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么,要恭恭敬敬对晏歌三叩九拜,虔子文终归是有些别扭的。他以前谁都没拜过,独独今生对晏歌弯腰叩首,可算开了先例。
虔子文恶狠狠地想,他拜一次晏歌的福运就衰减三年,三叩九拜足够让晏歌倒霉三十年,也是相当划算。
拜师当日虔子文也见到了齐佑天,少年剑修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对谁都是有问有答的,偏偏对虔子文神情冷淡。
嗤,多大点事,小孩子就是小心眼。
虔子文早就瞧出齐佑天心气不顺,可他偏偏不哄,就看齐佑天生闷气的模样,别有一番滋味。
齐佑天领着虔子文到处见客人,长辈往往有赠礼相送,虔子文客气过后也就理直气壮地收下了。
趁别人不注意的功夫,虔子文把一个玉瓶塞进齐佑天手里。气质高冷的齐师兄看也不看直接还回去,甚至不问一句。
对付这种别扭傲娇的人,虔子文一向有办法。
“我当初借了齐师兄十粒丹药,现在双倍偿还。”虔子文说,“我后来查了典籍,知道那是紫金丹,珍贵的很。齐师兄若是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话说得诚恳,人又干脆站定不动,大有跟齐佑天耗时间的打算。
齐佑天终究绷不住脸,还是声音冷淡地答:“我不缺丹药,你自己留着吧。”
“那赠礼呢,师兄也不要么?”小少年悦耳的声音就飘在耳边,他拎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坠子,就挡在齐佑天眼前。
里面是小巧精致的一朵梨花,花瓣纯白,花蕊鹅黄,纤嫩得仿佛刚从树上掉下来般。
“我送师姐的花,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凋落。送师兄的花,大概能撑上几十年。如果师兄还不收,那我也没办法了。”
齐佑天闭了下眼睛,伸手把那琉璃坠子收了下来。他将其捏在指尖,琉璃珠是光滑温润的,他摩挲着舍不得松开。
一个尚未筑基的小修士,要炼成这东西着实要花不少时间,没准虔子文这几天都在忙于此事……
齐佑天想对自己的小师弟说点什么,可具体说些什么,他也没想好。
正当齐佑天纠结不已的时候,晏歌的传讯到了。
齐佑天眉毛一扬,郑重其事地对虔子文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前辈,这位前辈么,性格有些古怪。”
齐佑天字斟句酌,竭力不诋毁前辈,偏生又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他光是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小师弟被那位前辈祸害的可怜模样,心里越发纠结了。
“不管他对你说什么混账话,你都只当是耳旁风罢了。”齐佑天连眸光都沉暗三分,“有师父护着你,他不敢怎样。”
什么人能让敢跟化神魔师死磕的齐佑天,都如临大敌?虔子文完全想不出来。
他跟着齐佑天在太衍门里左转右转再左转,到了一处繁华的院落里。
也只能用繁华来形容了,就连地面都是灵玉铺成的。抠出一块甩到外面,都能让好些修士抢破头。
好几位穿着轻纱裙摇着扇子的漂亮姑娘穿行其中,个个都不怕生,睁着大眼睛打量着齐佑天和虔子文,还时不时发出轻笑。
院落最深处是一处楼阁,门前挂着各色琉璃灯,有花好月圆有繁华如锦,哪怕在白天也泛着懒洋洋暖融融的光。
这座院落的主人十分没正形地瘫坐在躺椅里上,连眼睛都是半开半合的。
一位侍女给他摇扇,另外一位给他倒茶,还有一人专门给他捶背,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晏歌身姿笔挺地坐在一旁,与这奢靡华艳的情景半点不搭。偏生主人家还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侍女向他炫耀道:“小翠是我从晋州找来的,肤白如雪眼瞳含情,已然是不可多得的丽色。”
小翠,听到这二字虔子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好好一个美人,却被主人家取了个俗气至极的名字。如此不解风情之人,也只有他了。
第14章
被赐名小翠的侍女也并不尴尬,她眉眼含笑冲晏歌行了个礼,小巧雪白的脸孔比瓷更通透,的确当得起肤如白雪的称赞。
“小翠是我从深山村寨里找到的,当时她才八岁吧,晒得漆黑漆黑,活像只猴子。”主人家似是陷入了回忆里,即便被侍女略带嗔怪地望了一眼,也没察觉,“我把她带回楼里,仔细调养了两三年,方见丽色显现,我终究没看走眼。”
“若我说,美人都是需要呵护的。除了有数几个天生丽质之人以外,其余美人若是陷于凡尘被俗事扰心,久而久之自然姿色衰减,这是一大憾事。”
主人家兀自托着下巴感慨,眼角一点泪痣如朱砂,越发显得他多情风流,好一副耽于美色胸无大志的纨绔模样。
等主人家感慨过后,他的目光终于扫到了虔子文,一双眼睛立时愣着不动了。
“好皮相,更难得好骨相。”主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虔子文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纵然是炉鼎资质,不,倒不如说他合该是炉鼎资质。秀美风流却不艳俗,这双眼睛生得更妙……”
