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戈乐了,“如此看来,这一战还需听我命令来了。”
*
清风公子跪在地上,身上的伤痕在烈日下疼痛非常,他低着头,任凭冷汗顺着下颔滴落。
体内的毒丹还未发作,宗主说要杀了他,但只是将他当成了诱饵。
勾着裴云舒过来的诱饵。
清风公子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刑堂的堂主就站在他的身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后侧身朝他看来,“清风,我手下留情了。”
“我知道……”清风公子撑着说出这三个字,咽下喉中的血腥气,“你老了。”
刑堂堂主气笑了,“等你下次落在我手上时,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老没老。”
清风公子费力抬起眼,周边到处都是人,无一处可供攻陷的地点。
想让裴云舒来吗?
清风公子想活,但他却并不想让裴云舒来。
刑堂堂主在此时道:“一刻钟已经过一半了。”
他这句话用了神识,每一个字都宛若在耳边诉说,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我好久好久未曾见到宗主受伤了,”刑堂堂主用一种怀念的语气道,“清风,我瞧着宗主的心情,似乎并没有怒意。”
清风公子咳嗽了几声,咳得五脏六腑都疼,血液跟着从唇角溢出,不想和他说话。
每过六弹指的时间,刑堂堂主便高声喊上一句,这是清风公子的催命符,也是逼迫暗地里藏着的人现身。
百里戈嘱咐好了裴云舒和烛尤,正要打个手势上前,裴云舒突然伸手按住了他。
“别动,”裴云舒手下用力,“有人来了。”
百里戈一愣,“谁?”
下一瞬,就有人从高空御剑落地,其中二人身着道袍,一身正气,被他们挟持在手中的还有一个容颜娇艳的女子,女子甫一落地,就对着刑堂门前的众人问道:“这是在干什么,等着救出老娘吗?”
刑堂堂主高声道:“鸢二,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能是我说得算的?”鸢二朝着身边的两个人殷勤笑道,“两位哥哥,这就是花锦门了,看看这阵势,似乎宗门中正有大事发生,不若两个哥哥先去我院中坐坐?”
他们三人背对着躲起来的裴云舒一行人,裴云舒不需要见着他们的面容,在看到他们身上的道袍时,已经愣在了原地。
是单水宗的人。
这背影无比眼熟,是他的师兄弟们。
裴云舒气息乱了一瞬,他不错眼地看着前方,想知道他的师兄弟们怎么会来到花锦门,是为了其他事而来,还是为了来追他。
烛尤握紧了他的手,在他的耳旁亲昵道:“屏息。”
裴云舒收敛了心神。
拿剑刺着鸢二的大师兄神情沉稳,他在人群中看了一圈,最后收了回来,看向了鸢二:“人呢。”
鸢二讨好的笑了笑,朝他眨了眨眼,“这位哥哥,先别急。我这就问问别人,你的那位师弟,是叫什么来着?”
云城笑如三月春风,“师弟叫做云舒。”
鸢二扯着嗓子问刑堂堂主:“你可见过一个叫云舒的人?”
“咦,这不是令堂主吗,他怎么跪在你身旁了,这刚刚受完罚了吧。”
“宗主下令要处死他,”刑堂堂主勾起抹不怀好意地笑,“宗主也下令了,等你回来,也要处死你。”
鸢二脸色骤然苍白,云城挑挑眉,他看了四周一圈,彬彬有礼地朝着刑堂堂主道:“在下单水宗弟子云城,难得来花锦门一趟,敢问这位堂主,我的师弟是否在此处?”
“你的师弟就在花锦门,”刑堂堂主道,“我们正守株待兔地等你师弟上门。”
云城勾唇,眼角瞥过清风公子,似笑非笑道:“就凭他?”
