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全当没听到,翩翩白衣不染尘埃,朝众人一颔首,而后乘着青烟回寒川境去了。
他这次走得急,没和莫子阑好好交待。那孩子安分的时候乖得要命,疯起来也是个驷马难追的。体内又有魔息,若是因此而出了什么差错,可有的他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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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冰天雪地。
傅清四下里找遍了,也没见着莫子阑的影子。
兜兜转转,最后却发现只有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房子里,莫子阑的气息还浓些。
莫不是他前脚刚走,莫子阑后脚就出了寒川境。而且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也不知去做什么了。傅清不无气闷地想。
气着气着,倒觉出点乐趣。他身处雪宗,忙得连传讯符都没空发,还念着小崽子会不会闹脾气。这小子倒好,开开心心去玩了,还把床给弄塌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怪力。
傅清轻轻抿唇,抹去眼角那点愤懑,抬手收拾莫子阑留下的烂摊子。
制床的材料是灵木,几百年了,还留着点宜神的香味儿。
制这张床时,玉韶子还在。傅清幼时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却被魔物控制,一夜之间成了人人畏惧的杀星。那时还幼小的他,只有足够强大的玉韶子和师兄们才能毫无芥蒂地与他相处。
玉韶子这一脉,除了秦乐风爱欺负人以外,其他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宠着傅清。从无间地狱回到凡尘,说不怀念是骗人的。正如刚重生时,傅清也在心底狂喜过。只是万千事物压下,将那狂喜湮没得连个尾巴都不剩。如今倒还是忧愁多些。
灵木碎屑散落一室,间或还夹杂着些莫子阑的气息。
或许还有些别的?
傅清微微上前,伸手捏出一块碎片。
木质坚硬,纹路鲜明,应当是床底暗格旁的一块。木质的沉香外,还有着些微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正待继续观摩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话语。
“仙尊。”
是莫子阑。
“你回来的正好,解释解释。”
傅清不着痕迹地将碎屑揣进袖中,转过身去。
清清爽爽的,没什么怒意,好像永远都不会神色狰狞,沾染上尘世污浊一般。
乍一看,莫子阑仍是他平常那副模样,垂着头不愿让傅清看见他的神色,却又偷偷地、目光幽深地瞟过来。只是现下他的手攥成拳往身前放,像是想扑上来,又像害怕傅清下一秒就取了他的命。
他像是没听见傅清的问题,一言不发地走进来,打开角落唯一一个柜子。
里面放着莫子阑平时铺盖的暖衾。他安静地将暖衾抱起,一层层剥开,露出一个小箱子。
从外观来看,与散落一地的木材同出一源。
傅清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自己偷偷鼓捣的暗格。玉韶子曾经给过他不少护身法器,傅清用不完,又怕被秦乐风以各种理由勒索走,就做了个小暗格藏在床下。后来他有了自保之力,也没再起过动暗格中东西的念头。
只是这次走的实在太急了些,又实在放心不下莫子阑,才病急乱投医,出了个让他自取护身法器的昏主意。
细弱的手指将盒子掰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符箓与法器。
莫子阑抱着箱子,说着话,却显得极安静:“你看看,可有少的?”
