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咙里发出兽类的嘶哑低吼,砸地的手指泛出淤血。
长夜将漫到喉咙口的血腥气咽下去,尝试着去接受、去理解,克制住自己冲进去的念头。
……他费劲力气地说服自己,要听话。
那只沾血的手,覆盖在了结界上,最后一层结界泛着光芒铺过去,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壁垒。
于此同时,酝酿已久的雷云之下,一道紫色电光轰然而下,击穿本就残破的庙宇穹顶,带起一片剧烈得犹如爆炸的震响。
电光劈焦地面。
被强行引动的天雷,包含着离月真人启而未渡的余威,没入冰雪道体之内,震荡经脉。
江应鹤半跪在地面上,单手撑着忘尘剑,他的本命剑器发出剧烈的嗡然响动。
雷电劈裂开的伤口,流淌出鲜红腥甜的血液,慢慢地浸入地面。
又是一场暴雨。
这座崇尚仙风的城池,仿若在此夜歇了声息。
雷鸣滚滚。
血迹沿着手臂蔓延下来,沾湿他雪白的衣衫,一点一滴,如同枯死的红梅。
江应鹤咳了一声,撑着剑,慢慢地起身。
下一刻,雷云聚集之处,又是一道轰然而下的天劫,电光闪过天际,将沉夜掀起通天的一瞬雪白。
光华照见月亮。
就在轰鸣声巨震的下一刻,更多的血迹顺着损伤
的脊背蔓延而下,浸入躯体。
疼么。
……好像也不是很疼。
江应鹤握着剑柄,见到从臂膀淌下的血迹滑过剑身,他计算着数量,想到蕴含大道叩问的后三道,又要如何渡过?
按理来说,他应当是习惯了渡劫。从踏上仙途的那一刻起,他便有此觉悟——即便再有天资,也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上,遇到自己的艰难之处。
身死道消这四个字,从来也没有离他很远。
暴雨倾盆。
就在巨大的雨声之中,更多的电光划破天幕。
轰隆——
收束天劫的结界随之而震。
血迹一点一滴地,浸透地面。
他像是一块碎裂了的玉,沾着鲜红的血迹,又仿佛淬过冰的剑刃,散发出无可抵挡的、所向披靡的锋锐。
他自己便是一把磨砺淬炼而成的神兵。
第四道,第五道……
直至最后一道淬体紫雷盖顶而下,他手中撑持着的忘尘剑倏然震断,坚冰塑成的剑身折成两节,崩进瓦砾之中。
血迹从指尖滴落,也从剑尖上滴落。
还有三道叩问……
他一直坚定的道心,在电光的映照之下,几乎快要有被劈成两半的错觉。
轰隆——
随着暴雨雷鸣、电光交缠之中,天道的叩问如同洪钟一般,贯入脑海。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他道心一如既往,从未踌躇不前。
江应鹤吐出一口鲜血,抬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自从他决定修行之日起,便一直行于途中,从未改变,何曾踌躇不前?
雷声卷过耳畔,庙宇碎裂,风声呼啸。
第八道天雷浩荡而至。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他万事遵循本性,无愧于天地众生,何曾踌躇不前?
江应鹤几乎是在叩问之声入脑的下一瞬,便找到了答案,他从未偏移自己的方向,一直坚持着本心如故,分毫未改。
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雪白衣衫已被鲜血染红,雷霆贯入五脏六腑之中,连指尖都麻痹不堪,宛若碾碎了一身玉骨。
断剑犹自铮鸣。
江应鹤将手中的半截剑身插入地面,想要起身之时,最后一道天雷轰然而落,依旧是那个相同、而又不同的问题。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一问道心,二问本心,第三问……
是问他的真心。
他被天道的叩问死死地压在地面上,眼前是四散的血迹和裂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身边人的面貌。
为何踌躇不前……
是为天下声名、为正邪难容,还是怕交心只一瞬,分魂融合之后,只是一场云烟幻梦?
