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这无尽的黑暗和混沌中过了多久,那些“蜜蜂”的声音才像落入水中一般,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汤笃紧紧揪着的心脏也莫名跟着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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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渊底部,是一片巨大而空旷的地带。而那些魔风魔刃都被隔绝在了离底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丝毫不向下倾扰。
沙招眨了眨眼睛,一丝血迹滴落在他的眼睫之上。他缓慢地看着自己手上和身上红色的痕迹,显得十分陌生。但在一百年前为了争夺魔尊之位的时候他也曾见到过,所以知道这是血迹。
他调动了一下身体里的魔气,却一片空空荡荡,连一丝都搜寻不出来。于是他接受了自己只能像一个凡人一样伤痕遍布的事实,撑着山壁艰难站起。
用他的魔气所凝成的 “茧”就在脚下,这是他全身上下最完好无损的东西。
但由于控制魔气的人虚弱无比,这些魔气很快就溃散了。露出里面白衣无暇的人来。
少年的脸颊十分洁净,但却又太过安静了。沙招忍不住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的颊肉,上面却被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红色。
没有魔气、这深渊底下也没有任何可供吸收的魔气。而在魔渊之中,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烂得不剩一二,所带之物也丁点不剩。
魔尊抱起了汤笃,然后把他放到了背上。拖着比平时沉重很多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前方走去。
很快,魔尊的眼前亮光一闪,只见远处有一团朦胧的东西,正在不停散发着和煦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地底。
沙招紧了紧托着汤笃的手,加快了脚步向那团白光而去。
但望山跑死马,虽然这白光看上去近,走却走了极久极久。
直到看见了那团白光的实体,魔尊才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这团白光像个巨大的椭圆形的球状物一样,表面都是若有若无的朦胧的光一般的白色灵气,仿佛没有实体一般。
汤笃被平放在地上,脑袋后面被枕了一小团衣服卷成的布团,让他不至于被碎尸硌着后脑勺。
魔尊静静地看了他几眼,眼神似乎像往常所有时候一样平静而平淡,就像在做一件最平常普通的事情一样。
但当魔尊解开汤笃的衣襟和里衣,那个被豁开的伤口暴露出来的时候,他眼中翻涌起了极为激烈的情绪。
少年白皙而骨肉匀停的身体上,那道豁口就像是怪物一般突兀而惨烈地横亘在上面。鲜红的血肉仿佛被时间凝固住了翻了出来,魔尊甚至无法想象,这样巨大的伤口要流多少血。
原本就存在的自责更加强烈地翻涌起来,但即使身为魔尊,也无法操控时间让一切恢复原样。
最后望了一眼汤笃,魔尊便把手伸进了那团白色的光之中。
或许是因为体内的魔气几乎被消耗殆尽,这灵核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对魔尊的侵入十分抵抗。
但即使如此,在伸到最深处的时候,魔尊依然感觉到了像要把自己的手腐蚀得干干净净的剧痛,这是灵气与魔气天然的互斥,而此时,他甚至无法调动出魔气来抵抗。只能任由那剧痛将他的手蚕食干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魔尊终于将手收了回来,他手上遍布的伤痕深可见骨,而手中紧紧握着一枚鸡蛋大小的灵气极为浓郁的灵核。
一个修为普通的人,妄图吞掉一枚修为比他强很多的人的灵核简直就是找死,但此刻别无他法。
看着这枚会让仙修们眼红同时也致命的灵核,魔尊的眼神暗了暗。他不会觉得杀掉一个低阶仙修把他的灵核换给自己的少年会有什么负担,但他却承担不了少年的冷漠和敌视。
魔尊紧紧地握了握那枚灵核,就像感觉不到它在腐蚀自己的手的痛楚一般。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到了汤笃的伤口之中。
魔尊眼睛一眨也不眨,就在他眼睛几乎快血红的时候,终于看见那灵核流转的灵气逐渐温顺起来,慢慢涌入了汤笃的四肢百骸和肌肉血液之中。
而汤笃身上原本笼罩着的那股维持生命的灵气也被排斥驱散,他身上又重新泛起了新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在修复他的身体维持他的生命。
直到此刻,魔尊才眨了眨眼睛,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汤笃放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搂着他,看着那白皙如纸的肌肤逐渐染上了鲜活的血色、连嘴唇也重新红润晶莹起来。
魔尊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用手指托了托汤笃的下巴,然后把那双淡红色的唇含到嘴里,轻轻咬了几下。听到耳畔仿佛幻觉般的少年吃痛的“呜”声,魔尊才松开嘴,再抬起头来时,少年的唇已经变得鲜红。
而少年紧闭着的眼睫仔细看的话,在微微地颤动着。
魔尊抚了抚他的眼角,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周围的空气瞬间紧绷,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出现了。
魔尊抬头向那股让他出现预感的地方看去,便看见灵核被取走之后,原本呢围绕在上面的层层叠叠的灵气也逐渐散开,而那灵气后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蠢蠢欲动着要破土而出。