里面的东西,前前后后大几百年了,再珍惜也记不清楚。况且也只是些物件罢了。傅清没多看那箱子一眼,就着他的手将箱子按回去。
神色之中带了点严肃:“我让你拿了用,没让你当宝贝供着。”
手指轻擦过莫子阑的手背,轻易察觉到了小孩的颤抖。像是触电一般,莫子阑飞快地将手缩了缩。
傅清认真地看向他,捉住莫子阑的手腕,朝他体内注入一股试探的精纯灵力。
莫子阑体内魔息,已然恢复了他们在风雪中相见时的程度。傅清种下的隐匿符阵还兢兢业业地发挥着作用,才没让魔息散发出来。
怪道情绪也反常了。
莫子阑竭力扭动手腕:“我没事,仙尊不要碰我。”
魔息浓的就差昭告天下人他是个魔修了,还说没事。
傅清一向不是个爱哄小孩的角色,闻言便当真不捏着莫子阑的手腕,转而直接提着他的领子往外走。
莫子阑手脚挣扎了几下,被傅清放了道灵力冻得瑟瑟发抖,便消停了。
他牙关打颤道:“你不用管我……你在雪宗不眠不休已经很累了,不用再看顾我……”
傅清心下一疑,不知道这小孩是怎么知道他去了雪宗。转念一想,他与秦乐风收到传讯时现场还有几人,说不定事情就从他们嘴里传出去了。也便不再多想。
这次傅清也含了点似有若无的怒意,对莫子阑不如之前那样耐心,到了冰潭边,见他不愿意下去,三下五除二将小孩的衣裳给解了,直接扔进池子里,看他自己扑腾着露出个湿淋淋的头来。
莫子阑像是被他这举动弄蒙了,杵着颗脑袋在水面上,除了生理性的发抖外动也不动。满头青丝很快凝成了冰碴,闪着比莫子阑眼底还无辜的光。
“我准你出来之前不许动。”
像是被寒气冻得狠了,莫子阑呜咽一声,一句话也不说,认命地接受了冰潭四处流窜的寒气。
傅清在寒潭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盯着莫子阑,神思复杂。他确实不眠不休了七日,也觉得自己该打坐休息会,可心中总是惴惴,倒不如先想想如何如处置这孩子。
前世莫子阑那股子遍体鳞伤也要走上巅峰的狠劲,傅清是见过的。他不觉得面前这个莫子阑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毫无野心,只是他没见过与傅清实力相当的人,因而死缠着他罢了。
既然他不愿找,傅清倒不是不能做个顺水人情。
莫子阑面前睁开眼睛,瞄向他这边,却正好与傅清的视线对上,于是忙不迭地躲开。
口中却问:“仙尊在看什么?”
准他偷看别人,不准别人看他了。傅清没拆穿莫子阑的小心思。
只淡淡道:“看草。看你在潭边种了一堆死草。”
这草应该很久之前就种上了,只是它的存在显得毫不违和,一直没能引起傅清的在意。
他印象里,这片冰潭里确实是有点绿色的。一抹浓绿,一抹新绿。浓的是傅清的,而嫩绿那处则是……
是莫子阑。
傅清阖了阖眼。
他想起来了。
前世他收莫子阑为徒后,为了鼓励他,两人一起在阳朔泉的温泉边种了两株凌宇木。
凌宇木外表柔绿,却极坚韧,会随着人的心意而成长。傅清种下时许下的愿望,是让莫子阑有自保之力,能继承他的衣钵。
于是那株凌宇木开始抽枝发芽,莫子阑每变强一线,它便旺盛一分……直至莫子阑入魔时,树上的花都还不识相地绽放着。分明那时,莫子阑早已与傅清心中的继任者相去甚远。
而莫子阑那株,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百年之内几乎没怎么长大。却又在人不经意时抽长一分,告诉人,它还没有死呀,它还有一点点稀薄的希望。
傅清被关入魔域后,便没见过那两株灵植,也不知道莫子阑在那以后,有没有实现他多年的执念。
寒潭边草木枯黄,傅清盯着,恍惚间想,莫子阑当年在种下那株灵植时,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丢丢的萎靡不振
刚才讲座上想向作协的老师提问,没抢过旁边的男生,好难得的机会嗖的就没了
白做了半天心里建设
明明我那么凶地在举手了[大哭][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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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10.25修正凌宇木名称
第14章 入境(五)
直到天地黯淡地宛如涂了一层黑霜时,傅清才将莫子阑从寒泉里捞起来,扔进了自己的洞府里。
一股暖意席卷而来,方才冻得几乎要失去意识的莫子阑,待了一会儿,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
经脉里的魔息也散的差不多了,暂时算得上安然无恙。
只是那床今天是决然不能睡了,要么放莫子阑出去冻一夜,要么……
傅清:“我只留你一晚,明晚回去睡。”
莫子阑看着傅清,很轻很僵硬地点了下头。
见他面色红润,体内寒气驱除的差不多了,傅清便颔首道:“回去拿你的东西。”又补了一句:“不用全搬来。”
莫子阑勾起唇角,朝傅清露出个让人有些看不懂的笑。没等傅清多问,就自己一溜烟地跑了,连身影好似都比平常要快活些。
在冷水里泡了一下午,刚出来又满怀着生机,也没个消停的时候。
莫子阑去得快,回来的也快,生怕他慢了一分,傅清就会弃他而去一样。
一股轻柔的灵力飘过,傅清用法术略帮莫子阑抬了下怀中的被褥。
莫子阑道了声谢,规规矩矩地往侧房进,钻进去一会儿,又有些忐忑地钻了出来。
傅清进去看看,没见着床,沉吟片刻道:“正卧应当有床,你睡那里便可。”
“那仙尊呢?”
