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四周的一片尸海,腿软的沈卉跪倒在地。离她最近的是一位人族修士残破的尸身,那人只剩了半截身子,腰腹以下化作一片血水。沈卉不敢与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对视,她捂住双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双手已沾满鲜血。
“啊!”
跪在血海里的沈卉无助哭嚎。
一柄残刀飞向哭泣的沈卉,而情绪崩溃的她一无所觉。
“嘭!”
残刀被打翻在地的声音惊醒了沈卉,是清扫小队的队长救了她。
队长冷漠地看着沈卉:“如果不想变成尸体,就给我打起精神!”
残刀来自于一个还剩半口气的魔族修士,对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抛向了沈卉,如今已经咽气。
那魔修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看起来和沈卉的大儿子差不多高,那张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怨恨与不甘。
“他看起来和我的大儿子差不多大……”沈卉喃喃自语。
队长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他击晕了沈卉,通知下属带她回去。
北境与西境交接处,白沙城,
“老贺,你回来了!”看见平安归来的好友,屋内的孟海吉一脸难以抑制的喜悦,孟海吉右手空荡荡的袖管随着他的走动轻微晃动。
一旁的薛临问道:“老贺,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浑身药味的贺同光点头道:“宗里的医修每日都会为我看诊,恢复的差不多了,你们不必担心。”
薛临松了一口气,孟海吉望了贺同光一眼,垂下了眼。随后,孟海吉用左手替贺同光倒了一杯茶:“袁堂主的送别仪式,定在了今晚。”
手中的茶水晃动,贺同光哽咽道:“好,我知道了。”
修士并不讲究入土为安,一把烈火,一抔骨灰,随风而去,随水而去,化为鸟,化为鱼,化为天地一颗微粒。
傍晚。
暂代刑罚堂堂主之职的孟海吉带头点燃了干柴。
熊熊烈火模糊了安详沉睡的袁瑛的面容。
“袁师叔……”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贺同光泪流满面,他想起了袁瑛在慰灵阁鼓舞自己的场景,想起了袁瑛指导自己练武的场景,想起了袁瑛醉酒痛哭的场景。
身后有刑罚堂的弟子在低声啜泣。
那个会拍着书案吹鼻子瞪眼的袁堂主,那个会陪弟子一起练习基本功的袁堂主,那个会为弟子坚守本心而自豪的袁堂主,那个会为了自家弟子与其他元婴修士对骂的袁堂主,永远离开了他们。
夜晚。
左眼上的伤口大约因为哭过的原因,此刻又痒又疼,贺同光角色似乎有小虫子一直啃食自己的眼珠。
“贺师兄,对不起,我来晚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笼住贺同光周身。
贺同光转过身子面向郁旷,他伸出双手缓缓抚摸了郁旷的每一寸脸颊,触到对方扎手的胡渣和硌手的骨头时,贺同光有些心疼:“你有没有受伤?”
“一些小伤罢了,不碍事。”郁旷避开贺同光的伤口,将吻小心翼翼落在对方左眼的眉骨上,“贺师兄,安心休息吧,我守着你。”
翌日,贺同光醒来,身侧空荡荡的,仿佛昨晚的一切是自己的一个梦。
走出屋外,看守的弟子行礼:“贺师叔,昨夜洗月宗的郁道君来过,他现在去找孟师叔了,让您好好休息。”
晨光里微笑的贺同光让看守的小弟子红了脸。
闭眼打坐的贺同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准备起身,郁旷躬身体贴地扶着他。
“四宗将会在三日后围攻九山宗。”郁旷搀着贺同光坐在凳子上。
“三日后我的眼睛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也一同去。”
“不许去!”郁旷的声音陡然严厉,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放软了声音,“贺师兄,我已经失去师父了,不要再让我为你担惊受怕了,好吗?”
贺同光伸出一只手抚过郁旷的侧脸:“我的同门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我也想为他们献一份力。”
“我现在伸出了几根指头?”郁旷伸出一只手捂住贺同光的左眼,将另一只手伸在贺同光眼前。
贺同光苦笑。
郁旷舍不得看见对方那样苦涩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狠下心来:“贺师兄,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但以你现在的状况,上了战场,你的同门反而要分出心神担忧你。”
贺同光取下郁旷覆在自己左眼上的手,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郁旷的双手:“我知道你是故意说这些话的,我不会在意。海吉断了一只手都还能上阵杀敌,我不过是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影响不大。”
气血上涌的郁旷刚想要张口,贺同光温柔的拥抱迎面而来:“如果我们这些元婴修士都退居后方,谁来保护后方那些引气期弟子和普通凡人呢?”
