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内层,是许多元神真人都未敢踏足之地。他将整个太虚秘境的阵眼镜石取走的消息,恐怕很快就要流传于各个宗门大派之中。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论怎么讨论李还寒这个名字,无论是对他敬慕还是忌惮,他其实都并不在意。
但这个时候,李还寒竟然控制不住地想让江应鹤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江应鹤嗯了一声,一边给大徒弟阐述秦钧的来历,一边伸手施了一道除尘术,将他衣角上凝涸的血污清理干净,随后见到李还寒转过了身,捉住了他的手腕。
江应鹤怔了一下,感觉掌心上被放了什么东西。
“太虚秘境没什么好东西。”李还寒语气平和地道,“只是让我弄脏了。”
他莹白的手掌正中,是一块形如寒玉的镜石,被编织成了一个剑坠儿,上面沾着鲜红的血液。先天灵宝的气息在往复不停地扩散开,带着些微符合他功体的冰冷之感。
江应鹤愣了半天,认出这是什么之后,问道:“你进入秘境内层了?你、你平时看着冷静,怎么做这么冲动的事情?”
他跟李还寒六十多年师徒,情分自然也重,第一反应只有担心:“没有下次了,还寒……”
江应鹤话语未半,掌门师兄的传音符突然一亮,周正平的声音在仙府之内响起:“江师弟,正华殿,要事相商。”
江应鹤让他打断了话语,后半句的训斥没有说出口,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寒玉
镜石,又看了李还寒一眼,道:“他之前万鬼侵神,体质脆弱,不过你一贯温和亲善,要好好照料师弟。”
他看着面前的大徒弟认真点头后,才步出玄门,化作一段遁光前往正华殿。
江应鹤离开后,清净崖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还寒血眸渐阴,坐在一旁看了秦钧一眼:“万鬼侵神?”
秦钧舔了舔牙尖,撑着下颔散漫地笑了一声:“天魔之体?”
虚伪。两人此刻心中的想法出奇的一致。
李还寒伸出手,血色长剑从他掌心中凝聚而出,插入地面。他撑着剑柄坐在一旁,身上的温和假象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冰冷暴戾之气泛上红眸,浑身上下都溢满了杀机。
“鬼气缭绕而不死,邪修种子。”李还寒道,“不如,我助你超脱。”
血剑上的冷芒刺过眼眸。秦钧铁灰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觉得很有趣似的审视了他片刻,道:“我是邪修种子,你是什么?一只……化人的天魔吗?”
锵然一声骤响,李还寒手上的长剑破风穿过,剑气洞穿了秦钧身上的躯体,剑刃抵住他的筑基灵台之上。
而秦钧却没有移动,他是一只恶灵,即便肉躯摧毁无数遍,也可以重新修复,这表面上的筑基灵台,于他而言,用处也并不大。
筑基灵台位于心口旁,血剑破开表皮,吮吸血液。李还寒停手凝视他几秒,道:“你接近他,是为了什么?”
“这话我恰好也要问你。”秦钧眉宇一挑,散发出一股近乎不可一世的狂气。“你一只魔,怎么混迹在名门正派之中。”
李还寒目光不动,神情中的一丝微颤都找寻不到。他拔出剑身,看着对方被血剑捅穿的碎烂伤口迅速恢复。
“……恶灵。”他冷漠地瞥了一眼,“你要是敢伤到他,我就直接宰了你。”
秦钧很多年都没有听过这种威胁了,他居然在李还寒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威胁感。
这个人恐怕不止是一只化人天魔而已,他身上有一股与自己相同的、类似于合道天雷的味道。
秦钧挑了下眉,勾着唇笑了笑:“不巧,我就是想吃了他。”
他看着那双血色的眼眸越来越阴郁,脑海中反而又想起——每一个天材地
宝周围,都会有盘旋环伺的凶兽。
江应鹤对于他这个等级的鬼修来说,就像是一块甜蜜诱.人的糕点,让人想要把他一点点地咬碎、舔净、吞进腹中。
而李还寒,恰似那头被触碰了领地的恶兽,眸间血光正盛。
————
正华殿。
“冰原之上人迹罕至,在那里渡过洞虚境的第二次天劫,该是一个好地方。”周正平道,“江师弟准备了这么多年,理应心中有把握。只是修仙一途,攀登而上,总有困境……”
周正平例行念叨。对于很多有天赋的人来说,洞虚境已经是他们一生所能经历的终点。而再向上的阶段,只有江师弟自己才能涉足。
他这次与江应鹤当面商议,正是在谈江师弟引动第二次天劫的合适之所。
玄微仙君的天劫高悬多年,这件事蓬莱的许多人都知晓,但他们也知道,以江应鹤的充分准备,这次理应也能顺利。
江应鹤道:“等我闭关之时,我的两个弟子,还要交由掌门师兄照应。”
周正平口中的絮叨一停,脑海中浮现出李还寒和秦钧的样子来,莫名地心里一抖:“照应……?谈不上。他俩是不世出的天才,不需要他人干预。”
江应鹤摇了摇头:“还寒此次带领同门进入秘境,虽然尽职尽责,却也擅自进入了秘境内层。”
周正平:“依李还寒的本事,应无大碍。”
江应鹤叹了口气:“他把太虚秘境的先天灵宝取走了。”
“噢……”周正平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刚淡定地应了一声,话语随后就硬生生地卡住,脑海里被“先天灵宝”四个字砸懵了,愣了半晌才道:“啊?!”
