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快黑了,燕不竞停下,弯着腰喘气。
玉留音也出了薄汗,掏出帕子擦了擦。
燕不竞笑着朝他伸出手:“谢了。”
玉留音怔住,瞧着他伸来的手。
他不动,燕不竞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
“我知道你是来陪我的。”
玉留音抽出手,夕阳映的他的脸通红,嗤笑:“做梦,谁陪你。”
“哧。”燕不竞笑着,他双眸如星,瞧他瞧的开心,“你呀,玉留音呀。”
“也是玉哥哥呀。”
那天,跑了一天也不够,燕不竞笑着跑在红枫林里被玉留音追着。
笑声咯咯传来,回响在半山腰。
他的衣衫与红枫融到一起,时不时的回头笑颜如花。
玉留音一身白衣穿梭在枫林间,薄唇轻抿,明明出手毫不客气,却也不知为何,那眼角伸出有了淡淡的笑意。
他藏得深,燕不竞瞧不见,也不知道。
是为何呢。
为何见他笑,他便也想笑呢。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过了整整七年。
他们朝夕相处,日夜与共。
从初出茅庐的小子,变成了灼灼君子。
身量拔高了,修为长进了,就连容貌也渐渐长开了。
这日,一群人在一起言笑晏晏时,从未响过的警钟敲响了。
足足响了二十四声,震得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满目紧张。
燕不竞永远记得那天。
有人急匆匆跑来,对着老师们,又望了眼燕不竞,欲言又止。
心中升起不好的念头,他当先一步跨出去。
“说。”
“不竞。”有人拉住他的衣角,有人拽住他的手。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声调哆嗦着。
“魔域和众仙门……开战了。”
自那刻起,燕不竞仿佛失聪了般,什么也听不见了。
可是他能感觉到牵着他的手松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手松开了。平日里要好的同学退避三舍,大家看他的眼神顿时产生了变化。
他像一只臭虫,挣扎在泥泞里。
一时间,他变成了众矢之的,他被所有人遗弃。
他回头,看着他们眼中的愤怒和嫌恶,看着他们嘴巴一张一合。
仿佛在说:“滚!”
他看了一圈,整整一圈,没有看见玉留音。
不知为何,他好像松了口气。
幸好。
玉留音,幸好你不在。
燕不竞走了。
像过街老鼠一般被人轰下了章台书院。
老师们拦也拦不住,而大部分则是不像拦。
唯一帮他免于被同学打的老师他记住了。
是王瑜。
王瑜头发一片银白,却有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拦着众人,朝燕不竞摇了摇头。闭眼,他说:“下山去吧,孩子。”
燕不竞的包袱被踢了下来,他的东西被摔的到处都是,他和平日里相处玩乐的同学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线,一道将他们彻底分割的线。
而那道线,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他就被隔绝在了门外。
往日同袍之情烟消云散。有人叫嚣着要杀了他,有人喊他魔头,有人对他吐口水,有人骂他脏东西。
那天,燕不竞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只是深深的望着那群人,扭头走了。
自此,再没回头。
燕不竞回了不归宫。
小叔叔站在爹爹身边,正在与他说些什么。
燕云泽看见了燕不竞,朝他招了招手。
笑了笑,拍着他的手:“我的孩儿长大了,给爹爹看看。”
燕不竞鼻子发酸:“爹,为什么要开战。”
小叔叔冷哼一声:“这话你怕是得问问那群不要脸的仙门中人,问问他们,为何要开战!”
“是他们?!”燕不竞惊怔,“不是你们?!”
扶尤道:“竞儿,怎的你也怀疑我们?分明是诸家仙门盯上了我们魔域的宝器,想要据为己有,这才突然开战。还找了什么魔域潜入人间杀死无辜百姓的理由,荒谬!简直荒谬!”
“爹爹?!”燕不竞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颤抖着道:“焚尘……焚尘……”
扶尤问:“此法宝,你没有在别人面前使过吧?”
燕不竞低着头不说话。
扶尤:“竞儿?”
燕不竞一抖。
“有……”
他抖的止不住,闭上了眼。
“我……使过。”
那年人间,百花盛开的夜晚。
他在玉留音面前……使过。
扶尤大惊,一拍掌:“哎呀,这怎使得!怎使得!定然是他,是玉留音说的呀!”
