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
七百年对于人间不是小数,已经可使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修行看重资质,即使灵根稍有欠缺,只需潜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够数了,不知眼前这和尚从哪再折腾出两百年——且还没飞升。
重点是,七百年后,谁知道那个巫褚族还在不在了。
但谢逢殊转念一想,又觉木牌上的文字总不会骗人,至少能证明现在还有巫褚族人的存在。
但据和尚所说,巫褚族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为何会忽然出山,用来祈福的木牌又为什么会在子母鬼的肚子里?
从山洞回寺的路上谢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收回心神看向绛尘。
这个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
佛教修行规矩极为严苛,需断十重四十八轻戒,再习得五乘,证得四果后等一朝顿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这和尚七百年不得飞升,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天资愚笨,修行不成。
但对方博识多闻,既知山精鬼魅,也知人间风物。法术虽未见识过,但可乘奔御风不落谢逢殊之下,估计也还勉强看得过去。
二则更严重点,这和尚犯了十业之一。
若是这和尚犯了业,倒说得通了——不然怎么会七百年还滞留于世,大半夜的还有石佛显灵,问他是否知悔?
但谢逢殊一抬眼,见对方隔世绝尘的眉眼,心里的猜测又摇摇欲坠。
这么一个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简陋如此,还能上哪犯业去?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概是对方没什么佛缘,入不了三世诸佛的法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沙沙竹叶声中,绛尘看向谢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逢殊冷不丁被一问,下意识回答:“去西南。”
“去找那木牌的主人?”
“正是。”
绛尘顿了顿,不带感情地客观评价:“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逢殊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苦笑一声,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样法器失窃,恐有大险,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下海捞去。”
绛尘反问:“是你弄丢的?”
“呃,”谢逢殊一愣,“那倒不是。”
绛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好的佛修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呢!
但丢开最后一句,谢逢殊心知绛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几百年没下过凡间,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来时差点连东隅都没找到,更别说如今还要去西南山林找个人。
要是没有绛尘,他连那木牌是什么都不知道。
啧,难办。
可偏偏谢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鸣珂那小屁孩儿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别是那个永远和自己不对盘的裴钰知道了,自己这张脸还往哪搁。
他一边皱眉一边向前走,抬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长。
霎时间谢逢殊灵光一闪,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有什么难的,我把这和尚带着一起上路,不就方便多了!
谢逢殊豁然开朗,感觉所有问题就此迎刃而解了。他几步跟上绛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如修者与我一起出山吧!”
绛尘刚推开法堂的门,闻言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了一眼谢逢殊。
他面无表情,谢逢殊却莫名有些心虚了,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道:“事关重大,劳烦修者。”
“我修的是苦道,不该入世。”绛尘语气平静无波,“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重新踏入法堂。
谢逢殊哪能轻言放弃,紧紧跟在绛尘身后。
“修者,你再考虑考虑,就当为了天下众生积德行善……”
他像个蜜蜂似的嗡嗡个不停,围着绛尘打转。对方却置若罔闻,坐在蒲团之上,又将左手的珠串取下,在手中一颗一颗捻转儿,一副要入定参禅的意思。
谢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左一句“绛尘修者”,右一句“绛尘法师”,还喊得抑扬顿挫,边叫边歪头去看绛尘的神色。
谢逢殊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得过且过,天塌下来都懒得眨次眼。有时遇事执着起来又到了招人嫌的地步。譬如此刻,叫魂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十几声了连语气都不带重样的,比半夜里会动的石佛还烦人些。
绛尘大概也觉得烦了,等谢逢殊喊到第十七声,他终于睁开眼。
谢逢殊正用手撑着脑袋偷看他的脸色,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背,轻咳一声,语重心长。
“修者在此苦修七百年却依旧不改心志,实在让人敬佩。但我听说当年菩萨低眉,因见众生皆苦而生大慈悲心,愿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因此一朝飞升成圣。”
谢逢殊道:“如今天界法器被妖魔所窃,若因此生祸,人界必然首当其冲。修者即是佛修,慈悲为怀,难道只渡己不渡人吗?”
