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见何予理她了,转头进屋坐到床边,拉住少年手对镜头说:“这些天情况越来越差,医大附院已经是国内医疗水平最高的医院了,还是治不住。你看这脸色差得,身上都是青紫,我都不敢看。”
女人说着就掉下眼泪来,撸起少年的病号服给镜头拍满是青紫瘢痕的胳膊。
“别拍了!”陈默挣扎着不给拍,却被他妈妈强硬地拉住,一把撸起了袖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给观众看看你的……”最后几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原本应该青紫交错的胳膊,此刻白嫩光滑,连个红点都没有。
第8章 关系
糟糕!
歃血的效果出来了,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这要是被镜头记录下来,乖儿子必定会被拉去切片。不说别人,就他的导师何先生都不会放过他。
夏渝州深吸一口气沉于丹田,用话剧社台柱子洪亮的腹腔音大吼:“干什么呢!”
屋里的人齐齐吓得一哆嗦,对着少年的摄像机都晃了一下。陈默立时拉下自己的衣袖,瞄见门口的夏渝州,濡黑的鹿眼顿时亮了。抓住堆在脚边的被子把自己结结实实围起来,顺道戴上蓝色防菌口罩。
“这里是无菌病房,你们一群人穿着皮鞋就进去了,有没有考虑过病人的安危?”不等对方开口,夏渝州先发制人地大声质问,引得走廊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记者、陈默妈妈、摄影师本人,统统没有戴口罩,更没有穿无菌服。而缩在床上的瘦弱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口罩,只露出一双略带惊恐的大眼睛。
“对啊,我记得这个是无菌房,昨天还不让粉丝进。”
“这些记者真是没底线。”
“护士怎么也不管管?”
外面看热闹的护士终于醒悟过来,快步进去拉起了隔菌帘,把小少年隔绝在一整片透明罩子里:“站远点啊,站远点。没穿鞋套、口罩的统统出去。”
兵荒蛮乱的一通折腾,摄像头把这一切忠实地记录了下来,煽情气氛化为乌有。
陈母狠狠瞪了“好事路人”夏先生一眼。
“刚才的剪掉,待会儿重录一遍。”记者安慰陈默妈妈。
女人点头,整理了一下头发,隔着帘子跟少年说话:“叫你准备的词想好了没?你先说一遍,我给你把把关。”
陈默看着她不说话,无声地反抗。
女人瞪他:“好好说听到没,让粉丝给你捐点钱。”
陈默拿起那本黑皮烫金的书,把手掌贴在上面:“为什么要捐钱?上回比赛赢的奖金足够治病了。”
“够什么够,你知道你这病多费钱吗?就这间监护病房,一天就要上万,奖金早就见底了。”女人的语气瞬间严厉了起来。
少年抬头,看向门口担忧地望过来的夏渝州,低声说:“150万,这么快就没了。那以前的那些奖金,也没了么?”
“以前哪有奖金,就你小时候那些过家家比赛,全是倒贴钱,奖品都不够报名费的!”
“从3岁起,陈默就被带着参加各种比赛。”何予跟夏渝州解释了一句。
“三岁?”
何予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涂了粉底的鼻梁被眼镜支架压出两个小凹坑,显出跟周围皮肤略显不同的色泽:“据说是早早发现智力跟常人不同,会说话就开始教他背诗。我常参加电视节目,被人说是‘爱豆学者’,其实陈默‘出道’比我还早,说来还是前辈呢。”
温柔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春风化雨。每次夏渝州听他说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松精神,以至于就算这人说了什么不太合理的,也生不起气来。
“倒也不是多缺这么个学生,只是觉得……”何予哂然一笑,歉然地看着夏渝州,天生带笑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看起来相当疲惫,“前几天是太着急了,做了违规操作,给你造成困扰真是抱歉。骨髓的事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已经找到新的志愿者了。”
找到新的志愿者,那就是随时能给陈默换骨髓。
“啊哈哈,”夏渝州干笑两声,“那就不用转院了?”
何予摇头:“还要要转的,得把他转到研究所去。他体质有些特殊,普通药物效果很差,控制不住病情就不能做移植。实验室有新药,也许有用。”
研究所!
夏渝州指尖冒汗。在医院里已经够危险了,再弄到研究所去,那切片起来可真是太方便了!
