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不会。你们秦宅的事我还真知道不少,莫无要是和我说一声再走,也不至于睁眼瞎的瞎查。”不二道:“秦家有个世代传下来的宝贝,我见过一眼。”
秦姑娘一双大眼睛透过黑乎乎的头发瞅他。
“那宝贝我不是在秦家看的,秦家家训上有规矩,那宝贝非秦家生死存亡之际不能拿出来,我自然没机会看的着——可谁让我活得久呢?”不二摇头晃脑:“我是在当年凤凰一族将那宝贝给秦家人的时候看见的。”
秦姑娘白他一眼:“你就吹吧。”
“贫道好歹也是诸仙台上挂着铭牌的正经神仙,这种事不是也挺正常。”不二道:“我那个天杀的上司和凤凰一族有人情,当年凤凰迁徙,他就让我跟着一起,在路上帮衬一下,所以这一路的事我都清楚。秦家那宝贝也不难猜,是凤凰一族族长身上的一根羽毛。”
秦姑娘满不在意道:“羽毛?很厉害?”
“厉害。”不二认真道:“凤凰羽毛本就难得,更难得的是这不是普通的凤凰羽毛,而是来自当年的凤凰一族族长。当年凤凰一族的族长通体洁白,没有一丝杂色。这样的凤凰万年难出一只,它的羽毛可想而知有多难得。”
“白的凤凰?”秦姑娘好奇:“没听说过。”
“不怪你,在那位族长降世之前,连仙界都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白色的凤凰,不只是白色,还有黑色……”
秦姑娘瞪大眼睛:“黑色?”
不二点点头,“当年天降异象,凤凰一族同时破壳出一黑一白两只凤雏,白的干净如九天之云,黑的深沉如古墨,两只小凤雏立在一块,那可当真是三界一奇景。后来白的那位成为凤凰一族新一代的族长,而黑的那位……”不二忽然一顿,摇摇头,“……我和你说这个干吗?和你这事又没关系。”
“不二道长!”门外忽然传来声音。片刻后清竹跑了进来,道:“不二道长,您怎么跑这来了?住持找你呢。”
“找我?”不二挥了挥秃毛浮尘,看了眼秦姑娘。秦姑娘朝他摆了摆手,好似也再懒得听他说下去,径自闭上眼接着吊在屋檐上随风摆动,不二便也不再说话,跟着清竹一道往回走去。
凌城郊外山洞。
秦崎紧闭双眼,头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妄图从噩梦之中醒过来,可挣扎良久,依旧陷在其中无法挣脱。
梦里,眼前尸山血海,遍地狼烟,天空被无穷无尽的刺眼的血映成暗红,喊杀之声震天响,满身血污的战士手举武器冲向对方,用血肉之躯组成这一幅惨烈至极的画面。
他感觉头晕晕的,鼻腔里充满了浓重的铁锈味。他抬起头,看到对方阵营方向最高处立着一人,银盔银甲,气宇非凡,手中执一把三尺长厚背薄刃的黑金古刀,一身血污,神色冷峻,眼睛却亮如星辰,宛如这混乱而血腥的修罗场里的一束光,璀璨而夺目。
“战神!是仙界战神!”他听到人说。
“战神亲临,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绝望、恐惧,又夹杂着一丝羡艳。
下一刻,高高在上的战神抬起手臂,向前一挥,鼓声咚咚震天而响,对方气势陡增,以倾轧之势猛扑过来!
秦崎猛的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脸色煞白,仿佛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头上冷汗滴落在石板上,又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缓了一会,闭了闭眼,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那盒子上挂着一个把锁,却没有钥匙孔,他握着那锁低声念了一会,那锁“啪嗒”一声弹开,木盒的盖子也随之打了开来。
木盒之中静静的躺着一根羽毛,黑如玄墨,没有一丝杂色,光线透过顶部严实缝隙落到那羽毛之上,反射出点点亮光。
秦崎皱着眉头看了片刻,“啪嗒”一声合上木盒,又重新放回了枕头之下。
凌城郊外,村舍。
莫无回到院子里,果然兰儿半点也没耽误的冲了过来讨要那本画册,莫无没给,俩人闹腾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仙君出面将兰儿劝了回去。莫无掏出那画册晃了晃,那画册在山洞之时被他少了一个角,黑乎乎的,看着挺可怜,不过莫无倒是觉着顺眼了不少,至少封面上那两个人终于规规矩矩的穿好了衣裳。
莫无哼笑一声,又将画册收了起来。仙君看他一眼,道:“‘销魂蚀骨’,当真有那么神奇?”