主人说得兴起,刚想伸手抬起虔子文的下巴,就被齐佑天警惕地挡住了,“还请苏仙君自重,这是我的小师弟虔子文。”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那么唐突的人么?”主人斜了齐佑天一眼,倒也耐住了性子后退一步,继续远观虔子文的脸。
“他十六岁零三个月吧,应当是冬日生辰,因而骨相之中寒意大些,这很好。”主人踱了几步,望向虔子文的目光越发柔和,“有了这三分寒意,方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看似多情却无情,见者倾倒动情者皆输。”
“不得了,很不得了,等他再大个两三岁嘛……”主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桃花眼里风流蕴藉,像刚饮了一盏美酒已然微醺。
虔子文任由这人神神叨叨地说,全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苏流沙看似好色却不轻薄,只是单纯地欣赏美人罢了。这座名为花想容的楼阁里收容了各类美人,有修士也有凡人,可谓揽尽天下丽色,主人却不沾染分毫。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流沙仙君最喜欢美人,然而也只是喜欢罢了。
楼中之人去留随意,苏流沙也从不挽留,临行前往往还有丰厚行资相送,任谁都得夸一句流沙仙君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只可惜么,你成了晏歌的弟子,要走修行一途。若是我早碰上你啊,才舍不得让你吃这么多苦。当太衍门的真传弟子,可不是什么轻松惬意的事情。”苏流沙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又懒洋洋地陷在了软榻里,一旁的侍女又来替他打扇捶背送上茶水,殷勤得很。
“就好比你师兄吧。”苏流沙用手点了点齐佑天,“他小时候也秀气得很,大眼睛长睫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自从跟你师父练剑之后,他就成了这么副模样,见了我连声前辈都不肯叫,只肯冷冰冰地叫我苏仙君,可算伤了透我的心。”
原来齐佑天小的时候,竟然像个小姑娘。虔子文的目光刚落在齐佑天身上,就被齐师兄冷冷一瞥刺了回去。
少年剑修身形笔挺如竹似松,纵然表情冷淡,却也太过耀眼炫目,院内侍女都有意无意盯着他看。
这倒可惜了,虔子文想。他琢磨着等哪天给齐佑天塞粒丹药,至少要看看他小时候的模样。
“我呢,和晏歌有些交情。他收弟子,我自然也有见面礼给你。”苏流沙拍了拍手,银红纱衣的美人就捧着黑漆描金绘着牡丹的匣子出来了。
美人聘聘婷婷走到虔子文面前,低下头冲他笑了笑,颊边露出两枚酒窝,“小公子,这是主人的一番心意,还请收下。”
她低头抬手,露出了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把匣子捧到了虔子文面前,态度不可谓不殷勤。
虔子文没接,他看了看晏歌,直到师父点头才肯接下。美人送完东西以后却没有离开,而是立在了一旁,轻而软的目光时不时斜过来,如秋水似涟漪。
“染红,你是看上了我这位师侄?”苏流沙忽然来了精神,他直起半截身子问,“小师侄,你喜欢她么?”
好些双眼睛都盯着虔子文看。晏歌是无所谓,其余侍女是瞧热闹,唯独齐佑天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忧虑。
虽说小师弟刚刚经历过一场情殇,他毕竟年岁太轻,哪受得了温情款款红袖添香的诱惑。
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小师弟是个炉鼎资质,难免因此耽搁修行。
再多的话齐佑天也不好说出口,他收紧了手指竭力冷着一张脸,只当自己是把剑。
“这位姐姐如此好看,谁见了能不喜欢呢?”小少年的声音飘了过来,也让齐佑天的心往下一沉,“然而我资质堪忧,若不抓紧修行,恐怕一生糊里糊涂草草结束,着实太可惜。”
“小滑头。”染红轻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哄人,等你长大了,肯定比楼主更会招惹桃花。”
苏流沙仿佛没听到她有意无意贬损自己的话,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哦,这可惜了。”
话刚说完苏流沙已然没了精神,他又重新瘫回躺椅上,齐佑天明白这已然是送客的意思。
等两个小辈走了以后,苏流沙还在兀自嘟囔:“可惜了,那么一个皮相殊丽兼之风骨特秀的小孩,偏偏成了你的徒弟。”
“这几百年来我走遍天下,见得美人不少,比得上白羽的却没一个,至多有他三分容色。你徒弟长大以后么,可以算有他七分容貌。”
听到白羽两个字被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晏歌半合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正对上苏流沙清明冷静的目光。他扬眉一笑,眼角那颗朱砂痣仿佛活了一般,“我就知道你没放下,否则你不会因我一句话乱了心。”
晏歌不置可否,他只问:“我收徒弟你特意前来,此等情谊感天动地,不如我给你泡壶茶喝?”