魔尊的眼神猛地一凝,眼看着堵住那个地方的灵气在逐渐散开,也许下一秒里面的东西就会冲出来。
电光火石之下,魔尊向身后的山石一击,只掉下了几块石头。他毫不停歇又继续击打在上面,几下过后山壁之中就出现了一个凹进去的洞。此刻他手上滴下的鲜血淋淋漓漓,已经完全止不住了。
但他像丝毫没有痛觉一般,双手抱起仍在沉睡中的汤笃,将他安置在了那个洞中。又将落下的石块摆放在外面,将整个洞隐蔽起来。
然后,魔尊走到了离洞更远、离那团灵气所遮挡的位置更近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灵气之中隐隐涌动的巨物。
或许是妖兽、或许是怪物、或许是更可怕的东西。
虽然明知徒劳,魔尊还是试着调动了一下身体里的魔气。其实那样的巨物,就算有一点魔气也会不堪一击。
这一瞬看上去无比漫长,实际上却只在刹那之间。
就在这时,最后阻挡着巨物的灵气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了,那巨物猛然出现在了魔尊眼前,并不停歇、疯狂向他涌了过来……
但此时魔尊眼睛中的惊远胜于骇,他那惯常面对何种情况也不会过多暴露自己的情绪的眼睛中满是震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魔尊明白了这“怪物”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下一秒他便回头向藏匿着少年的山洞里望去,但随即却被一股巨力击中后背,然后身不由己地被挟裹在里滚滚洪流之中。
这怪物,是水……魔渊底下的灵核后面,居然封着巨大的水源……
这水中的灵气味道浓郁,它只可能是沧水中的水。
想必所有魔修和仙修都永远不会想到,连接魔界与外界的通道,居然有一处是灵气最为浓郁的沧水和魔气最为汹涌的魔渊。
汹涌而出的水击打在山壁之上,几下就把本就不牢固的山石击落下来,白色的人影很快被水流挟裹着翻滚了出来。
魔尊在滚滚洪流中睁开眼睛,艰难地寻找那一抹白色,但刚刚看到一片朦胧的白,乱涌的水流又将他们冲散了。
沧水破了一个大洞,水向魔渊之中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这样的声势浩大、那魔渊之中的魔气甚至都仿佛噤了声。翻腾的水流在逐渐填满魔渊、填平魔渊……这仿佛末世一般的景象,让沧水畔聚集了千百战战兢兢的凡人和仙修、魔界的魔修也像地鼠一般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许多看着魔渊的方向。
这水中饱含着灵气,而这水包裹着魔尊的全身上下。那蚀骨般的疼痛让人连想一想便一头冷汗。就在这样的剧痛之中,魔尊逐渐合上了眼睫。
第56章 苏醒
五年后。
沽都州几乎没多大变化,甚至比以往看起来更加繁华祥和。
走在路上,人们依然津津乐道的是一年前九仙派的清瑛仙尊终于勘破,飞升神界,成了数百年来修仙界中唯一一位飞升的仙修。
飞升那日清瑛仙尊遥遥在云端之上,下面跪着的是九仙派的所有弟子,还有被这一场景所震动心灵自发前来跪拜的百姓们。
原说清瑛仙尊一旦飞升之后,九仙派实力大减,只能靠数位长老撑起来,最多不过一个清瑛仙尊的嫡传弟子白昱修暂当了代掌门。
但是没想到,前两年便传言九仙派中又出了一位新的仙尊。
这仙尊年轻至极,听说直至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二岁。
听到如此,众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但究竟怎么样,这些和九仙派没多少瓜葛的百姓们也都只能胡蒙瞎猜。
到底那个二十二岁的仙尊是否真的存在,也都多半摇头觉得大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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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昏暗的房间中,滴水的声音久闻不散。
榻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头,神情有些不耐烦,像是难以忍受这声音一般,最后,终于抖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眼睛的一霎那,眼神中的光芒还有些不聚焦。看着房顶也觉得陌生。
但当神智随着魔气回归到身体之后,沙招眨了眨眼睛再看看房顶——还是陌生,不是他的问题。
沙招身上的魔气一流动,外面就有人察觉到了。一个老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沙招已经坐了起来,满面喜色,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是沙招魔殿中的老仆,倒还正常。
沙招看见他,有些话想问,但昏迷之前最后那日的记忆还混混沌沌,一时也不知道先问什么。
老仆先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哆嗦着嘴唇说道:“陛……”
但这一个字刚出口,他就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浑身一激灵,刚刚那满脸激动也没了,额头上还渗出了一些冷汗。他
老仆垂着头不敢看坐在榻上的人,声音哽咽,“陛下……您……您终于醒了……老奴……”
沙招淡漠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老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五年,今年恰好是第五年了。”
沙招只微微抬了抬眉。
五年对于魔修来说,虽然说不上一瞬,但也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有时候沙招偶然一闭关,就有五年十年之久。
所以沙招倒是有些奇怪老仆为何情绪这么激动,难道是这五年之中有大事发生?
