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沏好了一杯新的茶,端到梅拉菲恩面前,坐下后,悠闲地错过双腿,捧起茶杯,说:“小梅花,我还是最放心不下你。”
梅拉菲恩预感不妙,受不了地嚷道:“喂喂喂,提督!我们会没事的,您别太担心!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过新年呢!”
基西雅莲望着壁炉,眼中跳跃着火光,好像把他的目光都化成了水:“还记得那年在龙喉要塞过新年,你负责搞的烟花,我很喜欢。”
梅拉菲恩端起茶杯抿上一口:“你说过,后来夸过洛伦佐了吗?”
基西雅莲却低头微笑,叹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一起看烟花了。”
梅拉菲恩瞥向他,见他手指反复在杯口上摩挲,实在是很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忙道:“有啊,看烟花有什么难的,等会就放!正好他们都还没来,我现在就出去买一些。”
他刚要起身,基西雅莲道:“别买了,你坐着,陪我说说话。”
梅拉菲恩老大不情愿地再次落座,撇撇嘴:“哪里是陪你说话,明明是听您教训我。”
基西雅莲道:“我最后一次教训你,你啊,千万别意气用事,干出糊涂事。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梅拉菲恩无奈道:“知道了,我会收敛的。这不天天被宪兵盯着,想干点杂活都三令五申,还能干什么别的事。”
基西雅莲道:“小梅花,有些话,我现在只能对你说了,你给我好好记着。”
梅拉菲恩皱眉。基西雅莲这个人,官居高位多年,你说他一点不会心术,那怎么可能呢。梅拉菲恩知道他有些事只任用洛伦佐替他办,至于现在这番话,为什么又只对他说,他一时想不透。
也许基西雅莲是感觉到他心中存有疑问,怕他胡思乱想,跟丹元帅的部下们一样?
基西雅莲道:“我是个Omega。”
“……!”梅拉菲恩一口茶喷了出来,心跳直上一百二!
怪怪,这个开场白……
仔细一消化,他神情更是惊诧骇然:“什么?!提督,你你你……你是……OOOOO、Omega?!!!”
“你见过杨捷中将,我和他一样。”基西雅莲道。
“……”
基西雅莲继续说:“我这一生,犯过大错误。年少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是可怜的人,需要我的人,快要死的人,都该救,该出手相助,该相信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那跟我在修道院长大有关。”
“……怎么从来,没听提督您说起过?”
“我遇见法利恩,是在栀子花星,那时候我十四岁。他是个感染了瘟疫,患重病将死之人,我觉得他很可怜,很痛苦,也很孤独,我陪了他两年,直到我以为他死了。然后,我遇到了爱伦。他看到我在法利恩的墓土前哭,就来问我为什么要对已死之人流泪,死者又听不到。他年纪比我小,却比我更懂世界的残忍。他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不曾想过,意识到的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这两个人,换一换顺序,也许很多事就会不同。”
“我拒绝过爱伦一次,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可惜,现在的我,仍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因为法利恩,标记了我。”
梅拉菲恩:“……什么!!”
“这就是军委会不肯放过我,皇帝对我大失所望的原因。有些事,到了现在,你说是不是情愿的,谁也不会信,他们只看结果。”
梅拉菲恩几乎要暴跳起来掀桌:“法利恩标记了你?!什么时候?在魔灵星?你真的是Omega?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都一点没发现!你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去澡堂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基西雅莲道:“洛伦佐知道。”
梅拉菲恩怒气更盛:“所以,只有我不知道?!”
基西雅莲脸色愈加阴郁:“小梅花,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爱伦的小脑在逐渐恶化,我不希望有一天,他无法驾驶机甲上战场。等我死了,我会把部分小脑嫁接给他,还有,删去他从戍荧星失忆之后的这段记忆。我不知道这些事以后还有没有需要被提起的作用,所以请你记好,万一将来,他忽然追究起来,总要有个人替我作证,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梅拉菲恩红着眼眶,愤懑哀怨道:“那您干脆也删了我跟着您以来的记忆吧!您说的这些事,我通通不能接受!提督,您有能力,有谋略,为什么要为别人而活!我越来越不懂您到底要什么了……”
他刚吼完,门铃便响了。基西雅莲起来去开门,说:“收拾下表情,别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当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他像以前那样,轻轻拍着梅拉菲恩肩头。
伊宁、洛伦佐、爱伦三人是一起来的。
爱伦怀里捧着一束白玫瑰。洛伦佐一进门,便欢天喜地道:“提督!快过来看看!爱伦说他不知道买什么花好,我们就陪他一起去挑,所以来晚了。你快过来呀!快来看看!”
