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摇摇头,正欲答“无事”,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窜了出来。
那人衣衫破旧,应该是许久没洗过了。他手中抱了个包裹,走得很急,似乎是没看见巷口正好经过两个人,一下撞到了谢逢殊身上。
这么一撞,这人手里的包裹也散开了,竟然掉出了几叠上坟烧的黄草纸钱。
纸钱散落一地,谢逢殊还以为又是自己不当心,吓了一跳,连忙边帮忙捡纸边问:“你没事吧?”
对方却连头都没有抬,更没有回答,只一把抽回谢逢殊手中的纸钱,绕过他急匆匆地往城门口去。
两人一道看着他走远,绛尘先收回了目光,转头问道:“没事吧?”
谢逢殊先是摇摇头,却依旧眉头紧皱。他半晌才把目光从那道背影上收回,看着绛尘轻声开口。
“那个人身上,好重的妖气。”
第45章 前尘6
绛尘也看过去,开口道:“妖气虽重,却并非自身所携,大概是个被邪祟缠上的凡人。”
谢逢殊原本在忧心忡忡地看那道出城的身影,闻言又转头去看绛尘。
“什么邪祟?”
绛尘答:“煞鬼。”
“死于荒野无法归家的孤魂野鬼,因心有郁结,聚为煞气,遇到经过的凡人便缠上去,消磨对方的元神,伺机夺舍重生。”
谢逢殊愣住了,半晌才问:“那刚才那个人会死吗?”
绛尘垂目去望谢逢殊,对方还不懂神色不外露的道理,一张脸上满是忧色。
绛尘比谢逢殊更先感受到来人的妖气,一个侧身便轻易窥见对方的机缘因果。但他没有回答谢逢殊,只问:“你不希望他死吗?”
谢逢殊立刻答:“当然不想。”
绛尘道:“那便去看看吧。”
谢逢殊答应了绥灵不惹事,买好东西立刻回家,但此刻他只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怎么办?
吕栖梧一直觉得自己三个徒弟天资聪颖,只要好好修炼,没准哪天就成了了不起的大妖,或是干脆成了仙。但吕栖梧也万分严肃地教过三位徒弟,修行之道在于勤学苦练,万万不可走歪门邪道,更不能害人,那样的恶妖要遭天谴,魂飞魄散的。
吕栖梧说这些的时候神色无比严肃,谢逢殊也认认真真记了许多年。
谢逢殊和绛尘速度不慢,出城不过片刻的工夫,已经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对方似乎慌乱得很,并未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抱着怀中的纸钱进了山。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对方身后入山,往林间深处而去。
山深林密,难漏天光,显得有些阴沉可怖。那人却只顾往前走,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树枝藤蔓绊倒。直到来到一处略微空旷的山地,他终于停了下来。
于是谢逢殊和绛尘也在后面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布衣男子跪倒在地,将包裹中的纸钱倾倒在地,又全部引燃,差点烧到自己的衣服。他慌忙退后几步,又俯身不住地磕头。
他磕头极重,几下便见了血,却没有片刻停下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饶了我吧,实在是迫不得已,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谢逢殊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只觉得周围冷风阵阵,他万分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连眼睛都不敢眨。
也就是这么一瞬,眼前忽地出现了变故。
那堆燃烧的纸钱火势忽然变大了,熊熊烈火几乎有成人高,火焰的颜色也变成了幽幽青蓝,瞬间往男子席卷而来!
男子哭号着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却哪里闪避得及,眼见就要被大火吞噬,谢逢殊来不及多想,掠足上前将人往后一拽躲过烈焰,低头再看,手中的人已经吓晕过去了。
而此刻,一只苍白的手从火焰中伸出,似乎感觉不到灼火之痛,直往谢逢殊面门而来。
谢逢殊只能把人往背后的绛尘那一推,大声道:“带着这人躲远点!”
语毕,谢逢殊抽刀而出,一刀劈向眼前的青色鬼火。
虽说谢逢殊平日里躲懒撒娇没个正形,到底是须弥大妖吕栖梧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对付一个煞鬼绰绰有余,长刀于手之时便如同变了一个人,竟然一刀劈开了眼前的火焰,火势立刻跌落,露出后面一道惨白的身形。
煞鬼通身苍白,削瘦得仿佛只有一尊骨架,微微一动就能听见骨头摩擦碰撞的卡嚓声,只有一双眼睛几乎占了五官的一半,万分愤恨地盯着谢逢殊。
谢逢殊丝毫不惧,只看着对方朗声道:“虽为邪祟,也不可随意伤人,你就此悔过,我饶你一命。”
煞鬼发出森森冷笑,很不把眼前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他的声音也如同是挤着喉咙发出来的,沙哑难闻:“既然你救了那个人,我便只能用你的身躯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往谢逢殊颈间一扑,居然是想直接咬断谢逢殊的喉咙!