谢逢殊这番话听起来字字恳切,绛尘听完,抬眼注视着谢逢殊。
对视之间,谢逢殊才发现,绛尘的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在日光之下通透如琉璃,又被密长的眼睫挡了些许,显得透净无尘。
更显清冷寡情。
仿佛万千世事统统不入他眼。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听到眼前人开口,声音低沉,寒如寺外冬雪。
“我虽修佛,却无慈心。既不渡自己,也不渡众生。”
绛尘迎着谢逢殊一脸错愕的神色,眼中毫无波澜。
“仙君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本文的神话传说和佛家知识都为剧情服务,在原有基础上疯狂胡编,切勿较真。
第5章 下山5
一个修了七百年佛,却没有慈心的和尚?
可信吗?
谢逢殊躺在万古春的枝桠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闲得慌似的去拽一枝探到身前的花叶。
昨日绛尘说了那段话之后,便自顾自闭目参禅,任凭谢逢殊在旁边转来转去,别说再开口说话了,连眼神都欠奉。
谢逢殊好声好气地劝了许久,从当年佛祖割肉喂鹰说到天下苍生黎民,说得自己都快遁入空门了,对方依旧连点反应都没有。彼时已经是三更天,又有一个端坐莲台,持花带笑的石佛活过来,问的还是那一句:“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当时一肚子火,还没等眼前的绛尘开口,扭头先冲着那浮雕回道:“今晚还不悔呢,明日请早吧你!”
石佛似乎被谢逢殊这一嗓子吓住了,既没再问余下的两遍,脑袋又没转回去,就那么卡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两人,时不时还往下掉点石墙的灰尘。
绛尘捻珠的手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一颗一颗拨过。
石佛还说上三句话呢,这人真是连石头都不如。谢逢殊心中火起,径直出了法堂,把门重重关上,留着那块不可雕的朽木继续念经。
等关门声重重一响,那石佛才似乎被吓醒了:“他他他——”
绛尘依旧闭着眼,没有搭理他,石佛停顿了片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长喝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这一声佛偈悠长浑厚,声音刚落,三面石墙之上,三千诸佛突然都动了起来。
不管是坐是卧,是笑是怒,他们的身体神态没有变化,头颅却一齐慢慢偏向绛尘的方向,将目光投到法堂中央坐着的那道素白身影上,有的念着佛号,有的小声相互议论,语气或惊或怒。
原本安静的法堂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话语声和石头转动时咔咔的响动,一时间热闹非凡。
绛尘终于睁开眼。
他没有去看三千神佛里的任何一位,只是看着案台上的那盏长明灯,淡淡道:“借宿之人,已经走了。”
他说的是谢逢殊,诸佛声音小了些,却还未停息。绛尘皱了皱眉,轻声道:“诸位。”
他声音不算大,却好像一下子盖住了所有石佛的议论声。对着三千大大小小的诸佛,绛尘既未惊惧不安,也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连动都没动。他眼神落在灯上,语气平静无波。
“噤言吧。”
若是谢逢殊在此,一定会苦口婆心教育他:“你一个小和尚敢这么和诸佛说话,怪不得七百年还在这山里。”
但谢逢殊不在,所以他也看不到,绛尘语毕,所有石佛居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表情各异,似是还有不甘,却没有一个人再开口。随后,三千石佛不约而同地慢慢转回头,恢复了以往的姿态面容,又变成了石墙之上冰冷的浮雕。
绛尘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之上。法堂重新变得寂静,绛尘没有再诵经,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门外轻微的风声。
*
谢逢殊得过且过活了这几百年,难得有一次脾气上来了,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和尚带走,又暂时不想和对方面对面,在院内溜达了两圈冷静冷静,又发现这连个禅房都没有,干脆翻身上了寺前的万古春,找个位置躺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轻易回去,他刚一出山就遇到子母鬼,那木牌也堂而皇之地放在尸体腹中,除了因为天气太冷和血凝住了,没有任何掩饰。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傻子都看得出来对方刻意为之。
偏偏谢逢殊好奇心一旦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夜里风雪已停,他透过重叠的花层看着浩瀚星河,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绛尘不搭理人,只是他是真的想带走这个和尚。