雪白的花瓣间,串着一枚银戒,中央是朵玫瑰花的形状。爱伦微微敛着眉头,表情似乎比平常暖和了些,沉声道:“我担心这次不给你,就找不到更合适的机会了。审查部冻结了我的大笔资产,所以只够买个银的,等以后再给你换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
自戍荧星之后,颇一蹶不振的伊宁难得打起精神来,道:“提督,好歹给个面子,吐槽的话麻烦憋心里。”
基西雅莲情不自禁地捂住嘴,眼眸中不禁失魂落魄,皱起眉头,轻轻道:“爱伦,你……”
爱伦把花丢给洛伦佐,夺过基西雅莲的手,拿着戒指套了上去:“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你也不要藏藏掩掩了。那个人的护卫素,我来负责帮你洗掉。让军委会闭嘴去吧。”
洛伦佐忽然叫道:“哎呀!小梅花怎么先到了!完了……他总是爱迟到,还以为他肯定没那么早来!提提提、提督……”
梅拉菲恩躲在角落里顾影自怜,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然而这天大家走的时候,基西雅莲还是把戒指还给了爱伦。爱伦问为什么,基西雅莲说:“不能就是不能,你提几次,都是一样。不过,你有这份心,我心领了。”
爱伦的脸色霎时凉如冰水,道:“你是放不下现在的位置,还是放不下别的?”
基西雅莲道:“都有吧。已经站在山顶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一晚温馨惬意的气氛蓦然降至冰点。爱伦想劝服基西雅莲,未果。两人争执了几句,爱伦不喜欢吵架,冷着脸走掉了。
1983年八月,伊宁和梅拉菲恩因窃取国家机密之嫌,再度受到严密审查,双双进了大牢。基西雅莲试图探望,被禁。军委会提出的证据是,伊宁曾黑入过“圣子”核心库,令其故障,伺机删除了令家档案,除此之外,还有多次入侵核心库的痕迹。梅拉菲恩则因窥窃过令家禁地,受此牵连被怀疑。基西雅莲是他们的上司,自然一并脱不了干系。皇帝对其冷遇愈加明显。
次年,东窗事发,戈蓝那撒宰相隐瞒令家禁地之事被揭露,同样受审,于1985年四月,被迫自动卸去宰相之职。归乡不足半年,患抑郁症过世。
1984年的新年,联盟进攻摇光星,基西雅莲受命复职,但因伊宁和梅拉菲恩没有参战,此次战役,帝国军损伤惨重。梅拉菲恩在狱中听说,爱伦的战舰被击沉,基西雅莲用机甲为其挡炮,身负重伤,险些死亡。
之后,军委会怀疑黑风军团中有内鬼,戈蓝那撒卸职前做的最后一桩“好事”,就是,批准了军委会对黑风军团的查办。基西雅莲几次提出请愿书,皇帝置之不理。
1985年的二月,普林家族因庄园大爆炸事故,全部丧生。梅拉菲恩在牢中墙壁上写血书,怒骂皇帝逼害忠良,国已沦亡。军委会正式立案指控梅拉菲恩就是内鬼,梅拉菲恩在刑讯室打死不认。
洛伦佐这时候来看过他,偷偷给他送了许多止疼剂,却被他通通摔碎在地。
“你们家,已经毁了我的一切!你不配来关心我!听不懂吗,你让我恶心!”
“是萧家要整你,不是我父亲!”
“呵呵,你不是一直说你们断绝父子关系了嘛,怎么现在又喊他父亲了。”
“……”
光线太暗,洛伦佐的表情看不清楚,只听他幽幽叹息:“我是担心你……梅花,你千万别做傻事。千万别……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的。和上一次一样,我说到做到!”
“这种话,你留着哄骗提督就够了!滚!”
他疲倦地倒在墙边,只觉身体好像慢慢失去了感觉。浑浑沌沌间,有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意识模糊,似乎发了高烧,没力气睁眼去仔细看。
大概又是他们要带他去刑讯室……
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了他,长发间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像松木的味道。
“谁……?”
“我会保护你的。无论你遇到什么处境,我会拼尽一切努力,保护你。小梅花,你要撑住啊,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洛伦佐?