莫无一紧张,捂着胸口的画册,警惕道:“你想干嘛?”
仙君好奇:“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当然得紧张。”莫无道:“万一你要是把这玩意讨了去,梦里见了心心念念的人,又这样那样一番,我怎么办?”
仙君哑然。
“不给!想都别想!”莫无捂着胸口,“堂堂天界丞相,晚上入了魅鬼的梦,说出去丢人。”
仙君失笑,“我不同你讨就是了。”顿了顿,又道:“你昨日在梦中见到谁了?”
“你啊。”莫无说的毫无犹疑,甚至理所当然,“这有什么好问的。”
仙君正要喝水的动作一顿,将水杯往旁边桌上一放,“我、我先回去休息一会。”说罢起身便往外走。
“耳朵都红了……受不住还非要问。”莫无看着他仓皇逃走的背影,笑了笑,而后又轻叹了口气,“道阻且长啊……”
仙君回到屋子关上门,在门后立了许久。
长白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样子在他眼前一遍一遍的过,那人失了力的支在黑金古刀之上,原本英姿勃勃的将军此时看起来就像是抹残损的破布,来一阵风都可以将他轻飘飘的吹走。那人是双眼无神的看着自己,口中嚅嚅道:“周大人,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呢?”
为什么……要认识你呢?
仙君心口疼的厉害,他缓了片刻,深呼吸两口,终于缓过来些,可又被另一股糟糕的感觉淹没起来——他破开封印之后坚持留在凡间寻长白,可寻到之后呢?
曾经他告诉自己,他要寻到长白,带长白回到天庭重新位列仙班,做回潇洒自在又顶天立地的仙界战神,这便够了,此后各自安好,继续曾经那般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可真的够了吗?
心底那些不断伸出的触手,那些幽暗中生长出的嫩芽,以抑制不住的蓬勃之势茁长成长,在不可以见人的黑暗之地开出花来。
可这一步若是踏了出去,那人重新位列仙班将前尘往事一并想起之时,自己又要怎样面对他?
窗外轻风吹拂,树叶在初夏的阳光里发出沙沙响声。仙君坐在椅子上,抬手扶着额头,静静的坐了好久。
晚间。
莫无又做梦了。
这回连山顶都没上,十分省事的直接出现在了那魅鬼的床上。莫无抽着嘴角,“我怎么忘了睡觉的时候把你扔出去了你……”
那名为“风月”的魅鬼瑟缩一下,往床角缩了缩。他今日穿的十分规矩,连脖子都没露出来一半,他指了指床角,可怜巴巴道:“这位大爷……”
八柱雕花木床被一把火烧的少了一个角,黑漆马虎的,十分可怜。莫无面无表情道:“嗯?”
风月登时又抖一下。
莫无拧眉,烦躁道:“你就不能不顶着他的样子?”
“这我也没办法啊……”风月哭丧着脸,“这皮囊都是做梦的人决定的,我现在不照镜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这位大爷,人人进到我这风月鉴都是浓情蜜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只有你,跟个阎王似的……”
“阎王他不可爱吗?当年他还拉着我谈过心呢!”莫无斜他一眼。
风月蹙了蹙眉,疑惑道:“我怎么觉着这对话似曾相识呢……”顿了顿,又道:“哦,我想起来了,好几百年以前我着风月鉴里来过一位,也这么说过,您二位要是能见面也许还能挺投缘。”
“好几百年前的事也能记住?”
“那位实在特别了点,记得就深。”风月把勒紧脖子的衣领松了松,“人家还是个神仙呢。”
“神仙?”莫无一乐:“神仙进了你这地方不把你铲了,还跟你聊天?什么神仙这么不靠谱?”
“这事说起来挺复杂,身份在那,他要是把我铲了那可就是公然挑起仙魔两界战争,不值当。”风月往床头一靠,约莫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整个人也随意散漫下来,抬手拎起床头的酒壶,朝着莫无抬抬:“来一杯?”
莫无嫌弃道:“我只想和我表兄喝酒,假的不算。”
“不喝算了,反正也是白水兑的。”
莫无一乐,“听着挺有意思,讲讲?”
“唔,其实也没什么。”风月道:“那神仙也是机缘巧合进到了我这风月鉴,进来之后见着我就开始发呆,我跟他说了好几次话终于把魂喊了回来,你猜他和我说什么?”
莫无:“嗯?”
