触碰到石门时,耳边忽然传来轰鸣。
像是击碎了一个水泡,整个祠堂霎时间崩塌。
傅清微微睁大眼睛,没有时间思考,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一道剑光闪过。
那人无声无息地潜伏着,好似就为了给傅清这致命一击。
“竖子尔敢!”傅清不躲不避,甚至连身子都没回。
青烟出鞘,却不是为了格挡,而是直直地朝着出招人的方向击去。
那人似乎没想到傅清会如此狠辣,连忙格挡,却仍是被青烟插中了胸腹。
与此同时,剑光劈入傅清的侧腹。剧痛与肋骨崩断的声音,顺着骨头传到脑中。
傅清脸色一白,吐出一口浊血来,半跪在地上。
祠堂还在坍塌,曾经熟悉的房梁与柱子都砸在身上,将傅清逼得单膝跪地,拿青烟支撑着身体。
青烟已经回来,那人已经死了,尸首却凭空消失。应当是哪家的傀儡。
这些坍塌的东西,又引发了附近的禁制,傅清骤然拔高神识,强行将即将启动的禁制压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忘了说,虽然很晚了……但是小天使们圣诞快乐qwq多吃苹果
第63章 破局(五)
四周一片寂静, 傅清耳边却有阵阵蜂鸣响起, 眼前的景物也有些发虚。
他按印象记着那人的特征。修为倒是算不上高深,但是术法特别诡异。刚才砍向他的那一剑,论灵力走向,傅清在修真界的典籍中从未见过, 也从来没见有人使过。
这伤势算不得重,却将体内寒气勾动, 躁动得停下来。眼前已出现了白霜,再不镇压怕是有些麻烦。傅清强行压着寒气,将它们送到腹部的伤口。
眼前景象一抖,白霜渐渐褪去。经脉被逆流的寒气拉扯地发痛,傅清却无暇顾及。
那剑的主人修为不到, 伤口虽狰狞, 却不至于致命。傅清咬着唇, 拿青烟撑着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在废墟中前行。
他一步步走向原本在房间中心的棺椁。
在一片废墟之重,那棺椁因单独加了禁制,如今仍一尘不染。
傅清摇摇晃晃地走到棺椁旁,只往里面瞟了一眼,就觉头脑一片空白, 耳边眼前仿佛炸开了五色的烟花。
棺椁的盖子开了。被人动过了。
傅清只觉得眼眶一热,流出来的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他缓缓跪下,将手在道袍还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轻轻推开了棺椁。
那里面的一具尸骨还算完整。里面蕴含的道则, 却早已被人动过。吸收道则的人似乎还赏玩了一番,将蕴含天道法则最多的几块,摆在了尸身最上面。棺椁中自成小世界,经过刚才的天摇地动,尸骨也一动不动,维持着那副滑稽的模样。
傅清眼前一黑,泻出一声呜咽,双手却还算稳健,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玉盒,将那副尸骨拼好了放进去。而后轻轻合上盖子,将尸骨放了进去。
他像是被大山压完了腰,俯身在棺椁边沿喘息。
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足尖轻点,身形轻盈地踏上了剑。
没时间多想了。谢迟和莫子阑都还在潜龙境,若是再大意丢了莫子阑……刚想到这里,傅清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就陷入一片黑暗。
他提起灵力镇压寒气,又等了一会儿,能看见景物影子后,才御剑朝着山水画廊去。
·
莫子阑在山水画廊设了个困阵,将谢迟困在了其中。
前世傅清曾带他来过潜龙境,他也知道这里其实是玉韶子一脉的休闲地。当谢迟试图用潜龙境中的禁制对付他时,莫子阑一面不屑,另一面怒火中烧。
他察觉得到,谢迟体内的灵力十分杂乱。这人怕是吸收了寒川境灵髓中的灵力,才得了他所谓的突破。
无耻。
前世归一宗的名声如雷贯耳,谢迟一直没敢闹出来大动静。没想到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沉不住气。
师尊断了他一臂,除魔时东万象与其他宗门又多有不合,才把谢迟逼到了绝路。莫子阑心知这些,对谢迟却没几分同情。
他冷眼看着谢迟在他布置的困阵中乱转。只是谢迟似乎窥破了尊域的一丝法则,能将尊域的灵气导出为他自己所用。贸然杀了他怕是会有麻烦。
让师尊来兴许快些。只是他终究不想让这种垃圾污了师尊的眼。
直到天边划过一道清丽的剑光。莫子阑刚想迎上去,却发觉傅清骤然跳下剑去,直直略过了他冲向困阵。
莫子阑赶忙为他在阵法上开了个口子。谢迟发现了这异动,立刻迎了上去。他突破后,本以为天下无敌,却发觉连傅清座下都弟子都打不过。这才破了迷障,可惜为时已晚,只能与莫子阑周旋,求一条生路。
他本想突破的,傅清却一道剑光扫过去。浩瀚的剑气如同潮水,将谢迟击倒在地,砸出一个近十丈的深坑。
谢迟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腹部一阵剧痛,一柄长剑牢牢钉入了他的丹田气海。
他试图提气,却只能感觉到疼痛。
傅清轻轻落地,拔起青烟,举在半空中。
下一瞬,他再次将青烟狠狠扎入谢迟的丹田。
他冷冷道:“我能卸了你一条手臂,就能要你的命……谢迟,你是不是蠢?”