真不该一时冲动先把孩子转化了,应该先把人偷走才是。现在怎么办?
“教授!”两名学生打扮的青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夏渝州骤然向后退了半步。
何予疑惑地看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尿急。”夏渝州转身往厕所的方向走,下意识地扯了下口罩,却发现口罩还好好地戴在脸上。回头看何予,那人已经转身去跟助理说话了。
来不及计较这人怎么看出来他脸色不好的,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转过拐角,停在医生值班室门前。
值班室外挂着今日值班医生的铭牌,司君的名字赫然在列。蓝底白衣的证件照,愣是给他照出杂志硬照的效果,放在一群相貌平平的医生中突兀异常。
抬起的手停在空中半晌,也没能敲下去。收回来揣进口袋,夏渝州啐了自己一口,门突然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司君带着薄薄的医用手套,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单往外走,仿佛没有看到门前站的人,侧身直接绕过去。
夏渝州单手支在门框上,堵着路不让他走。
司君停下脚步,无声地看着他。
“有个事求你,”夏渝州拉下口罩,急急地说,“何予要给陈默转院,你能不能拦一下?帮我争取一天时间,一天就好。”
何予是医大的教授,也在研究所任职。医大和医大附院本就是一体,他要把人转到研究所去,自然是一路绿灯。唯一能阻止他的,只有陈默的主治医生——司君。
色泽浅淡的下唇边,垂着一颗因为紧张而合不进槽的小尖牙,随着夏渝州说话来回挪动。
司君的视线停在那上面:“你的牙怎么回事?”
夏渝州拉住下唇,把牙包回去:“别管什么牙,你帮是不帮?”
蓝色的眼睛里眸光渐冷:“夏渝州,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把夏渝州冻住了。是啊,他们是什么关系,人家凭什么帮他。
目光落在司君的左耳上,那里有一颗小血痣,是上学那时候被他咬出来的。本来是开玩笑,谁知道血牙太锋利一下就给咬穿了。司君当时气了好几天,估计对他这没消毒还带着口水的穿刺行为厌恶极了,因为是男朋友才原谅的。
现在不是了,他跟人家甚至都不是一个物种。
不是男朋友了,有些忙就不必帮,有些事也不会原谅。
夏渝州下唇轻颤,合了几下也没把那颗碍事的牙塞进凹槽里,忽然轻嗤一声咧嘴笑道:“一起看过片儿的关系啊。”
……
咱们也算是一起看过片儿的交情了,你总结PPT的重点然后借我抄抄呗。
……
带着乳白色橡胶套的手背,抵住夏渝州的小臂,将这人工路障缓缓抬起:“麻烦让一下。”
司君拿着报告向别的病房走去,再没有回头。夏渝州保持着胳膊抬在半空的姿势,啧了一声落下来,使劲拍两下脸:“贱不贱。”
那边,被说教了半天少年终于答应,对着镜头录一段话。
记者立时打开摄像机,重新开始采访。女人理了一下头发,悲苦道:“我知道这么做不好,给大家添麻烦,但请你们理解一位母亲的心情。国内的治疗现在真的派不上用场了,我不想他才十六岁就告别人世,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想带他出国治病,砸锅卖铁,哪怕能多活一年也好啊。”
镜头转向隔菌帘子后的少年。
少年把黑皮硬壳书立在面前,望向门外,静默了近半分钟。就在记者以为他又反悔了的时候,夏渝州回来了,冲他挤了“稍安勿躁”的眼神。
少年骤然掀开被子,坐直了身体,目光坚毅地看向镜头:“大家好,我是陈默。从现在起,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再给我捐款了。我不会去国外治疗的,不想客死他乡。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这片大地上。生是华夏的人,死是华夏的魂!”
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热血得十分不合时宜。
记者:“……”
摄像师:“……”
夏渝州嘴角抽搐,这孩子是不是转化出了问题,越发中二了。
事实证明,孩子没傻。说完这些,他又看向自己的妈妈:“你以后不用管我了,也不要再花钱给我治病,让我自生自灭吧。没用完的奖金,就当你的养老钱。”
然后,他拿起来那本立着的书,把正面转过来。众人这才发现,那本黑皮书的封面上,嵌着一只黑色手机。
“他在直播!”拿着话筒的记者惊呼。
少年露出个“没想到吧”的表情,抓起手机蹦下床,趿拉上人字拖冲出去,快速奔到夏渝州身边。
夏渝州下意识伸出手,把孩子护在身后,挡住试图跟上来的摄像机:“好了,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到此为止,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医院,不要再打扰孩子治疗!”