他或许只是别人道途上的一句记载,辟世大能,应在天阙之上长生久视,而非与他纠缠……
他的真心。
一点一滴,何处不是真心……
江应鹤嗅到一股极重的血腥气,却又能感觉到这一声质问顺着脑海灌入灵台,几乎要叩碎他的神魂。
正当此刻,收束天雷的结界猛然一松,一个庞大无比的巨兽显出原型,冲入结界,遮挡住江应鹤的身形,将那些四处乱窜的电光雷劫挡在身下,遮盖住倾盆暴雨。
天犼将他包裹在怀中,可在神识的感知之中,即便没有了最后一道天雷的吞没侵蚀,钻入心魂中的大道叩问,也已然在不断地消磨他、损毁他。
下一瞬,巨大的天犼原型顷刻不见,红衣少年将江应鹤紧紧地抱进怀中,吻上了他沾血的唇瓣。
江应鹤面前是半张漆黑的面具,另一半则是长夜瑰丽美艳的脸庞,他舔咬着自己的唇,却在交吻之中,将一颗妖丹吐出,一分为二,送进江应鹤唇间。
……他疯了吗?
妖族内丹,如同修士的金丹、元婴一般,和第二生命本无差别,轻则境界倒退,重则化为原型……
但江应鹤没有力气挣扎,他的神魂在不断地消碎,只能被动承受着半颗妖丹进入神魂之中。
江应鹤用力收拢手指,攀住他的肩膀,低微道:“……没用的……”
为何踌躇不前……
他难以回答。
解不开、绕不过、逃不脱。
就在江应鹤意识迷蒙之时,恍惚间听到了一声短暂的系统音,但他已无力去想,只能感觉到渺茫地虚空,感觉到溃散的神魂……
陨于天雷的神魂,都会自行度化成真灵,回归于天地。
或许他也将回归于一场雨中。
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沉没之时,长夜被一只手狠狠拉开,另一股力量灌入其中,将江应鹤周身间溢散的神魂笼罩起来
,重新凝结。
李还寒掌中的魔气翻滚沸腾,将四周的雷劫余波全部压下,随后立即收缩结界,将屏障归入师尊的身边,协助那股力量凝聚神魂。
“还愣着?”秦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哑得难以想象,“护持转世。”
这四个字,每一个都抽尽了心神和力气。
长夜空白的脑海随之猛然一震,才从堆积而起的绝望之中寻觅到一丝生机。
眼前的半颗妖丹融入神魂之中,慢慢地凝实,随后转入天道运行之中。
长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凝聚而起的神魂慢慢地脱离视线,失去踪影。
四周静寂,唯有连绵不绝的雨声。
过了小片刻,才听到长夜低微的、沙哑的嗓音。
“转世之人……会有记忆吗?”
“点醒之后,就能想起来。”秦钧道。
“什么时候……能再遇到……”
“……不知道。”
“那他、他还会喜欢我吗?”
“师尊喜欢过你吗?”
又安静了下来。
雨水冲刷血迹,而躯体早已消散。
长夜看着李还寒捡起断裂成两截的忘尘剑。
君心切玉刀,一举成两断。
长夜站起身,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进入了雨幕之中。
没有人阻拦他。
李还寒低着头擦干净手里的断剑,他的手不是很稳,力道用的很轻,但是因为手太不稳了,还是被残碎的忘尘剑划伤了手指。
血珠一点一滴地渗出来,与剑身上的融为一体。
李还寒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问道:“角落里那几个孩子……”
“没死。”
“……那就好。”
李还寒用布帛将碎剑包好,低着头道:“不然,他要怪我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收束天劫的结界彻底消散,破庙之内,只剩下断壁残垣、满地血迹,与孩童抽噎的哭声。
————
今夜是洛城的花灯节。
过节前一天,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把城西的仙人庙宇都劈碎了,家家户户闭门关窗了半宿,才发觉雨停。本来担心影响花灯节的举行,可今夜,却是难得的明月朗空。
洛城像是完全没有被一场暴雨影响到。在很多人眼中,这只是一场雨罢了,最多是太过不巧,劈碎
了一座仙庙。
然而再不巧,也仅止于此。洛城七十万百姓,四处皆安,无一人死伤。
长夜是从一座无人的小阁楼上醒来的。
他分裂内丹,境界跌落数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猫,在楼上暂时沉眠了一天一夜。
他恢复人形,坐在小楼上向下望,满城的花灯光亮,起起伏伏,灯影晃动。