他的语气不屑,但眼中却阴霾沉沉。
刑堂堂主就喜欢正道人士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嘿嘿一笑,“劝你们趁现在还未惹怒宗主时赶快离开,宗主可是下了令的,裴云舒此人,是要被我们抓住献给宗主的。”
“你们就算找到了这儿,也没法从我们手里带走你们的师弟。”
大师兄声音冷了下来,“大言不惭。”
他一剑划过鸢二的脖子,便冲进了人群之中,云城见他如此,嘴角露出无奈的笑,身后化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剑,脚步闲适地跟着踏入了阵法之中。
裴云舒皱起了眉,他心中瞬息之间下定了决断,决定趁乱救出清风公子,再迅速离开,正要将这方法说出,就见一旁的烛尤陡然杀意浓重了起来,他留下一句“我去杀了他们宗主”,就消失不见了。
刑堂堂主说的那句要将裴云舒献给宗主的话,彻底激怒烛尤了。
裴云舒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能转头去看百里戈,“百里,你趁乱去救清风,我去找烛尤。”
百里戈面容严肃,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便松松筋骨,化作原形转眼冲进了混战之中。
裴云舒也跟着循着烛尤的神识而去。
那宗主同烛尤斗起来,他不觉得烛尤会输。
等他过去协助烛尤时,两人合力,不信杀不了宗主。
他提着青剑,脚尖轻点之间速度飞快,但行至半路,天边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一个人影落在了前方不远处。
这个人影身着白衣,黑发披散在身后,容貌妍丽,神情却冷漠而又无情。他抬眸朝着裴云舒看来,黑眸中能吞噬一切黑影,不起一丝半点的波澜。
“出门闹够了,”师祖缓缓道,“你该回去了。”
第92章
这才过去几个月,师祖身上的气息就越发幽深了起来。
裴云舒警惕地看着无忘尊者, 他小心后退, 待寻到机会之后,当机立断地换了一个方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 飞速远离着无忘尊者。
师祖垂着眼, 羽扇般的蝶翼颤了几下, 几次呼吸之后, 他化成白光, 转瞬之间又拦在了裴云舒的身前。
“你已经结婴了, ”师祖不看裴云舒,而看向了裴云舒身旁的树,“神识已快破了分神, 很好。”
裴云舒停住了脚步, 他索性不做无用功了,本以为会很慌乱不安, 但他只觉得心中平静无波, “若是尊者没有忘记,我应当是已经离开师门了。”
“弟子木牌也被我捏碎了两次,”裴云舒道,“师祖这次难不成还要封住我的记忆,再将我带回师门, 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吗?”
师祖脸色苍白了一瞬。
裴云舒觉得好笑, 无忘尊者的这幅样子, 就像是裴云舒说的话能伤到他一般。
不用装模作样,他对着师祖,就像是真的被抽掉情丝的模样,“师祖还想做出什么样的事?”
只擅自封住他的记忆、抽掉他的情丝这一点,裴云舒就觉得厌恶极了。
他在无忘的眼里,好像就是一个可以肆意玩弄的木偶一样。
无忘尊者道:“我不会伤害你。”
裴云舒忍不住嘲讽地笑了。
无忘尊者静静看着树,过了片刻,他低声道,“你对我说了谎。”
裴云舒看他。
“你没有被我抽掉情丝,”无忘尊者道,“我却为你抽出了云忘。”
修无情道的人,哪能用这种方式破道呢?
这是捷径,便是真的破了道,渡劫飞升时也会被天道所不容,就如同无忘尊者之前经历的一样,肉身陨落,魂体重伤。
无忘尊者的魂体,已经承受不住第二次的飞升失败了。
裴云舒不知道师祖是如何知道他没被抽掉情丝的,但他却很冷静,“你擅自封住了我的记忆,擅自想要抽掉我的情丝,而现在,尊者是在埋怨我为何不乖乖被你抽掉情丝,让你白白做了错事吗?”
无忘尊者闭了闭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云舒道:“那你抽走了云忘,应当是对我没有感情了。”
无忘尊者极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仓促而苍白,显得狼狈极了,稍后,他收敛了笑,又变成了冰冷锋利的锐剑模样,看着裴云舒的眼神,也像是在看着一个普通至极的弟子,“我是你的师祖,怎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一字一句,不知道是说给裴云舒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裴云舒道:“你发誓。”
无忘尊者一愣。
裴云舒举起青越剑,剑尖指着天,他道:“你对着天道发誓。”
师祖顺着他的剑尖往上看去,天道在上,云雾涌动,刹那间就是万千变化,沧海桑田。
半晌,他看的眼睛都觉得干涩,却还不低头,“发什么誓?”
“发你对我永无执念的誓,发你永不锢我自由的誓,发你永不接近我的誓,”裴云舒的眼睛逐渐发红,每一个字都像巨雷一般击在无忘尊者的心中,“若是违背誓言,那便死无葬身之地。”
无尽的委屈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冲得眼睛发热而酸涩,裴云舒死死咬着牙,忍下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动。
他凭什么哭?凭他被欺负了吗?被欺负的人哭给欺负他的人看,除了怯懦之外还有什么用呢?