郁旷炽热的吻迎面而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狠厉。贺同光心中叹息,仰头回应对方。
无论生死,你我同路。
“师父,我要和你一起去白沙城。”程子默拦在程曦的身前。
望着这个固执的弟子,程曦有些头痛。他当年在千云谷的外围捡到了被遗弃的程子默,收入门下赐姓取名悉心教养,这孩子他是当做亲骨肉般疼爱的。程曦板着脸:“谷主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此次大战,金丹及以上修士参战,你们筑基期的弟子就呆在谷里等父母师长回来。”
青年执拗:“我没有父母,也没有长辈,只有你一个师父,我要跟你一起去。”
“晚辈虽然弱小,却希望能够在战场上救治伤患。”身后的敖潞突然开口。
“我们也想去,这次大战本就是妖族发起的,我们希望能帮那些伤者。”一旁的刘秋和冯弘附和。
“你们谁敢离开千云谷半步,我打断他的腿。”宁潇然的声音自后方传出。三年前,妖气逆行的宁潇然陷入昏迷,直到三日前才苏醒过来。
迫于青龙强大的威亚,敖潞冯弘刘秋三个小妖瞬间如同霜打的茄子,畏畏缩缩退在角落。
身为魔族的程子默对大妖的威严没有敖潞三位那么敏感,他梗着脖子绝不退让。
宁潇然扫了一眼脸红脖子粗的魔修青年,正要开口,程曦轻拍他的腰示意他不要说话。
温柔的程道君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徒弟:“怀瑾因为远离死气泉眼,这几年来伤势反反复复,至今都是四五岁的孩童模样,她哪有自保的能力?你们都同我们一起去了战场,留她一个孩子在家里吗?”
提起百草园里年纪最小的妹妹,魔修青年哑火。
程曦见这番话起了效果,放下心来,他看向敖潞三妖:“想要救治伤患是好事,咱们园里不是一直都在救治各族伤者吗?你们留在百草园一样可以帮助别人。”
望着候在一旁的李成,程曦满心感激:“李管家,百草园和他们几个,有劳你照顾了。若遇危险,可向谷主求助。”
“属下明白。”李成行礼。
程曦与宁潇然化作一缕青光消失于天际。
一脸不爽的程子默眉毛拧成了麻花,片刻后看向一旁的李成:“李管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敖潞冯弘刘秋也目光灼灼看向李成。
青龙在层层白云间飞速疾驰,程曦端坐于龙身之上。
“我收到同光的来信,宗门伤亡惨重,连筑基期的弟子都上了前线。”即便如今已经定居千云谷,提起自由长大的长清宗,程曦还是下意识称其为宗门。
“但愿一战之后,五境可以重归太平。”宁潇然安抚道。
提及战事,程曦想起了从妖王手里救下自己的青年:“敖梦岸是妖族中线战场的主将,当初还是他帮你救了我。”
提起这个侄儿,宁潇然叹息一声:“他同我一样都是青龙与人族女子的私生子。我当年回到青龙族里时曾照拂过他,他既非妖族至上的极端者,也不曾敌视人族,如今被推上这样一个位置,心里未必好受。”
眨眼之间,一妖一魔抵达西线战场白沙城。
妖族兵分两路,西线主战场的妖族主将是玄武族族长夏千山,中线战场的妖族主将则是青龙族族长敖梦岸。
宁潇然并不会参与到战斗中,他不可能帮助人鬼魔三族杀害自己的同族。此番进入战场,一是尝试能否以妖王的虚衔阻止纷争,二是为保护程曦。
沈卉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听着其他妖修窃窃私语。
“据说妖王陛下支持了人族。”
“什么?陛下为何要背叛我们!”
“谈何背叛?他心里若是有妖族,为何三年不见踪迹?”
“陛下会不会是深入敌军,在关键时刻斩杀那些宗主,助我族获胜?”
“你得癔症了吧?!”
“这仗还要打多久,我想回家了。”
“谁不想回去啊?”