莫子阑的视线投射过来,被傅清轻轻挥散:“我结丹多年,早已不需睡眠。”
可他寒气入体侵蚀经脉,身子从小就弱,也比寻常结丹修士更嗜睡些。七日不睡,对身子还是有不小损耗。
莫子阑低着头走近两步,伸手扯着傅清的袖子:“我害怕,仙尊能在旁边陪我吗?”
“你怕什么?”
“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了,梦里会有恶鬼吃人。”莫子阑松开手比划,说的煞有介事,“比我的眼睛还要黑,比冰泉上碎掉的倒影还难缠,一旦被它抓住了,就会被吃掉。”
“你被它吃掉过?”傅清有些在意。
莫子阑点点头,又摇摇头:“它不吃我,它让我一起吃人。它会把滴着血的骨头塞到我嘴里……”
他说着说着没了声,傅清疑问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莫子阑却狠命摇摇头,脸色全白了,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我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能对我说?”傅清面无表情,“不能说就是还能忍,自己睡着去。”
莫子阑扁了扁嘴,难过的像是收到的礼物被谁掼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残存的礼物收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像只护食的小兽,不能说便是不能说。
傅清略等了他一会儿,见莫子阑安分地抱着被褥进了主卧,安安静静的,态度没有一丝软化。
……算了。
他纵使想听,莫子阑不愿说,便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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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雪吸声,寒川境到了夜晚,安静的骇人。
藏经阁里,更是连一丝风也进不来。连走路时长袖擦过的细小声响,都显得突兀而可怖。前主人玉韶子喜好收集经卷,寒川境中禁制最多的莫过于此。其间万千收藏,傅清前世也未能通读。
寻了个舒服些的地方坐下,傅清牵出一丝神识漫读经籍。
他想起白日里藏进袖中的那块床底的碎片。
只有一小块,其中魔息有如滴水之于江海。可傅清前世与魔君莫子阑待久了,他察觉得到那冰山一角下隐藏的巨大冰库。
眼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块,若是碰上了,冰山才会显现出它坚不可摧的一面。傅清察觉到这一角魔息时,着实心惊了片刻,只是莫子阑体内魔息实在不多,傅清便猜,那剩下的魔息,存在莫子阑体内,只是被强行封印住了,一点儿也泄不出,才让他显得魔息微弱。否则以莫子阑细弱经脉,早被魔息撑破,爆体而亡。
可这角魔息,让傅清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巍峨冰山便在脚下,要如何将其消解,安然前行?
难于上青天。
天光微晞时,傅清方将神识从杂谈经籍中抽出,漏出一丝悲沉的叹息。
恰逢其时,两声钝响突入,将他的神思唤回,那声叹息也失了尾调。
声音从门口传来。傅清站起身来,靠近了藏经阁的出口,食指一挑,将与外界隔绝的障眼法收起。
门口的雪地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一盅汤。莫子阑的气息还染在上面,这东西出自谁手再显然不过。
竟然是热的。傅清掬起汤盅时,略惊了一下。
捏起顶盖,蒸腾热气卷着鲜美味道飘涌而出。
傅清捏了道灵力,没试出反应,应当只是普通陶瓷罐。他只顿了片刻,便觉那汤凉了一分。
有双眼睛,自以为藏得极佳的漆黑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往这边看。傅清失笑,受了他的好意,轻轻舀起一勺,填进口中。
暖意流遍经脉,舒服的如坠云端。与之相比,味道如何倒还其次了。
他向来爱吃暖食,却只与玉韶子几人提起过。莫子阑能猜着他的口味,虽是误打误撞,却也应当下了一番苦功。
傅清一勺勺轻轻地舀,腰间青烟却倏然窜出,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捉出暗处的身影,赶着他到傅清面前来。
汤盅见了底,鲜味还留在唇齿间。凡间说吃人嘴短,傅清心中放宽了几分,口上却没温和多少:“从哪学的火术?”
话音刚落,就见莫子阑细白的手腕瘫在面前。
莫子阑摇摇头,认认真真地解释:“我体内没有灵力,用不了法术的。这汤在寒川境外加热好带回来就好,费不了多少事。”
且不说此处距扶云境有多远,便是将汤做成,便要花上多少心思。之前的蔬果亦是要费心处理。为了他一星半点的口腹之欲,支使莫子阑个小孩儿忙碌来回,傅清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