所谓秘境,常常是依傍先天灵宝而生的。众人虽然知道,但一般并不会去取,首先是不一定能拿到,更可能受伤陨落,其次是门下弟子历练之所,他们也有意地将秘境利用起来。
“他拿到了?”周正平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个音调,“这孩子带个队,把秘境带没了?”
江应鹤轻咳一声,尴尬道:“嗯……拿到了。”
“李还寒是烈性功体,太虚秘境又属冰雪,他拼了命取这东西做什么?”这地方不是蓬莱派单独所有,许多门派都会前去
历练。周正平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血压都上来了。“难不成送给哪个女修士,还能合藉成契,拐回来个道侣不成?!”
江应鹤听着这话,觉得徒弟一片孝心,让掌门师兄说成了男欢女爱,有点不乐意地道:“就非得是女修士吗?”
周正平瞪大眼睛,捋着胡须,心都哆嗦了:“怎么着,你徒弟送给男的了?!”
江应鹤:“呃……”
周正平见他没有回答,以为真是这么回事儿,猛地一拍大腿,愁道:“这事儿马上就能传到瀛洲派、广寒宫、药王谷、兰若寺……所有修仙宗门都知道,太虚秘境让咱们给整没了,还是为了一个男修……整个儿一旷世绝恋。”
周正平修行之前,乃是中洲辽城人士,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下来,这还是头一回把乡音气出来。
江应鹤见他越说越偏,连忙打断道:“还寒自然是送给我了。”
周正平猛地一愣,血压又突然降了回去,一边捋着胡子一边道:“怎么不早说,那这不是尊师重道的典范么。”
他定了定神,喝茶压惊,继续道:“行了行了,要是这么说,左右都是你座下的弟子强横,没有违反规定,他们羡慕不来。过两日云不休出关,你也正好可以去千里冰原筹备渡劫。”
云不休是蓬莱派的三位真人之一,道号清晏,之前为钻研一门道术而闭关了两百年,他也是这一代之中最小的一位,是江应鹤的师弟。
江应鹤微微颔首,正待说什么时,整个蓬莱仙门地气忽动,正华殿颤动摇晃,杯碟脱手而碎。
不光是江应鹤愣了一下,周正平也跟着懵,两人当即遁光而出,停留在半空之中向地气颤动之处眺望而去,见到一处清净幽然的山峰从半空中斜斜滑落,被从中斩碎。
周正平挥了挥拂尘,一道青光将半截山峰托举住,慢慢地放到蓬莱地面之上。周围已有包围观看的弟子,议论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他随后转过头,看着江师弟霜白冷峭的下颔弧度,道:“玄微,这个碎掉的山峰,好像是你的清净崖啊。”
江应鹤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房子塌了,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好几个可能,直到他看到断峰之上的两人身影。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掌门师兄颤颤巍巍的话语。
“玄微,好像是你徒弟在……”他想了想,没说打架斗殴,含蓄道,“……切磋啊?”
江应鹤:“……”
第6章
整个清净崖被剑锋割裂,原本的仙府洞天变为一片断壁残垣,而两人交战之地,更是满地狼藉。
他那个才入门两年、刚刚筑基不久的二徒弟,身上的骨头都被打断了几根,筑基灵台之内的灵力耗尽,几乎枯竭。
江应鹤把秦钧扶起来,抬眸看向李还寒,正要发作之时,见到他持剑手臂的表面肌肤一寸寸撕开,天魔之体的特殊之感骤然降临,血迹从指尖上往下滴,活像是一个再世煞星。
江应鹤心中一跳,想到他闯进太虚秘境中,功体虽未受损,但看样子也有地方出了差错,否则以秦钧当前的修为,又如何能让李还寒再次受伤?