那一刻,燕不竞心如死灰。
后来,形势愈演愈烈,打的不可开交。
身为不归宫少宫主,燕不竞首当其冲。
在厮杀了一天一夜之后,他浑身是血的对上了一人。
二人立于空中,周身的嘶吼仿佛听不见似的。
他望着他,他也望着他。
燕不竞的衣衫早已分不清什么是衣服,什么是血。
他的鼻梁,嘴唇,脸颊,脖颈,五指都沾着血。
沾着仙门人的血。
他嗤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召唤出焚尘。
那是他第二次召唤,这仗打到今天他都没用过,而现在,用了。
上一次召唤,是与玉留音共同杀敌。这一次,是为了杀他。
他举着焚尘,赤焰紫金枪的尖头燃烧着火焰,烈焰的温度将玉留音的双眸炙烤的仿佛退了色。他没有带任何兵器,只是望着燕不竞。
他双眸尽痛,轻声喊:“不竞……”
“滚!”
燕不竞声嘶力竭:“滚!!!”
“你出卖了我。”他咬着唇,唇边留着血印子,他睁大了双眼去看玉留音,“你出卖我!”
玉留音痛彻心扉。
他看着燕不竞,“我没有。”
“你闭嘴!”燕不竞一句话也不想听他说,“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去死。”
“燕不竞,你听我说。”
燕不竞笑了。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火光一闪而过。自焚尘的尖头起,那火焰包裹了他全身。
他仿若地狱来的恶鬼,带着焚尽一切的三千业火,朝着玉留音指去。
云锦仙门的人奋力冲下,绝望般喊道:“玉儿!”
燕不竞扬手,赤焰紫金枪光芒大盛。
那普天灭地的火光中,玉留音什么也没有做。
他遥遥望着燕不竞,轻声哄道:“你信我一次好不好,不竞?”
他长身玉立,圣洁如仙人。
燕不竞双手都在抖。
他下不去手。
他该死的为什么下不去手!
玉留音朝他一步步走来:“你信我,不竞,我没有。”
“你站住。”
玉留音往前一步,他退后一步。
他进一步,他退一步。
“玉留音,你站住!”
燕不竞猩红着眼命令。
玉留音不听。
他离他越走越近,燕不竞的手越来越抖的厉害。
他紧紧闭着眼。
直到——
一声撕破苍穹的吼叫声!
“宫主!宫主啊!!!”
燕不竞手一松,骤然睁眼。
再看过去时,他眼前蓦地一黑。
玉留音一把抓住下落的燕不竞,紧紧抱着他。
“不竞?燕不竞?!”
暗无天日的战场,血雨腥风的肮脏。
燕不竞落地那一刹那,便醒了。
他发了狠的一掌拍向玉留音,疯了似的朝那头跑去。
他嘶吼着,哭喊着,流泪着。
“爹!”
“爹!!!!!”
第42章 燕归燕归何时归
老宫主入葬陵寝那日, 轻折月立于陵前,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墓碑。
一朝白发,一暮相思。
燕不竞亦是久久不愿离去, 风起时, 黑发乱舞, 有些扫进了眼睛里, 他便闭着眼睛等。
等谁呢,也不知在等谁。
只是身后总有一人跟着他, 他去哪,他便去哪。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怪谁,该怨谁。
怨他生而为魔,还是怨世道不公,还是怨黑白不分, 还是怨人心肮脏。
淅淅沥沥的雨没多久便倾盆而下,他抬头, 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隐去面容上的泪。
他紧咬着牙关,不愿吭出一声。哪怕心里再痛,都不想要身后那人看着自己哭泣。双拳紧紧握着, 只在心底呐喊。
“爹……”
“不竞。”身后人小心的往前一步, 魔域众人全部拔剑,严禁以待。
“你怎么还不走啊。我魔域就这么好,好到你们一次次来犯。”燕不竞累了,他连眼睛都不想睁。
玉留音心痛无比, 却一时无话。
“我爹爹死了, 你开心吗?”
