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澄静如海,面无神色时看起来冷淡无情。仙使心内一惊,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哪里说得唐突,惹了对方不快。
实际上燃灯只不过是回想起了当年风雪之中的少年,衣袍赤色如血,脸上凌厉凶狠,对着自己说,他日轮回,要将自己拆骨挖心。
燃灯语气平静无波:“应龙前世杀业已偿,如今重生,此时也不过少年,和我已经毫无关系。”
仙使一愣,赶紧道:“尊者,当年仙界的惨状就是前车之鉴,如果应龙魔性还是未除,危害人间,那该如何是好?”
“尊者乃万佛之祖,慈悲法相,菩提心肠,就算看在生灵无辜的份上,广渡众生吧。”
神仙当久了,在天际俯视芸芸众生,便自觉高高在上,不带一两句天下苍生就不会说话,实际上不过是神仙也怕死,真正欲渡众生的寥寥无几。
上古有一个,死在须弥山,自己还欠他一个业果。
最终,燃灯问:“应龙转世降生于何处?”
仙使如蒙大赦,连忙答:“就在须弥山。”
燃灯点点头,不再多言,仙使也不敢再问,拱手退出了殿内。
良久之后,燃灯终于起身。
他踏出殿门那一瞬,佛号响彻三天,大梵天、无色天、自在天的三千诸佛尽数显现,于长阶两端对他恭行佛礼。
燃灯微微一颔首,只道:“我要入人间一趟。”
诸佛对望一眼,最终还是释迦开口道:“老师要去渡世?”
燃灯答:“偿还业果。”
诸佛面面相觑,但佛修忌讳好奇太重,于是无人再问,三千神佛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看着燃灯穿行而过。
他白色的僧袍隐于苍茫云海,如雾似尘。
绛尘隔着幻境,看着他的身形一点一点淡于云雾之中。
继上古之后,燃灯古佛重入须弥,镇守应龙。
作者有话说:这章我写得很纠结,可能会有点无聊。因为原定上古的事就是背景,所以没有详写,大家明白发生了啥就行,主要还是想多写第二世第三世,多谈恋爱少打架。
第39章 渡厄境8
燃灯自大梵天重返人间之时,须弥下了第一场大雪。他自云海中来,僧衣素白,眉眼霜寒,看起来遥不可及。
谢逢殊最后于幻境之中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样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下山,初入须弥之时,雪夜之中,对方站在林间持灯朝自己看过来,也是这般面无表情,仿佛山间孤月高不可攀。
封寂抬手一挥,石壁恢复了原样。他看着谢逢殊,轻轻一叹。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如果自己真是修炼飞升,为何连金丹都没有?”
见谢逢殊抬头,封寂道:“一千年前,你经第二世轮转,他又重入人间,镇压你的转世,取了你的金丹。”
他面色一冷,不复方才的温和:“你诛妖除魔,欲救苍生,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那群神仙偏偏要置你于死地,第一世时杀你于须弥,第二世还不放过你,非要你魂飞魄散才称心。还有那个和尚——你以为为何你们才见了多少时日,你就喜欢上他了?那是他诓骗你,他要杀了你!一世杀不了你,那就二世、三世,让你永远不得超生!”
他语气咄咄逼人,声音在空旷的塔中回响,震得墙上的烛火轻微摇动,最后一顿,化成一句高高在上的怜悯。
“谢逢殊,你不会真以为人间一眼,可得百年吧?”
良久之后,谢逢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第一句话居然没有发出声音。
他嗓子好像在一瞬间失了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烛影忽明忽暗,落到他白色的仙袍之上,他的眉眼尽数隐于黑暗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最后,他只是看着封寂,声音轻不可闻:“……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忍心你再受诓骗。”
封寂皱着眉,神色忧心,他看着谢逢殊,轻声开口:“我与你上古相识,当年你铸塔除魔,我知道你是仙命加身,可是最终你得到什么了?你耗尽灵力,拔鳞铸塔,可连这塔中的妖魔都能苟活,偏偏就你该死吗?”
他眉眼带了悲意,看着谢逢殊问:“值得吗?”
值得吗?
谢逢殊也想问自己。
怪不得满天神佛都不愿意与他来往,自己是个差点屠戮了仙界的魔头,是个该死无葬身之地的大妖,怎么会讨人喜欢?
