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念头一转,想起自己一连几日没喂饱的小兄弟,满口应下。
北山蘅在城中慢悠悠转着,实在是不想回去。生着暖炉的房间,熏香旖旎,被褥温暖,帘子一拉门一关,他就什么都抵挡不住,只想跟着那小崽子一起沉沦。
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只是为了练功,抬眼瞧见一个首饰铺子,迈腿走进去。
重九这次回来,不穿自己给的那身青衣了,也不拿从前常用的发带束发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玉冠锦袍,意气风发,可是在他看来却只觉得碍眼。
穿着别人给的衣裳,就好像他养的小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
北山蘅心里憋着一口气,在铺子里转一圈,报复似的将铺子里所有发带都买下来,又挑了个好看的吊坠。
别人徒弟都有的,重九也要有。
北山蘅带着买好的东西,美滋滋地往回走。
穿过城楼,踏上石阶,甫一推开门,便觉得屋中一暗,身后一道人影扑上来将他拉进怀里,颈后随即落下一排细碎的吻。
“你又发什么疯!”北山蘅踢他。
重九含住他颈侧一块肉吮着,直将那玉白肌肤吮出淡红的痕迹,这才将人放开,委屈道:“师尊又踢我。”
“我没踢死你都是好的。”北山蘅推开他,“滚远点。”
重九跟着他一路走进里间,眼里噙着泪,像条弃犬似的,“师尊出去了好久,走之前也不说一声,阿九也想陪您去散步。”
北山蘅一看见他掉眼泪就遭不住,声音一软:“这不是回来了。”
他在床边坐下。
重九靠着他的胳膊,视线往那包裹上瞟,问道:“师尊买的什么?”
北山蘅把东西丢进他怀里。
重九拆开来看,扒拉着那一盒整整齐齐的发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挑了个颜色素净的,将脑袋伸到北山蘅胸前,“正好这玉冠沉得很,师尊帮我摘下来吧,换上发带弟子也好去办事。”
北山蘅换了个姿势让他正对着自己坐好,解开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着一边问:“忙什么去?”
“林先生说军中战时损耗清点完了,要我去看一眼。”重九忽然扭过头来,隔着衣物在他胸前亲了一口,“还是不去了吧,我陪师尊说说话,等下吃饭。”
他这一动,刚梳顺的头发立刻散开来,北山蘅拉下脸,道:“赶紧走,少凑在这讨人嫌。”
“唔。”重九小声应了。
梳好头发,他又拉着人啃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屋内重归于沉寂,北山蘅静坐片刻,唤人传膳。
两碟清凉爽口的小菜,一碗温热滑嫩的鱼羹,他挪到桌边坐着,刚拿起筷子,忽然一只湛蓝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轻轻落在他的指骨上。
细软的触角翕动着,在未痊愈的伤处轻轻摩挲。
北山蘅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豢养的灵蝶,只是如今他灵脉尽损,根本没法弄明白这小家伙想说什么。
灵蝶见他未动,顺着手背爬上去,攀住他的袖口轻拽。
略一迟疑,北山蘅放下筷子,理了理衣裳站起来。灵蝶扑棱着翅膀跃到空中,盘桓一圈,又落在门框上,指引着他往屋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了城郊。
那里有一大片葳蕤的桫椤林子,青碧之色从郊外平原一直延伸到群山垭口,羽状密叶随着山风轻轻舞动。
灵蝶停在一片叶子上,收拢翅膀,用触角蹭蹭脸。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北山蘅立在原地凝望了半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布靴与林间枯叶发出窸窣声响。他的脚底似坠着千钧重物,每一步都迈地很缓,很沉。
那人闻声回过身来,扯开一个很淡的笑容,“师兄。”
北山蘅颔首,神色复杂。
绎川凝眸打量着他,看他秀白清俊的面孔,看他高挑削瘦的身姿,最后视线落在他颈间,那一块刺目而暧昧的吻痕上。
绎川垂下头,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两人对望无言,良久,北山蘅道:“找我什么事?”
“师兄……还好吗?”