随着神智清醒,昏迷之前的记忆逐渐回笼,那一袭纤薄瘦弱的白衣在眼前闪过,沙招眼皮猛地一跳,急忙问道:“汤……和我一起从魔渊出来的仙修少年去哪里了?”
老仆被问得一愣,刚摇了摇头又忙道:“那日从魔渊之中出来的只有陛下一人。但陛下莫急,老奴当时慌里慌张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的,就听陆弼大人说是在凡间的一个湖倒灌进魔渊了,若是那位少年没有从魔渊出来,想必是落到凡间被那些仙修救走了。”
听到老仆说汤笃大概是被仙修找到了,沙招略微放下了心。他心中某处也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小仙修少年正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现在要去九仙派找人,还得恢复以前的修为才行。天生的灵气与魔气的互斥,在最虚弱的时候被浸入灵气浓郁的水当中,全身如同被刺满窟窿一般。好在这五年睡下来,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不过积蓄的魔气被挥霍干净,要花上一段时间重新凝聚。
想到要恢复修为,沙招又想起之前被忽略的事情,他抬头看了一下比以前的魔殿显得狭窄逼仄许多的房间,眼睛只稍微挑了挑露出些疑惑的神情。老仆便忙不迭地支吾着解释道:“陛……陛下……您已经搬出魔殿了……您现在……”
说到这里,老仆就不敢往下说下去了一般,神情紧张恐惧,额头还往下渗着汗水。
沙招瞥了一眼老仆快打摆子的身子,也不用逼问,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让老仆如此恐惧却又不敢告诉他了。
“新任魔尊……是谁?”沙招平静地问道。自从他醒来之后,老仆虽然仍叫他“陛下”,但却再也没有唤过魔尊,想来也不奇怪。
老仆慌张地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发现男人脸上的神情也很平静,看不出要发火的样子。但他的眼神看起来早已经洞察了自己要隐瞒的事情。
老仆不敢再隐瞒,慌张道:“新任魔……魔尊……是张诀……”
“张诀?”沙招疑惑地挑了挑眉。
“就是那个五六年前陆弼陆大人从凡间带回来的那个人……”
沙招想了一会儿,好像的确在脑海中搜寻到了这个人的影子。但这远远出乎他的意外……他对魔界这些人的修为大致都清楚,就算他真的身陨,他会以为能当上魔尊的左不过在陆弼、几个手下,还有几位不知道藏在魔界哪里闭关的魔修中争出。
老仆察言观色,看他的脸色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魔……那张诀不知道这五年之中得了什么机缘,修为飞升,如今连陆大人对上他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而且……”
沙招招来一只杯子,饮了一口茶水,“而且什么?”
老仆眼神中露出惧怕的神情,“而且……张诀知道很多秘密……很多关于神界的……他好像能趋神……”
魔界中绝大部分魔修都并不知道修魔也能成神,何况绝大部份人都修炼不到那个地步。所以一直以来,魔修们都自认为为神所抛弃。尽管平日与仙修争锋相对,但要说到飞升这一点,却总是落了下风。
而新任魔尊张诀不但在短短五年之中实力莫名飞升,而且还透露出很多神界的秘密,这让这些对神界只有畏惧的低阶魔修都不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