他又想起黑暗的石室之中,绛尘用下颌一点一点蹭掉他额头上的细汗,他对自己说,“谢逢殊,你要记得今日的话。”
大概是谢逢殊沉默的时间太长,封寂又朝他走了一步。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之中看起来带着无尽温柔,嗓音轻若浮云。
“我若是你,必要取回金丹,重入九重问问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何谓天意?”
他露出一点笑意,伸手搭在谢逢殊肩头:“天地不仁,我却可以帮你。”
怎么帮,自然是要先出了这镇魔塔。
漫长的寂静之后,封寂听见谢逢殊沙哑的声音。
“我镇压你数万年,你却愿意以德报怨,真是……深恩难消。”
他说得很慢,语气平静无波,最后一个字出口时豁然抬眼,下一刻,封渊已然出鞘!
封寂察觉不对,立刻掠足后撤,却还是晚了一步,泠冽的刀意掠过他的衣襟,瞬间划开一道口子。这一刀威压极大,四周的铁链都微微震动起来,墙壁上的灰尘跟着一起抖落在地。
封寂稳住身形,抬头时已经是面若冰霜,压着怒气一字一句往外挤:“怎么,你不信我?燃灯自己的心魔,我还能造假吗?还是你弃血海深仇不顾,偏要去给仙界当狗?”
他这句话委实难听,谢逢殊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持封渊于身前,淡淡答:“没有不信你,不过是没有全信你而已。
“所谓心魔,要么是求而不得的妄念,要么是自己昔日所历的最不愿面对的事。我只是不明白,若是上古杀我成了绛尘的心魔,他怎么还会在第二世杀我取丹?”
谢逢殊脑中还是刚才绛尘冷漠的神色,口中却没有停,也不带任何情绪:“如果他第二世真的杀了我,还取了我的金丹,那才是血海深仇,你不该赶紧给我看他第二世的心魔,再绘声绘色讲上一通,让我对他恨之入骨吗?
“你说一千年前我转世,可我听说七百年前,你也出过镇魔塔,重入人间后,首先去的就是须弥山。”
他抬眼看着封寂:“你是去找绛尘,还是去找我?
“听说后来你被诛杀于须弥山,是被绛尘杀的,还是我杀的?”
封寂听完,神色越来越冷,最后短促地笑了一声,话语中带着无尽怒气:“你信那个杀过你的和尚,却不愿意信我?”
“妖魔、神佛,各个都想杀我。”谢逢殊说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轻轻扯了扯唇角。他道:“我不知道信谁,但有些事,我还是想自己去听一听。”
至少关于绛尘的,他要自己去听一听。
他不想再管封寂,转身去找下第九重的入口,刚走出几步,身后忽有杀意直朝塔而来!
谢逢殊旋身一闪,眼见着那股霸道的威压从身旁险险而过,震得铁锁晃动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封寂道:“你我的恩怨改日再算,现在我要去寻人。”
“改日?”封寂面上戾气横生,“我等这一日等了数万年,恕难从命了,仙君。”
谢逢殊已知前世入魔之事,此时又急着找到绛尘问个究竟,不想多耽搁时间,闻言露出一点讥讽的笑意:“怎么,刚才还说着要帮我,这么快便沉不住气了?”
封寂手中凭空出现三尺青锋,冷笑道:“好啊,只需仙君一句话,我先帮你杀了那个薄情寡义的和尚!”
谢逢殊面色一冷,抽刀往封寂掠足而去!
封渊刀意凌厉,气势逼人,墙上的烛火被带起的刀风刮过,烛火抖动,忽明忽暗,唯独泄出一点余光落于刀刃之上,映照出谢逢殊的眉眼。
封寂拔剑相迎,刀剑相抵,发出铮然之声。谢逢殊回身再斩,刀光剑影之间,塔内的灰尘石屑被震得轻微抖落,铁链撞击声伴着刀剑声一齐回响,其他几重塔内的妖魔似是察觉到了动静,有些不安地咆哮起来。
谢逢殊不欲恋战,可偏偏封寂不依不饶,他有些心浮气躁,下手更加果决。封寂不得已退了几步,露出一点讥讽的笑意。
“凌衡仙君现在倒是有点当年入魔时的样子了。”
谢逢殊闻言下意识地一怔,招式缓了片刻,被封寂一掌拍于胸口!
这一掌狠厉无比,威压如海,谢逢殊转腕以封渊撑地,依旧被拍得后退数步,刀尖入地三寸有余,在地上劈开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咬牙抬目,掠足拔刀,于半空向封寂斩去!