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浇灌着泥土, 空气中有股别样的味道。这味道,让人闻着苦涩。
燕不竞扭头,伸手一招:“走。”
他欲大步而去,被玉留音拦住。
“不竞,我们谈谈。”
“谈?”他仿佛听着什么好笑的话,望着他,“拿你的命,还是你爹的命来谈?”
“不竞……”
“你走吧,我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你。”
燕不竞是累了。他不想再说话,不想再跟他扯什么正道侠义与是非。
他从来就不在乎那些。
本以为他不为恶,恶便不会来找他。谁知他生为魔,这恶便已经钉在了他身上。
出生为魔便是原罪,又怎么赎的清。
他走了。却真的一眼都没再看他。风雨交加这日,他的心疼了一次又一次,他慌张,难受,害怕,又不知所措。
看着他离开,看着他越走越远。玉留音朝他狂奔而去。
他伸出手,就在他将将要碰到燕不竞时,一柄剑从后置前插在他的胸口。
燕不竞双眼倏地睁大,他回首,接住他。
玉留音抱紧了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手。
“不竞,我抓住你了。”他浅浅的笑着,闭上了眼。
不归宫有一处红枫林,林中有一处木屋。
玉留音醒来时便在那里。
他走出去,外头遥遥立着一人。那人不知望着何处,任枫叶胡乱飘落,他却一无所知。
玉留音拾起他肩头的枫叶,这一个动作牵动了他的心口,疼的一弯腰。
“我让你走你不走,偏要挨上扶尤一剑才舒坦吗?”燕不竞头也不回的说。
玉留音蜷缩了下指尖。“我走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仿佛听到前面的人嗤笑一声,“你我已是宿敌,还见我干什么。”
燕不竞低头时,后颈与脊背连起的弧度很好看。血红的衣衫衬的他皮肤雪白,乌发柔顺,是别样的俊美。
那个朝阳初升的早晨,红叶飘零的微醺阳光下,他的腰上缓缓攀上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身后人的心口在痛,呼吸渐喘。只这一个拥抱的动作就用尽了他的力气。
燕不竞浑身都僵住,他想推开,奈何身后人一声轻微的:“疼。”
他便不敢动了。
他低头,瞧着腰间的手。嘴巴张了张,又无声的闭上。最后狠下心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出了红枫林,再无踪影。
那簌簌而落的红枫里,有一位洁白如雪的高贵公子。他的心口渗着血,嘴唇一片苍白,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
连不归宫的丫鬟仆人都晓得,一直缠着宫主的那位俊美公子,是玉家的人,是云锦仙门最负盛名的后辈。人如其名,公子如玉。
宫主去哪,他便去哪。宫主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但他总是厚着脸皮倒贴上去。
不归宫的人深感奇怪,都说越是那些仙门大户,越在乎面子。怎的这位玉家的公子却不管宫主的打骂,都要和他黏在一起。
而一黏,就又黏了三年。
说不松动是不可能的,说没感情更是不可能的。
燕不竞晾了他许久,这第三年的这天,他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缘远眺,看那高挂的月亮,吹着冷冷的寒风。
直到身后响起呜咽的箫音,他一听,便知道是弄玉的声音。
四年前,那时他还在章台书院,与玉留音交好。
玉留音的剑灵彻底消亡了,他没了兵器,仙门的兵器又看不上。
燕不竞陪他天上地下跑了好些个地方,都没他喜欢的。想来想去,便找了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打造了这把“弄玉”送给他。
这弄玉箫与剑同管,可奏音律,亦可杀人。
玉留音一眼便喜欢上了,燕不竞嘻嘻笑着开心道:“也不瞧是谁送的,能不喜欢嘛。”
“这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你可得宝贝好了。”
此时,又闻弄玉,燕不竞手指蜷了蜷,却不回头。
箫音入耳,悲从中起。
他站了多久,这箫就吹了多久。
他蹙了蹙眉,“你好吵。”
箫音停了。
玉留音走了出来。
燕不竞头也不回,声音清淡:“你在我不归宫待了三年,所求为何。如今一并说了,你便离开吧。”
身后久久不闻人声,他回头。
月下的人像沾了晶莹的银色光,玉留音手持玉箫望着他。双眼无波无棱,却总觉得里头在翻江倒海。
声音明明丝丝入骨,语调清凉,说出的话却掀起了燕不竞心海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