他的这双红眼睛看着无忘尊者,无忘尊者便觉得心中泛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奇怪极了。
这疼不算是很疼,但对于抽去云忘之后他来说,倒真的是奇怪极了。
莫非是还未曾抽干净?
刑堂前的那片混战之地离这里很远,烛尤也离裴云舒很远。
没有其他的依靠,但也没有其他的敌人。
裴云舒放平了剑,剑端对准着师祖,握着剑柄的手再向上,便是他抿到苍白的唇。
“你敢发誓吗?”
无忘尊者看着他,似乎想上前一步。
“别过来。”裴云舒厉声道。
大名鼎鼎的正道大能便停住了脚步。
“我还有一部分的记忆被你封住没有解开,”裴云舒道,“但没有关系,烛尤可以替我解开。你只需要发誓就够了。”
无忘尊者手中无剑,他明明是响当当的剑修,但裴云舒却很少见过他用剑。
拿剑指着曾经的师祖,这是在是大逆不道。裴云舒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过无忘尊者,他在这一刻,心神都冷静得好似旁观之人。
心脏的跳动声逐渐远去,激荡的情绪逐渐冷静如雪水,神智告诉他应该如何去做,他便极为镇定地这么做了。
他把青越剑横在了自己脖颈之前,白皙的脖颈映着青色的利剑,利剑仿若瞬息之间就能使他丧命。
青越剑老老实实,宛若最普通的一把剑,在他手中不敢动上分毫。
无忘尊者的脸色骤变。
裴云舒道:“我打不过你,与其受你禁锢,不如自己选择去死。”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青剑在脖颈间压出一道重痕时,无忘尊者终于说了话,声音如风一般的轻,他的唇色苍白,脸上也不见血色,“我发誓。”
无忘尊者像是重伤未愈的病人,命不久矣的说着死前遗言。
他伸手对着天道,对着心魔,发出了裴云舒刚刚所说的话。
“我若对你又半分妄想,便让我心如蚁噬。我若违背此誓,就让我,”无忘尊者眉心跳了一下,“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裴云舒字字听得极为细致,待誓言成立,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极为轻松的感觉。
如同束缚他的绳子突然消失,他得到自由了。
呼吸清浅,变得悠长,裴云舒看着无忘尊者,眼中越来越亮。
无忘尊者面色不变,就像如他所说的那般,他对裴云舒没有半分的非分之想。
若是想了,那就会心痛难安,那便不是这幅神情。
所以他是真的不喜欢裴云舒了。
裴云舒放下了剑,他朝着无忘尊者行了最后一个弟子礼,腰背弯成一道纤细的线,黑发从背上滑落。
无忘尊者垂眸看着他行礼,面无表情地咽下喉间鲜血。
裴云舒行完了礼,便从无忘尊者身边走过。无忘尊者直直站在原地,待他不见了,独自站了许久,才痛苦地弓起了背,裹着血腥气的辩解,“那不是我。”
裴云舒上辈子记忆中的无忘尊者不是他。
云忘也不是他。
漫长的人生中除了修炼便是剑,到头来魂体投胎转世之后,才知晓情之一字的滋味。
他甫一出现,便是心上人抛来的厌恶和疏离。
无忘在仓促之间接住了这些东西,尚未来得及学习,怎么去对待裴云舒,就做了许多错事。
情字所给他带来的,竟全部都是血腥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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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同心契,也有可能是心口的玄之又玄之效,裴云舒在朦朦胧胧之中,总是能知晓烛尤如今是在何处。
他顺着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了一声仰天龙吟。
震天动地,真是威风极了。
裴云舒听着这声音,心中就知晓烛尤生龙活虎着,一直压着的大石头也放了下来。等他见到烛尤和花锦门的宗主时,这两人正打得激烈,身影快得留出残影,裴云舒的肉眼无法看清他们的动作,但神识“告诉”他,烛尤占了上风。
怒火之下的蛟龙,彻底被激起了他对裴云舒的独占欲望,每一个对裴云舒有想法的人,都要被他狠狠撕成碎片。
宗主的身上,已经弥漫出了血腥味。
裴云舒插不上手,就盘腿坐在一旁,学着百里戈的模样高声道:“烛尤,好样的!”
烛尤兴奋起来,攻击宗主的力度更加凶猛。
花锦门的宗主叹了口气,在百忙之中回头看了裴云舒一眼,无奈道:“你倒是看足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