原本是天仙一样的人,身上的衣裳却被血染红了一片,像是在白雪上开出的红莲。
莫子阑心中一痛,跳入坑中,想将傅清带回来。
谢迟丹田已废,师尊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况且师尊身上那伤,若是拖久了,怕是会伤及根本。莫子阑开口唤:“师尊——”
“闭嘴。”
傅清用剑在谢迟丹田中旋转,冷冷地逼问他:“不是喜欢用尊域的东西吗?你用,用它杀了我试试。”
他来时,谢迟正在调用潜龙境的灵气,想要逃出莫子阑的困阵。
谢迟那招数确实少见,因而很好认。
何况傅清在不到一刻钟之前刚见过一次。
想杀他的傀儡,被困的谢迟……两个气息在一瞬间重合。
谢迟原本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如今听了便知,若是再不使出全力,他今天就真的要废在这里。
他那招确实不依赖丹田,只是用身子做灵气的容器,让它们为自己所用。
谢迟抱着经脉崩裂的决心,想从潜龙境攫取灵气。
他的脸色却在下一刻一白。
“为什……么……”他猛地咳起来,每一咳都牵动了伤口,带给他令身体痉挛的痛。
“贼问主人为什么……可不可笑。”傅清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竟然像是在笑。
傅清很不正常。莫子阑几乎产生了一个错觉,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师尊,而是什么为了杀戮而制造出来的法器。
他呼吸着,却异常冰冷。
傅清剿灭魔物时,身上总带着难言的孤独。那种孤独吸引着莫子阑与他惺惺相惜。
现在,那孤独满溢而出,莫子阑却感到了无名的恐慌。仿佛他不做些什么,傅清就会离他而去一般。
他于是放出一道灵力,想要切断谢迟的颈脉。这人死了,师尊或许能恢复些。
可薄如蝉翼的灵力,被青烟的剑意生生拍散。傅清像是受了惊扰,抬头看向莫子阑。
可那眼中如同一潭死水,别说他的影子,莫子阑疑心他是否能看见这世间万物。更何况,那脸上两道褐色的痕迹,赫然是血迹。莫子阑的心猛然被揪起。
“……我没事。”傅清转回视线,转而将青烟刺入谢迟的肩胛,断了他又想运气的经脉。
傅清不喜欢杀人。他总觉得,他这辈子杀的人,在小时候就杀的差不多了。那么惨的死状,他见够了。
可青烟在他手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专挑着让人痛不欲生的地方斩下去。
怪什么青烟呢,明明是他自己想让谢迟生不如死。他想将谢迟的皮肉一点点片掉,凌迟了他,却吊着一口气不让他死,让他意志清醒地感受这一切。
傅清第一次知道,他在复仇时,也是极其暴戾的。
眼前的景象宛如笼上了一层纱,他看不见,下手便更狠辣,非要听见谢迟的痛叫才肯罢休。
世界与他隔得极远,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个徒弟在看着。
“莫子阑。”傅清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喊得是什么。可从渺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回应,即使经过了这么长的距离,他还是辨识得出那声音里的焦急与关切。
傅清心中似动了动,很快又归于平静。他随心开口道:“我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杀人要利落,不要折磨将死者。”
莫子阑像是回答了什么,但傅清听不清。他的手无意识地划着,将谢迟斩得支零破碎。但他的语气还很平静,陈述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不管以前有没有说,现在记住了。”
话音刚落,却听谢迟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傅清却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下一剑就要杀了他,又好像要永远吊着谢迟的命。
莫子阑不敢拦。他怕拦了,傅清便永远陷入了这种状态,再也走不出来。
却也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折磨自己。
莫子阑冲着他大喊道:“师尊,你把他折腾成这样,还哪有人来证明我的清白?你为我想想!”
傅清的手顿了一下。剑下的谢迟猛然哆嗦一下,花了一段时间理解莫子阑的话,而后狰狞道:“……对……你再敢动一下,我便自绝经脉……让你徒弟永远、蒙着骂名吧!”
青烟又抖了一下。
却是傅清笑得握不住剑。
他甚至笑出泪来。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划下,滴落时已经染上了殷红的鲜血。
他高高地举起剑,笑道:“好。”
而后猛然刺下,正中谢迟的咽喉,狠狠贯穿了过去。
鲜血喷溅出来,浸染他本就脏污的道袍,溅得他满头满身。
虽温热,却令人作呕。
傅清还没有自己杀了人的实感,就觉身后拥上了一个带着热度的身体。
“别动我。”傅清将莫子阑挣开,往侧退了半步。
莫子阑正想上前,却见傅清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提取神魂的法器,将谢迟体内还未来的及消散的神魂装了进去。
好了。这样就好了。
傅清忽然感觉很委屈。
他有好多深恨,都还没来得及解脱,就被逼着失掉了复仇的对象。
之前一直被深埋着的意识渐渐苏醒,告诉他,不应当这样。与恶毒的人计较,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
可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力,如今只能加重他的痛苦。
傅清于是迷迷蒙蒙地转过身去,脚下一软,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将装着谢迟神魂的魂灯塞在莫子阑手中,下巴抵着他的肩头,大滴大滴地落着泪:“回寒川境。”
作者有话要说:傅清几百年来哭的最惨的一次。
说起来莫子阑真的是个弹簧性子,平时使劲作,真遇上事了还是靠得住的(咻咻的奇妙比喻)
第64章 破局(六)
莫子阑搂着他, 温热的灵力流入, 为他治疗。像是在哄着小孩子般轻声道:“师尊先等等,裹好伤再回去,不然会很疼。”
傅清仍旧只是哭。他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泪水不断地往下流, 就那样安静地崩溃着。
莫子阑不敢多耽搁,喂他吃下疗伤的丹药, 又给他腰间的伤口撒上药粉。其间一直啄着他的眼角,不断吻去他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