谢逢殊意气凌云,也不闪避,提刀掠足而上,直接往煞鬼斩去!
长刀破风,卷起还未褪尽的一点火苗劈向眼前的煞鬼,煞鬼收势躲开这一刀,谢逢殊转腕又是一刀而至,煞鬼居然一只手握住了谢逢殊的刀刃,一只手来掐谢逢殊的脖子。
谢逢殊的刀顷刻间被青蓝的鬼火包围,他下意识抽刀没有**,再抬眼,对方已至身前。
手还没到谢逢殊颈间,忽地被人从旁拦住了。
绛尘并未将对方握死,甚至连用力似乎都没有,只是用手指上下轻扣住了煞鬼的手腕,煞鬼居然因此难以再移动分毫。
他有些惊惧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和尚,谢逢殊抓住机会,抽刀回身再斩,又担心绛尘被刀势所伤,大声道:“快躲开!”
绛尘顺势松开手,让谢逢殊落了这一刀。
谢逢殊刀式凌厉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虽然不比上古威力无穷,却又多了几分少年狂恣,数十招内,长刀已经破开了煞鬼胸口。
煞鬼发出一身凄厉惨叫,伤口流出暗色粘稠的鲜血,散发一股腐尸的臭味,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谢逢殊微微喘息,转身回到绛尘身边,还有力气教训对方:“你突然冲出来做什么,万一伤到怎么办?”
绛尘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你救了一个人。”
谢逢殊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
绛尘看着他,突然开口。
“你刚才杀的煞鬼叫作李青声,地上这个人叫作宋实。三个月前,宋实进山采药,见李青声经过,见财起意而杀人,李青声曝尸荒野,成了煞鬼。”
他看着谢逢殊,问:“现在你还觉得煞鬼该杀吗?”
谢逢殊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怔怔看着他,好像已经傻了。
绛尘继续问:“宋实杀人取财,是因为家里双目失明还卧病在床的母亲,他供养母亲数十年,尽心竭力,家徒四壁。若是没有李青声的那笔钱,他的母亲恐怕活不过半月。
“谢逢殊,宋实该救吗?”
绛尘好像是在问谢逢殊,却又好像在问自己。
上古应龙救世入魔,是否该活?
入魔弑神诛仙之后,是否该杀?
天地众生,神佛凡人都称绛尘是佛,一目可窥前世今生,轮回因果。而绛尘偏偏看多了善恶纠缠,凡事都见业报缘法,一颗心就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只见众生业果,不察天地慈悲。
谢逢殊脸上原本的错愕在此刻全数变成了茫然,他看着绛尘,好像不懂对方说了什么,又好像听懂了,却不敢相信。
他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人,慢慢地,绛尘看见谢逢殊的眼睛红了。
绛尘那颗石砌的心忽地就软了,他想:我拿自己的惑为难他做什么,这一世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于是绛尘放缓了声音接着道:“李青声已入了魔障,你今日杀了煞鬼,破了执念,他尚可转世轮回。不杀他,他便会借着宋实的躯体滥杀无辜,危害人间,最终被除妖道修诛杀,不得超生。
“至于宋实,你今日救了他,三日之后,便会有猎户经过此地,发现李青声的尸首后报官,不出半月便会查到真凶,三堂会审之后于秋问斩。”
绛尘看着谢逢殊,大抵是因为歉疚,声音难得透露出几分温和。
“世事如幻,业果已分,你我渡与不渡,在不过蚍蜉。”
谢逢殊认真听他说完,沉默半晌之后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要回明镜台,师父他们肯定等急了。”
他到底还是生气了,又气又委屈,既气自己又气绛尘,越想越恼之后脱口而出:“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要回去。”
绛尘沉默了片刻,答:“好。”
两人没有管地上的宋实,往须弥山的方向去。回家的方向正是煞鬼尸首所在的方向,谢逢殊不想跟绛尘同路,气冲冲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又见到煞鬼浑身是血的尸体,暗色的血液已经凝固,看起来十分可怖。
谢逢殊停下脚,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转过身冲到绛尘身边,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绛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一道赤红衣袍的身影到了自己面前,一只手带着温热遮在了自己眼睛上,遮住了眼前的万物,只在指缝疏漏出一点光。
“拉着我,我带你走,别看。”谢逢殊声音还有些哑,是因为生气和委屈,偏偏他还是遮住了绛尘的眼睛,道,“师父说和尚不能见这个。”
杀生,还有血。
良久之后,绛尘轻轻抬手,握住了自己眼前那只手,跟着谢逢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谢逢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以及听到一片寂静之中,谢逢殊突然响起的声音。
“就算早点知道这些,刚才我还是会救他。”
他声音依旧很闷,偏偏又透出一股执拗来:“你说业果已定,他杀了人,死有余辜,但如果我眼见他要被煞鬼杀了却袖手旁观,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万一哪天救的不是一人,救的是众生,因为他们其中几个人犯了恶,便放任这天下苍生都去死吗?