觉得对方能帮上忙虽说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还因为谢逢殊不知为何,单纯地看对方顺眼。
非常非常顺眼。
可能因为这是他出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身上又带着诸多谜团,让谢逢殊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特别是听说对方修行了整整七百年之后。
一盏灯,一座庙,一间刻满三千诸佛的法堂,就这么念了七百年的经文,还得等着每天晚上哪个石佛诈尸似的来一嗓子。
谢逢殊只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难道他就不觉得无趣,不想下山走走吗?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在万花锦簇里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谢逢殊心道,等明日再劝一劝那榆木脑袋,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出山,那就我自个儿去。等办完了事再厚着脸皮跑一趟西方诸天,请哪位佛祖发发善心,收了这个笨和尚,就当本仙君日行一善。
可自己从来没去过佛修地界,也没和诸佛打过交道,空有个凌衡仙君的名头,实际并无实权,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卖自己面子。
谢逢殊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又靠在树间睡了一会儿,一晃便到了现在。已是晨曦时分,依旧不见人出来。
他拉不下脸再回法堂,百无聊赖地拉扯着花叶,一不留神力气大了点,拽下一朵万古春。
“……”
得,现在这树上只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六朵了。
谢逢殊有些心虚地四处望了望,正想着该如何毁尸灭迹,忽地听见了轻微的推门声。
谢逢殊丢了花翻身坐起,一下对上了树下绛尘的目光。
谢逢殊率先冲人一笑:“修者早啊。”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会见到谢逢殊,脚步一停,片刻之后才道:“我以为你走了。”
“哪能啊,”谢逢殊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衣袍,“我还没劝修者回心转意呢。”
绛尘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内走去。谢逢殊连忙跟上。
“修者在这山中不觉得无聊吗?
“修者于山中修行是修行,去人间修行不也是修行吗?
“天地广阔,修者要不再考虑考虑?”
谢逢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见对方毫不理睬地绕过他进了法堂,登时有些气结。他这人一冲动便言不过脑,站在院内中气十足地朝着法堂喊了一声:“和尚!”
法堂中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门外。
谢逢殊装了几天凌风傲骨的仙君,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看着法堂内的绛尘,大声问:“七百年还不得飞升,难道不觉得长吗?”
绛尘面色不改,只听着他往下说。谢逢殊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讲话了,清咳一声道:“本仙君不才,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
若是鸣珂在这儿,定会跳起来大声骂谢逢殊句不要脸,但谢逢殊面前的人是绛尘,听了这么一串面色依旧毫无波澜。
谢逢殊说完,清清嗓子接着道:“如今我既然遇到你,便是缘分,愿意指点一二,助你早登西方极乐。”
他对着绛尘一挑眉,压低了声音:“你不渡己不渡人,那本仙君渡一渡你,如何?”
绛尘此刻才开口:“如何渡?”
谢逢殊看着绛尘,一字一顿。
“修者与我一同出山寻回法器,我助修者飞升。”
谢逢殊说完,内外皆静。
此时天色还早,院中还有一点清晨的天光,法堂依旧有些昏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院中,于一明一暗之间抬目相对。
绛尘于法堂内看向门外的谢逢殊,墙上三千神佛垂首,此刻他们是坚硬冰冷的石雕,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里只有桌上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
他与谢逢殊就在这样的寂静里对视了许久。
最后,绛尘道:“丢了什么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