“他很凶的跟我说,你闭嘴!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看会他吗?”风月一脸无奈,“我是个魅鬼诶,看出来我是假的也就算了,知道了还要看,他这是对我的羞辱!”
莫无挠挠下巴:“他心里那位连看都看不到?”
“怎么可能,那位可是在仙界说一不二的神仙,这三界之中还能有他想看看不到的人?”风月道:“看也就算了,看一看还看痴了,还是没完没了对着我絮叨,说什么,来,我给你学一段。”
风月轻咳一声,眼神放空,学着样子道:“她们说,我一门心思给她们牵媒拉线其实是看上了其中的人,你不会真信了吧?肯定是假的啊!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想明白,不过你那么忙,会去想这事么……唉,算了,今天晚上再去给那秃毛鸡拔两根毛,兴许你就能多想想我的事了……”
风月说完,一脸气愤,道:“老子是个魅鬼!魅鬼!是要睡觉的!谁要听你牵媒拉线和给鸡拔毛的事?!他这就是在羞辱我!就是在羞辱魔界!就是在变相挑起仙魔两界的争端!”
莫无神色复杂,“挑起仙魔两界战争,你有那么厉害?”
“那可不是,魔界但凡拎出来一个,有不认识我的?”风月喝了杯白水兑酒,啧啧感慨,“要不是三百年前仙魔大战差点被那仙界丞相劈成两半,还至于沦落到在凡间一山沟沟里头靠这点精气过活?一颦一笑,颠倒众生,那才叫风情……”
“仙界丞相?”莫无关注点十分准确,挑挑眉,“他一个文官,文质彬彬的,还会砍人?”
风月:“……”
风月疑惑道:“你一凡人怎么听起来像是认识他似的。”
“道观里的记载看了不少。”莫无突然想起当时森罗那句“天界丞相即便身处凡间失去法力,哪怕堕入六道受轮回之苦,刀凿斧刻加身,三界之内也没人胆敢妄动”,道:“他仙魔大战的时候干什么了?”
“今天这觉也睡不成了,就和你讲讲。”风月喝了口酒,幽幽道:“那位仙界丞相,当年在仙魔大战的时候可不是砍人这么简单。魔界三十六部卧虎藏龙高手云集,本来那场仗双方实力差不多,甚至魔界还要比仙界强点,谁知道那位丞相他带着仙界的队伍,提着刀冲入魔界,连灭我界三十二部,险些将我界灭了个干净。”
莫无一愣。
“想不到吧?”风月挑挑眉:“我也没想到,魔界没想到,估计仙界他们自己都没想到。”风月摇摇头,“仙界有如此人物,我们败了,也只能说是天意,强求不得。”
“可他是个文官。”莫无皱眉,“仙界难不成一个能长战场的武将都没有?不是还有那个战神长白吗?怎么还来轮得到他上战场冲锋陷阵?”
“说到点子上了。”风月道:“说起战神长白,那当真是让整个魔界都敬佩的人物。当年我界之所以有底气挑起大战,主要是靠当年的魔皇,魔皇修为突破大关,与仙界上神平齐,而仙界上神需在大虚之中守着天道,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所以魔皇便成为这三界之中无人能与之比肩的强者。对于仙界来说,要么,上神留在大虚之中,任由魔界攻下三界,重订外三界格局,要么。上神离开大虚与魔皇一战,任由天道崩落,胜率对半。没有第三种选择。”
莫无想想,道:“可长白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没错。”风月道:“战神长白,在魔界的报告里,是个一个月里醉二十几天的公子哥,爱好是给仙界众玄女牵媒拉线,就没见他把一星半点的心思放在自己修为上过……没有人想到他可以那么强,强到可以同与上神齐肩的魔皇殊死一战,更没有人想到这么个每日优哉游哉的人,能毫不犹豫的爆了自己的元神,拼着神形俱灭与魔皇同归于尽……”
风月晃着手里的杯子,“这一声‘战神’,他当得起。”
莫无顿了顿,“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位仙界丞相就疯了呗。”风月抬起头,幽幽道:“仙界丞相去了将印亲自挂帅,拎着战神的那把黑金古刀,带领仙界众人冲进魔界,面无表情,眼睛血红,不要命似的杀人。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是这么个打法,就像是根本没想着活下去似的。就他当时那样子,别说是神仙,就是从我魔界最深处爬出来的凶兽都不及他十分之一。”
莫无想起许久以前他做的那个梦,那人浑身浴血,拎刀走在尸山血海之中,而他只能徒劳的看着,看着那人一步一步的成为一个毁天灭地的杀神。
莫无心口又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