“师父常说莫失己道——自己觉得对的事决不低头,要我死,要我下地狱也不低头,这就是我的道。”
作者有话说:这章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修,放出来了,很担心有些读者会觉得“攻怎么这样”/“受怎么这样”,但原本想写的就是这样,心冷如石的佛,坚守己道的妖,但是后来两个人的性格肯定会相互影响着转变,特别是绛尘,慢慢来。(说这么多就是别骂我儿子们的意思QAQ,卑微!)
第46章 前尘7
待回到须弥山,谢逢殊居然真的不去找绛尘了。
他整日待在明镜台,没事就摧残明镜台的花草,坡上的山花被他揪得七零八落,或是去摸鸟捉鱼,每晚要么一身水,要么一身泥,连绥灵都忍不住揪着他耳朵骂了好几次。
时间一长,连吕栖梧都看出来不对了,在某日用晚饭的时候问谢逢殊:“你最近怎么不去后山找那个和尚了?”
谢逢殊不想说话,扒了一口饭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嘲溪哼了一声,道:“翻脸了吧。”
谢逢殊立刻转头瞪了一眼嘲溪,吞下嘴里的东西道:“才没有!”
“那你怎么不去了?”
谢逢殊不高兴地把碗一推,不说话了。
吕栖梧没问出来个所以然,见谢逢殊不高兴,便不再问了,转头往嘲溪头上重重一拍。
“食不言!”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吃了饭谢逢殊照例练了一会儿刀。自从上次杀煞鬼之后,他的刀上就有了一些烧灼的痕迹,大概是鬼火所致。谢逢殊拿去给吕栖梧看了一眼,吕栖梧大手一挥,不甚在意地道:“改日师父下山给你寻个铁铺再打一把,便宜着呢。”
谢逢殊撇撇嘴,不练了,自己爬到屋顶吹风。
此时正是落日西沉,长空之下,千山浮金,明镜台半山山花欲燃,被山风吹得花影重重。谢逢殊盘着腿看了片刻,又收回目光。
平日里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穿过这遍野山花,往绛尘那跑了。
谢逢殊的气已经消了,觉得自己不该对绛尘生气——对方不过是说了实情。可他又拉不下脸再去见对方,于是更加丧气了。
片刻之后,谢逢殊身后传来轻微响动,嘲溪掀袍坐到谢逢殊身边。
谢逢殊心情低落,懒得搭理他,倒是嘲溪皱着眉看了谢逢殊一会儿,不耐烦地开口:“谢逢殊,你不会是被那个和尚欺负了吧?”
谢逢殊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没有。”
“那你怎么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嘲溪万分直白:“半死不活。”
谢逢殊:“……”
“我早说过那个和尚不是好人,你非不听,怎么样,现在知道——”
谢逢殊不喜欢别人评论绛尘,皱着眉打断他:“他是好人。”
“是好人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我没有生气。”
“我还不知道你。”嘲溪嗤笑一声,“和谁生气就不和谁说话,每日跑去折腾花花草草,一口气要自己憋十天半月才罢休。”
谢逢殊被他说得抬不起头,还要硬撑道:“我才没有,我要等生辰过了再去找他。”
“随便。”嘲溪往他头上一拍,“懒得管你。”
谢逢殊回呛:“谁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