“可。”苏流沙答,“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我有点怀念。”
眼见晏歌挑茶拨茶,动作一丝不苟,苏流沙忍不住使坏撩拨他,“除了一张脸,虔子文哪里值得你收他做徒弟?莫非你想等他长大以后,顺势收了他当道侣?”
不等晏歌回答,苏流沙已经自顾自感慨道:“啧啧,这可是件稀奇事。以往八风不乱从不动情的晏歌仙君,竟然也有被情所困的一天。哎,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
“我瞧那孩子虽然年纪小了些,也是风骨天成。他比白羽好在哪儿,大概就是身段低也能弯腰,白羽好看归好看,就是太傲气了。我不过说句话,他就拿剑戳我,一点都不留情。”
苏流沙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似在怀念那段被美人拿剑追杀的日子。可不管他说什么胡话,晏歌都不理他。
其实也不用晏歌搭理,苏流沙话唠起来,自己就能玩得挺开心,“仔细一想,你还真是一片苦心啊。你怕他炉鼎身份被人轻贱,所以先收他为徒。嗯,难得晏歌仙君如此情深义重。只是可惜你那大徒弟了,我看他挺紧张自己的小师弟。”
“因为一个小辈,往日师徒反目成仇,虔子文怕是成了活生生的妖孽在世,没准以后名声比白羽更坏。”
“你说什么胡话,怕不是脑子坏了。”晏歌终于肯搭理人了,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一时心血来潮收他当徒弟,也没什么目的,顺意而为罢了。”
苏流沙从侍女手里拽了块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茶具,闻言嗤笑了,“你这话糊弄别人行,可糊弄不了我。你的大徒弟不是一般人,小徒弟又岂能普通?”
晏歌终于泡完了茶,亲自盛了一盏递到苏流沙面前,“他有时的模样很像白羽,仅此而已。”
嗤,这人就是心机深算计精,明知瞒不过还要扯个理由糊弄他,也是自欺欺人吧。
苏流沙没说话,他举起手中的白瓷茶盏仔细端详。
琥珀色茶水晃荡倒映,热气凝结成水雾,时而是碧海浪涛清透荡漾,时而是寂寂竹林清幽雅静。固然也是茶叶本身好的缘故,更因为泡茶者本身技艺精湛,方能呈现如此异象。
苏流沙欣赏够了,他刚让茶水润了润嘴唇,就差点喷了出来。
那是什么滋味啊,酸苦辣咸一应俱全,像把各种调料搅匀了扔进一盏醋里,根本不是人能喝的!
唯独晏歌喝完了一盏茶,还有心情称赞道:“你带来的云雾茶不错,滋味上佳香气浓郁。”
“你喜欢就全送你了。”苏流沙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瞪着眼睛问,“你就拿这种东西招待我,对得起你我百年交情么?”
“有何不可?”晏歌放下了茶杯,浓长睫羽覆住了他的眼睛,“这几百年来,我每日给自己泡一盏茶,都是此种滋味。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苏流沙不禁眯细了眼睛。多久以来,莫不是自白羽逝世以来?
茶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境如何,脾气暴躁者泡出的茶多浮躁少甘甜,心境平和者泡出的茶悠长绵远有余味。
晏歌泡茶的手艺绝佳,但他胸有波澜从未平息,这份苦楚也就从茶中体现出来。
苏流沙半晌没说话,末了才道:“你那小徒弟心思缜密想得多,偏偏又修为太低。等他进了太衍门祖师殿,你说他会不会心魔缠身滋生祸患?”
所以说,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师门呢?苏流沙光是想想都不理解。
第15章
太衍门的修士,费劲巴力成了真传弟子之后,不仅没什么优待,反而要去祖师殿呆足三天三夜,在诸多幻境里趟过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