绎川抬腿向前走了两步,抬手往他颈间伸去,似是想如少年时一般揽过他的肩,但北山蘅却会错了意,飞快地侧身避开,拉高衣领遮住雪白脖颈。
绎川知道,师兄在抗拒他。
近百年来朝夕相处的杳杳旧梦,扶持走过的漫长来路,终究是在这一年的囚禁与折辱中,烟消云散。
他动错了念,做错了事,心生懊悔与黯然,却也无力改变。
“我来问问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回教。”绎川垂下手,神色淡然,“负罪之身,不敢久避在外,若是师兄回去,我也好早日去向月神请罚。”
“就这一二日了。”北山蘅顿了顿,眉微蹙,“你既已从战中逃出,为何不走呢?”
“便是逃走了,又怎么有脸苟活于世?”绎川扯开一个很牵强的笑,“我行事不堪,师兄不该念着旧情,直接降罪便是。”
或杀或废,怎样都好,只要是北山蘅亲自动手。
死亡并不可怕,怕的是如玉婵一样,在那人漫长的浮生中黯然退场。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百年过后又是百年,兴许不需要那么久,与自己相关的种种便会在那人心中散尽。
他不想就这么消失。
即便不能拥有,也要让他记得自己。
北山蘅沉默了许久,最终,却只是轻轻摇头,“兄弟一场,我不杀你。只是你背叛在先,同门情分已断,自此也不必再称我师兄了。”
太阳西沉,林间风动。
北山蘅抬头望一眼天幕,道:“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衣摆轻拂过林叶。
绎川默然看着,袖中滑出一柄剑,拇指挑出剑刃,倏地对准了自己喉间,果断刺入。
剑锋在距离咽喉一厘处停下。
北山蘅扣着他的手腕,逐渐加重力道,将薄刃一点点从他颈间掰开。那双水蓝色的眸子直视过来,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师父教你剑法,不是让你拿来对付自己的。”
北山蘅抽走剑,丢在地上。
绎川垂眸不敢看他,藏在袖子下的手剧烈颤抖。
北山蘅摇了摇头,折身离去。身后,青年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灼热目光带着这百年来不敢言说的情愫,仿若有实质。
北山蘅却径直前行,再没回头看一眼。
城楼上,遥遥地现出那道熟悉身影,冲着自己挥手。没等他走过去,便一阵风似的从城墙上冲下来,抱着他的腰一阵乱蹭,直到刚梳整齐的头发又变成一团糟。
北山蘅敲了敲徒弟的脑袋,道:“好了,怎么这么黏人?”
“还以为师尊又丢了。”重九松开他,“我忘了同师尊说,今晚上林先生在帐中设宴,邀请师尊同去?”
“设宴?”
“对。”重九点头,“大军要回朝了,林先生说想同师尊告别。”
“那就去吧。”北山蘅应道,眼见徒儿摇头晃脑地冲着自己笑,总觉得他像极了一条傻憨憨的龙崽,忍不住摸摸那个小脑袋。
重九满足地在他掌心蹭蹭。
林浪将筵席摆在了自己的房间,等着师徒二人过去时,才发现这所谓的筵席就是吃吃菜喝喝酒。一共就摆了两张桌子,北山蘅和重九一张,林浪自己一张。
北山蘅看那张桌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便问道:“还有谁?”
林浪没说话,拍了拍手。
外头推门进来一个窈窕少女,着一身戎装,怀中抱两坛酒,笑吟吟道:“教主许久不见。”
北山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林漪将酒给一边桌上摆了一坛,拍开泥封,在酒樽中斟满。
“请。”林浪引着三人落座。
北山蘅看了看酒杯,问重九道:“还要喝酒?”
重九憋着一肚子坏水,将所有责任都退给林浪,小声道:“弟子也不知道林先生备了酒,要是师尊不喝,弟子替您喝吧。”
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师尊定然不会让他喝。
果然,北山蘅立刻将自己面前那杯酒端走,口中嘀咕道:“小孩子也能喝酒?”
重九嘻嘻笑,“是不是小孩子,难道师尊还不知道吗?”
“别说疯话。”北山蘅瞪他。
眼看着这边两人窃窃私语,林浪脸上泛起笑意:“教主和殿下慢慢喝,这几道菜也是林某特意吩咐人做的,拿来下酒正好。”
“多谢。”
北山蘅晃了晃酒杯,垂下眸。
他确实是需要一杯酒来解解愁绪。绎川的事,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是多年兄弟,相伴着走了那么多年,纵然两人反目为敌,一刀两断,多少仍有些怅然。
若是日后师父回来,问起此事,又该如何说……
北山蘅叹了口气,抬手将酒杯往唇边送去。重九瞧见了,连忙拉住他的手,把自己的酒杯凑过来碰了一下。
“我敬师尊。”他软软地道。
北山蘅心神稍定,笑出来,“欺师灭祖的小孽障,你几时候敬过我?”