不知是谁起了头,思乡之情迅速蔓延开来。
想起生死未卜的丈夫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沈卉埋头哭泣。
第39章
白沙城,妖族阵营。
“陛下!”惊呼声此起彼伏。
夏千山看着眼前的宁潇然,心里闪过一丝愤恨,他朗声道:“陛下,我们找了您三年,我族子弟一直期待您的到来,您去了哪里?”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指责宁潇然弃妖族于不顾。
宁潇然的目光扫过夏千山及他身后的一众妖族将士:“我受四宗联盟之托,前来与你们谈判。如若你们愿意就此停手,人鬼魔三族愿与妖族共存于五境,自此各族互不干扰。”
此言一出,一众妖族将士面色齐变。三年前,这些妖修的梦想是重新占据五境,是让妖族屹立于各族之巅。三年的血泪与伤痛让他们后悔踏入战场,如今听闻能有过上安稳日子的机会,怎能不心动?
夏千山转身看向身后军心涣散的下属,厉声斥责:“你们昏了头吗?人族的话能信吗?他们向来两面三刀背信弃义。当年姬无疆陛下发动圣战时,五境内不也有妖族被人鬼魔族蛊惑加入他们的阵营,结果呢?这几十年,这些妖是怎么过的?我们大荒妖族视他们为叛徒,见之格杀勿论;人鬼魔族排斥他们,他们就像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们也想重蹈这些叛徒的覆辙吗?”
“叛徒”二字如同一把尖刀扎向这些妖族将士的心脏,在任何一个种族,叛徒都是该被钉上羞耻柱的存在。
看着重新凝聚回的军心,夏千山满意地点头,他转回身指着宁潇然身旁的程曦:“此人由人入魔,害死生父,禽兽不如。必是此人蛊惑了陛下,只有杀了他,陛下才会清醒!”
“清君侧,诛程曦!”夏千山高吼。
群情激奋的妖族将士的声音排山倒海。
“清君侧,诛程曦!”
“清君侧,诛程曦!”
各式各样的法术兵刃如潮水般袭向程曦。
宁潇然化作本体,将程曦抓在爪里飞向天孔。青龙的怒吼,响彻天穹。
白沙城,人族阵营。
长清宗宗主唐孝山看着远方天空怒吼的青龙。
他身后的孟海吉一脸沉痛:“谈崩了。宗主,下令吧。”
唐孝山举起右手:“全体修士,听我号令,出击!”
伴随他挥下的右手,浩浩荡荡的修士大军涌向妖族的阵营。
中线战场,北境与中境交界处,兰河谷。
“将军,您快走,我们替你挡着。”士兵声嘶力竭。
敖梦岸转身看着疾驰而来的不死城修士,为首的修士名为宋明远。敖梦岸对这个鬼修印象颇深,半年前他的妻子便在此地殒命于卢子禾之手。
敖梦岸擦去嘴角的血迹,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
“嘭!”
长剑与宋明远的骨杖撞击在一起。
跌倒在地的敖梦岸吐出一口血,全盛时期的他都未必是这位宋道君的对手,遑论如今身受重伤的他。
“交出卢子禾。”宋明远的骨杖指着敖梦岸的额头。
士兵的阵阵哀嚎声不绝如缕,敖梦岸能听见自己的喘气与心跳声,四周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让他丧失了嗅觉。
敖梦岸闭上了眼,等待最后一击。
鲜血溅了自己一脸,却未感受到预想的疼痛,敖梦岸反而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睁开眼,看见了卢子禾。
卢子禾有些得意地看着敖梦岸,他在敖梦岸的嘴角留下一个吻,仿佛要烙下一枚属于自己的印记,然后阖上了双眼。
“卢子禾?卢子禾!”敖梦岸搂着对方冰冷的尸体,爆发出凄厉的哀嚎。
“宋道君!西边传来捷报!夏千山夏川兄弟已死,其余妖族已经投降了。”
两鬓斑白的宋明远红了眼眶:“泉音,你听见了吗?”
宋明远身后的谭清通过法术让自己的声音响彻兰河谷的每一处角落:“夏千山已死,西线妖族已全部投降,你们不要负隅顽抗,投降者不杀,投降者不杀,投降者不杀!”
残存的妖族修士一脸茫然,在一位妖修放下兵器后,纷纷弃械投降。
姚黎昕的大眼睛早已被泪水浸泡,他一把抱住何晋沣肩膀摇晃对方的身体:“副队,不用打仗了,我们不用打仗了!”
被晃得头晕脑胀的何晋沣笑着抚摸姚黎昕的头。
精疲力竭的贺同光、孟海吉和薛临一起席地而坐。
薛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年云如果能看到这一天,该有多好。”
孟海吉用仅存的左手拍了拍薛临的后背,他偏头看向身边的贺同光:“老贺,之后好好治治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