他伸出手,将骨骼断裂的地方给秦钧接上,原本的冷淡神情也有些松懈了,问道:“打架?”
秦钧低声道:“是师兄指教。”
江应鹤转过身,走到李还寒面前,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眸光晦涩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指教?”江应鹤看着他收起血剑,便挽起了对方的手,像往常一样用灵力探入进去,果然发现天魔之体中浊气累积。
他那只手霜白修长,泛着一股冷润的色泽。李还寒的目光下垂了几寸,停在他的手背上,记得江应鹤不喜欢血污。
但此刻,师尊的掌心又沾到了自己的血,不知道是第几次。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缓了下来,道:“嗯,指教。”
江应鹤原本让这俩人气到了,但看着现下这场面,反而说不出来惩罚之类的话语。他一边将大徒弟体内的浊气清除导顺,一边板着脸道:“你们是指教切磋,还是要拆家?下次再这么打,就都给本座从清净崖滚出去面壁。”
李还寒看了他半晌,那张向来深邃冷肃的脸庞上,神情慢慢地回暖了一些,又恢复到江应鹤印象中的、平和而温柔的模样。
“是弟子的错。”李还寒道,“切磋而已,过犹不及。”
江应鹤略微颔首,教训完这个,刚想回去看看另一个,却被李还寒突然握住了手,对方体内的气息再度紊乱了起来。
江应鹤:!
他连忙将灵力渡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个面对他温柔好
说话的男人,在凝视过来时,眼眸里的幽深莫测。
李还寒盯着他低垂下来的眼睫,再度闻到师尊身上冷而缱绻的香气。江应鹤的唇很薄,血色不重,像是一瓣初绽的梅花。
就是这双嘴唇里,说“命途永远是自己的,天道不能移”、说“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在转世重修的六十余年中,这双薄唇曾说过许许多多这样的话,是从来没有人对李还寒说过的。他慢慢地触摸到了江应鹤,确认了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用几十年的时间将对方划进自己的领地里,直到……
李还寒抬起眼,看到江应鹤身后缓慢勾唇的秦钧,心中的暴虐和冷酷节节攀升。
而江应鹤身后,那个印象中较为沉默、不太说话的灰眸青年,却眸光焦灼地停在他纤秀挺拔的脊背上,毫不在意地跟李还寒目光相撞,也毫无忌惮地露出冷笑,挑衅般地舔了舔唇,仿佛在嘲笑魔修的伪装。
————
清净崖由江应鹤一道符咒重建,倒是并无大碍。只是他自以为解决了他们师兄弟的矛盾,却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和平,只是在表面上勉强维持而已。
夜寒风冷,仙府拔地重建,重塑悬剑台之时,秦钧正在江应鹤眼皮子底下运行周天、修炼锻体。
他的身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从外表上看,的确是一具强健有力的体魄,肢体修长劲瘦,连眉目之间都沉淀着一股令人感到危险的压制力。
但这终究是一个被鬼族怨气吞没、万鬼侵神的少年人。
在江应鹤的眼中,他的神魂和筑基灵台都十分脆弱,即便是与师兄切磋,大抵也是吃亏的那一方。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忘尘剑的搁在膝头,将那颗寒玉镜石做的剑坠缀在剑柄上,指腹滑过上面编织出的绳结。
江应鹤刚刚戴好剑坠,便听见一旁秦钧的声音。
“师尊。”他唤这几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李还寒的温柔,反而像是一潭莫测的寒渊,逐渐地沉了下去。
江应鹤应声抬头,见到秦钧运行完一个周天,铁灰色的眼眸盯着自己手中的雪剑。
“李……我师兄,”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应鹤乍一听见这句话,以为
他是让还寒吓到了,为了师兄弟之间的和睦相处,便非常耐心地给钧儿解释道:“你师兄?他特别温柔。”
秦钧怔了一下:“温柔?”
他回忆了一下白天时,那只魔修赤红眼眸的样子,浑身的杀机几乎凝成实质,看不出究竟有哪点是和温柔这两个字沾边儿的。
反而是江应鹤,表面看上去冷淡,但交谈举止和话语之中,总是带着一股很柔和的气息,不像是在修真界中的正道、倒像是在什么极度有序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让这只重见天日的恶灵从身心里蕴发出饥饿感……也许这才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