重九枕着他的胳膊,用最乖巧软糯的语气,说最流氓不要脸的话:“我伺候师尊伺候得好,师尊那天还夸我,说我坚持了大半个时辰都不嫌累。”
北山蘅一口酒险些呛出来,“我那是在夸你吗?”
“是呗。”重九眸子亮晶晶的,“师尊说九郯光明使不行,一盏茶时间都撑不住,那自然是夸我比他伺候得好。”
“混账玩意儿。”北山蘅敲他脑袋,“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重九受了数落,却笑起来。
他本是见北山蘅自打从外头回来便情绪不高,又不好问是去见了谁,只能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带。眼看这会北山蘅在自己身上出了气,露出笑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再敬师尊一杯。”重九给二人斟满,将酒杯塞进他手里,小声道:“这杯是合卺酒。”
“再发疯你今晚就滚外头睡着去。”北山蘅冷哼一声,推开他要跟自己交缠的那只手,兀自将酒饮尽。
重九也跟着喝了,放下酒杯,却觉得头阵阵发晕,连忙扶住了一手扶住了桌沿,一手按在额角,蹙着眉道:“师尊,这酒……酒劲好像有点大。”
“我早就说了,小屁孩怎么会喝酒?”北山蘅回了一句,眼前却也现出重影,“你别说,还真有点……”
话未说话,两个人便齐齐朝桌上栽去。
听见这边咚咚两道头砸桌板的声响,林浪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无奈摇头:“说了喝酒误事,还是不信。”
他盯着那两个并排栽倒的脑袋,道:“阿漪,装车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8章 做交易
北山蘅睁开眼,一片漆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屈膝跪坐着,双手反剪在身后。面上缚了二指宽的黑布条,恰恰遮住眼睛,将所有的人和物隔绝在外。
身后不知靠着什么东西,有温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传来。
北山蘅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脑子进水了,不然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在林浪面前喝起酒来。不过这也怪不了他,都怪重九先拉着他喝。
给自己犯蠢找了个借口,北山蘅活动一下手腕,开始摸索寻找绳结的位置。
刚一动,身后有人轻道:“师尊?”
北山蘅愣了愣,听出是重九的声音,“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重九的声音兴奋起来,手在背后一阵乱挥,最后寻到了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师尊也被抓了就好,我还以为只有我喝蒙了,又要跟师尊分开。”
“好什么好?被抓了还好!”北山蘅磨牙,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喝酒中了圈套就够蠢了,还要把他也牵扯进来。
重九攥着他的手,指尖在冰凉的掌心轻蹭,柔声安抚情绪,“师尊别恼,既然是林先生所为,定是不会伤害我们的。且看看他要做什么,再寻出路也不迟。”
“他自然是要带你回去享清福的。”北山蘅没好气地说,小声嘀咕,“抓你也就罢了,抓我作甚……”
话说一半,他的表情瞬间扭曲。
重九同他想到了一处,讷讷地开口:“我说要四叔立师尊为太子妃,才肯跟他们回去,林先生莫不是当真了……”
“闭嘴!”北山蘅恶声恶气道。
重九丧眉耷眼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静坐片刻,又担心北山蘅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会身子酸痛,便从指尖向他手心渡了内力过去,缓缓纾解他四肢的压力。
那一股温热的内力入体,北山蘅觉得舒服了许多,神色也和缓一些,“一年不见,你武功倒学得不错。”
“四叔教我兵书,林先生教我剑法。”重九扒拉着他的指缝,将身体重心由左腿换到右腿上,“弟子会好好学武功,以后遇到危险,师尊就由我来保护。”
“不要你保护。”北山蘅轻笑一声,眼睛眯起,“我自十七岁接手月神教,多少危险都自己抗过来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他又想起了绎川,眸光微黯。
屋里陷入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掌心处传来的内力绵绵不断,似早春和暖的江水,顺着经络蔓延开来,将暖意传到四肢百骸。随着这股内力入体,空荡荡了大半年的丹田之处阵阵清凉,似一汪泉眼汩汩向外冒出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