商贩叫卖、游人如梭、满眼都是红尘。
万家灯火。
长夜趴在楼上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懂得了师尊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他闭上眼,又变回白色猫咪的样子,毛绒绒的尾巴转了过来,身上都是未干的雨水、泥灰、与斑斑的血迹。
小猫咪趴在夜风较小的地方,像是突然失去了豢养他的居所。
……我明明有听你的话。
求你……别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夜儿没有师尊了。
你要长大了。
突然被屏蔽,重新提交一下审核,不用重看。
第58章
蓬莱。
殿内燃着一盏烛。
烛火在眼前慢慢地晃动, 拖出重影。
身旁人唤了第二声,颜采薇才仓促地收回视线,应道:“师兄。”
就在方才,安放在蓬莱的魂灯熄灭、命牌破碎。
清净崖之上的白鹤徘徊不断, 叫声撕裂声带、穿破云霄, 近乎凄绝。
颜采薇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续道:“我会前往勘察的……江师弟不会在洛城渡劫,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她扶着座椅起了身,心中仍是一片空茫,对于眼前之事难以接受,甚至还没有真正地感受到痛觉。
颜采薇按住腰间的铃铛法器, 指间从法器之上收缩回去,回首再看向周正平。
掌门师兄眉宇疲惫,宛若一座凝固不动的雕像, 一旁的拂尘搁在桌面上, 色泽冷透。
向来明亮的蓬莱大殿,沉闷地流淌着一股极度凝重的气息,宛若无形之云, 压在心头。
就在世事已成定局的下一个刹那,殿外的满天晴空骤然凝起无尽的暗沉赤云, 一个人影自赤云之间降下, 孤身一人踏入殿内。
颜采薇步履一顿,看向走近的来者。
李还寒一身玄衣,衣袖色泽沉暗无光, 仿若无星无月的冷夜,身后是一道里衬猩红的长披风。
披风沾血,在殿内地面上划过血痕。
在颜采薇的目光注视之下,眼前之人行至案前,将手中丝帛包裹之物放到了上面,正挨着周正平手畔的拂尘。
迫人的静谧之中,只有颜采薇低落而微喑的声调。
“这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抬起手,拨开素白的丝帛,露出里面两截断剑。
忘尘剑的材质便是坚冰,只因有江应鹤在,它才锋芒四溢,它才名满天下。而如今,它只是两截碎裂的冰罢了。
坚冰未融,却依旧漫出似有若无的水迹。
就在看到断剑的一刹,一向少动声色的周正平终于撑持不住,吐出一口积郁在五脏六腑之间的鲜血,随后被颜采薇扶住臂膀。
周正平抬起眼眸,看着李还寒取出曾经系在忘尘剑之上的剑坠,重新系于其上。
往昔故貌,依稀眼前。
这是他的天劫。
也是他的情劫。
周正平深深地闭上眼,听到
李还寒轻微响起的声息。
“我们已护持他转世。”
他低着头,语调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却牵着人的心一沉再沉。
“我会去找他的……请掌门,将忘尘剑放回白鹤玉宇。”
话语落下,周正平看了他良久,才默然颔首。
他看着李还寒转身离去,重新镇定了一下心神,才向颜采薇道:“撞钟。”
颜采薇怔然片刻,立即道:“既然师弟有转世之机,便不需撞钟……他还会回到蓬莱的!”
“嗯。”周正平道,“撞十二次。”
按照蓬莱的规矩,十一次是仙君陨落的钟鸣,十二次,则是门内长老闭死关的钟鸣。
颜采薇霎时微愣,随后心里一松,默默点头,再无言语。
蓬莱钟鸣十二,响彻整个修真界,所有门派的掌权之人,都已知悉江应鹤闭关的消息。
幽冥界冥河涌流,万鬼奔向河岸对面。摆渡人穿上蓑衣,向身边的鬼女指向冥河画舫,告诉她那是宗主所居之处。
万妖边塞熙熙攘攘,从雪原走到此处的雪狐薛倩倩停留市集,听鹿妖老板讲述他见过的奇闻异趣,讲述通天彻地的尊者与他的美人兔妖。
天魔教之中,盘踞在血池边缘的黑蛇睁开血眸,似有所感般地向上仰望,却只能看到珠玉穿成的、密密的帘。
兰若寺的诵经声整日不歇,只在钟鸣的刹那骤然顿止,空净小和尚坐在禅清对面抄写佛经,见到住持手中的佛珠忽地一顿。
“住持?”小和尚睁着他乌黑圆润的双眼,“怎么了吗?”
禅清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