陈默妈妈怒气冲冲地追出来,一指头戳到夏渝州鼻子上:“你谁呀?关你什么事?”
夏渝州感觉到那只小手紧紧攥着自己衣摆,不由挺直腰杆:“我是他爸爸!”
第9章 爸爸
众人看看穿着连帽衫的年轻小伙,再看看身后没比他矮多少的十六岁少年:“……”
陈母愣怔了一下,暴跳如雷:“臭小子,你占谁便宜呢!”
贴了水晶钻的艳红长指甲,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直冲夏渝州的脸而来。夏渝州身后有孩子,不能动,只能侧身偏头,抬肘格挡。
“啪!”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只细弱苍白的手紧紧握住了女人的手腕。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所有人都惊住了,竟是躲在夏渝州身后的病弱少年。
陈默一只手依旧攥着夏渝州的衣角,另一只手牢牢握住自己母亲腕子,哑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女人看看陈默,再看看自己的手,满脸的不可思议:“陈默,你这是在跟我说话?”
满是针眼的手背上,细弱的手骨和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凸出来,微微发颤。少年的脸上满是冷汗,眼睛却越发明亮:“不,不然呢……”
随后一个字轻成了气声,苍白的手骤然脱力。
夏渝州感觉到抓在腰间的胳膊猛地下坠,一把将栽倒的孩子捞住:“陈默!”
少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周围人顿时乱成一团,护士过来帮忙扶着,夏渝州换过手来直接将小孩打横抱起。小男生骨头沉,就算瘦到皮包骨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把人扔到床上,夏渝州就听见自己的腰嘎吱了一声。
路过的值班医生跟着进来,查看病人的状况。走廊上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大妈看不过眼,开口指着陈默的妈妈:“你这人怎么当妈的,他都病成那样了,还跟他吵。”
“关你什么事!”女人呛了大妈一句,转身进去看孩子。她没走到床边,站在两步开外看着虚弱无力的儿子,双手握在一起,无意识地抠挠指甲上的亮片。
“没事,是低血糖,”医生收起听诊器,问旁边的护士,“他早上吃饭了吗?”
“吃了,但是没吃多少就吐了。”护士苦着脸说,因为连续注射化学药物的原因,陈默本身胃口就不好,今天早上吐了也没引起护士重视。
医生叹了口气:“找司医生给他开点葡萄糖吧。”司君是主治医生,所有的药单都要他经手,别的医生没有权利给陈默开药。护士应声去找司君了,医生也跟着离开,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何予走进来,对陈母道:“杨丽娜,我们谈谈。”
小助理拿着一份厚厚的协议,递到陈母面前:“杨女士,我们研究所决定免费给陈默提供骨髓移植治疗,请您在这里签个字吧。”
陈母没理他,依旧执着地抠手,直把拇指上的水钻抠掉弹射到病床雪白的床单上。半晌,掏出手机对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拍了张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拿他做实验,这字我是绝对不会签的。他这么有本事,想治就自己签吧。”
说罢,带着记者和摄像师扬长而去。
“嘶——”夏渝州慢慢站直身子,揉了揉腰,“什么狗东西!”
何予把白大褂脱了,递给助理,露出里面的酒红色长袖衫:“她就是个疯子,得尽快转院。早上听说她出现,我连研究服都没来得及脱,直接从实验室就跑来了。”
夏渝州眼睛一亮:“你忙得话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照顾他。”
何予笑着摇头:“你跟他又没什么关系,怎么好麻烦你。助理已经去办转院了,打完葡萄糖我们就走。”
“这么急吗?”夏渝州摸摸儿子汗津津的额头,暗自咬牙。这不是打一针葡萄糖就能解决的,他刚刚转化完成,亟需饮用鲜血。
“呼呼……”陈默慢慢睁开眼,初拥带来的虚弱终于显现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怜巴巴地看向夏渝州。
夏渝州忽然理解了哺乳期妇女的心情,孩子饿了,嗷嗷待哺,真是恨不得当场脱衣挤奶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