这一式与刚才只为摆脱纠缠的打斗相比,杀气极重,谢逢殊连双目都带了狠绝之意,封渊刀身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刀鸣。
明明距离尚远,封寂已经感受到了可怖的刀意铺天盖地而来。他背后无路,退无可退,只能持剑相抵。
霎时间,威压如巨浪滔天,四散而去,整个八重塔居然都颤动起来!
墙上的烛台跌落了一地,被震碎的铁链纷纷往下掉,烟尘四起一片混乱,地动山摇之间,谢逢殊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忽地脚下一空!
地动得厉害,第八层塔的地砖居然凭空撕开了一条豁大的裂口,一时间,谢逢殊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跟着尘土泥灰一起滚落了下去!
谢逢殊不知道这缝隙有多深,混乱之中,他连封寂有没有一起掉下来都没来得及看,只能先以真元护体,足下接触到实地时赶紧顺势往角落一滚,躲避不断往下落的碎石。
等一切风平浪静,谢逢殊再抬头,那道裂缝很高,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但对于他来说若要想上去也并非难事。谢逢殊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回八重塔,而是转头观察起周边来。
他如今在的地方是一间宽大石室,和上面的石室似乎没什么不同,但谢逢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暖。
这一路又下水又入地,每到一个地方都是深深寒意,偏偏这里带了几分暖,甚至有些灼意,好像足下有烈火重重。
谢逢殊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石室中央。
那里有一个方寸大小的石案,粗糙无比,似乎是临时雕成,上面放了一个漆黑的置刀台,云纹托底,古朴至简,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
谢逢殊看了一会儿,忽地想起封寂说的话。
“那些神仙担心你身死神聚,把你的刀放在了第九重。”
谢逢殊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想:或许封寂是为了出塔诓骗他的,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又或许这只是个被人丢在这的破烂玩意,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应该先去找绛尘,问一问对方从前之事。
但最后,他依旧一步一步走到石案之前,抬手把封渊放了上去。
长刀置于刀台之上,丝毫不差,在黑暗中发出寂寂冷意。谢逢殊看了一眼,又觉得有些没意思:这能证明什么?
他想把刀拿回来,不过刚刚伸手,整个石室内忽然起了变化。
先是有了一点光,冲破了满室的黑暗,这光不像是烛火,冷冷清清,更像是漏下的一点月光。
但九重塔已经深埋湖底地下,怎么可能有月光照破室内?
谢逢殊抬眼,四周的场景也变了,不再是一间石室,而是朦朦胧胧如同画境。
谢逢殊一愣,随即想起——九重塔内,易见心魔。
我居然有心魔吗?
他茫然地抬头看去,画境变幻,先是无边风雪,孤崖绝壁,又是万朵山花,绚丽如火。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在谢逢殊眼前闪现,耳边也充斥着人声。
他眼前先出现了一个褚袍白发的老头,拎着葫芦酒壶,脸上醉得通红,笑呵呵地冲他道:“傻徒弟,还不过来。”
老人身旁是一位木簪乌发的女子,一身月白色衣裙,笑吟吟地看过来,如同在哄小孩似的温声道:“小师弟,回家啦。”
再接着是一袭黑衣的嘲溪,他脸上没戴面具,容颜俊朗,偏偏带着不耐的神色,凶巴巴地道:“蠢死了,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吗?”
谢逢殊怔怔地看着,忍不住朝三人走了一步,可偏偏此时,他们的身形又慢慢淡去了,变成连绵飞雪,霜白僧衣。
绛尘于大雪之中抬眼看过来,语气缱绻温和。
“谢逢殊,过来。”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前世了
第40章 前尘1
须弥山绵延千里,奇峰众多,其中前山唤作明镜台。明镜台山分两面,一面翠柏参天,满山青松绿萝如壁如玉;一面却只有数以万计及人腰高的山茶,花红似火如霞,漫山遍野,从山顶一直开到山脚,犹如烈火染霞倾泄而下。山脚处是一面湖泊,澄如明镜,风过无波。
山花之中,有三人的身影慢慢从山脚湖边而来。
打头的是个姑娘,最多二十出头,一身月白色衣裙,身材高挑,满头乌发用一只浅色的木簪半绾,本该是灵动温婉的模样,偏偏清丽的眉蹙起,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旁边的人絮絮叨叨。
“早说不要贪玩不要贪玩,又跑到哪里去了,弄了这一头一脸的灰,师父看到又该罚你们不许吃饭了,到时候别求我偷偷给你们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