其实他又不是傻瓜。可是为什么那么抗拒呢?
也许是因为谢里的事,让他有种感觉。他喜欢的人,都会不幸。
军委会使出了最后一招。
萧五的案子被翻出来颠倒黑白,萧家与青木家吹毛求疵地盯住每一个细节漏洞,将有关联者逐一盘问。最后,问到重枝身上。
他们把打残的重枝送到梅拉菲恩牢中,示以威吓。皇帝要谁风光,谁就风光,要把谁踩泥里,谁就只能在泥里。梅拉菲恩万万想不到,眼泪满面横流,只看着重枝咬舌自尽,临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想怎么样,就去做吧。不要再忍了。任性妄为,才是你。”
这一天夜晚,若希柯·朗丁来到狱中。梅拉菲恩抱着已凉掉的重枝,呆坐了半天。
只听若希柯道:“我可以把你弄出去,但你以后就得为我所用。怎么样,帝国上层的那些面目,你已经看透,没有必要再为他们流血尽忠了吧?跟我走,我能让你复仇。”
不知他用了什么黑科技,在监控探头下,敢这么说。
梅拉菲恩在黑暗中咧嘴狞笑:“好,那些夺走我家和亲人的,我要让他们通通死得很凄惨,饱尝我十倍百倍的痛!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信仰!”
第89章 世间无缘
梅拉菲恩逃窜流亡有好几年,一直到1989年三月,他冒险偷渡,回了次王星。
他不得不去。
因为那是基西雅莲的葬礼。
这一年二月,联盟再度逮到红闪星双环大分离时机,趁势攻打龙喉要塞,基西雅莲虽早有预测,和爱伦将军兵分两路,预计在龙喉要塞附近夹击联盟军。可谁知,军中军情泄露,他们的行踪完全被联盟看破,结果被打个措手不及。
偏偏祸不单行,红闪星出现异常运动,双环爆发大片陨石雨,而其中一波陨石雨正冲着爱伦将军的帝国舰队而去。基西雅莲不得不压上刺藤舰队,一面压制敌军,一面掩护星芒军团避过陨石雨席卷。
量基西雅莲再会用兵,再强大如战神,遇上天意要他亡,也是气数耗竭,无以转圜。加之此次战役,敌方星海林将军对其已有充分了解,故意用星芒军团诱其冒险出击,使之深陷敌军包围,难以撤身。
基西雅莲的遗体和黑色莲华都落入联盟之手,无法回收。皇帝虽在王星亲自主持了极其隆重的葬礼,可那披着血红戎袍、摆着一束卡萨布兰卡的棺,只是衣冠冢。
那天还妖异地是个艳阳天,春风和煦,晴空净洁,葬礼就像是什么盛大典礼似的,在明媚丽日照耀之下,花絮飞乱,下着大片大片的粉红花瓣雨,感觉不到一丝沉重气。
有人哀声说:“基西雅莲将军生前如春风暖丽,这么朗朗明媚的一个人,所以走的时候,也带着春风而去,不想大家太悲伤吧。”
梅拉菲恩隐藏在朝拜的人群中,心里冷冷想:“切,我来看一副空棺干什么,他人又不在这!”
正要掉头离去,忽然一瞥,瞥到了负责压棺的爱伦将军。他一身整齐的黑色军装,军帽下却不见长发,等停棺之时,他摘下军帽,露出剪得干净利落的一头短发,从口袋里摸出一缕银发来,摆在了棺头上,然后示意起棺。
梅拉菲恩心口绞痛,咬了咬牙,额角上青筋道道突出。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炙热强烈,爱伦猛然一转头,视线朝他逼来,横指喝道:“卫兵!拦下他!是梅拉菲恩上将!”
梅拉菲恩一下子逃不出王星,港口肯定都有宪兵在搜罗。他中了枪,迂回辗转,勉勉强强逃到一个小镇上,然后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醒来,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布置精巧的家中,身上是温暖的毛毯,伤口也已经止血包扎,一束暖光从窗棱洒在他身上,融融暖意让他几乎恍如隔世,好像自己还在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在基地办公室的沙发上,他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长梦。
然后,基西雅莲走进来,笑着说:“怎么,又熬夜啦?说了,忙不过来的事,可以找洛伦佐分摊,他很乐意。”
洛伦佐……洛伦佐现在大概正到处搜寻要抓他呢。
而这次,向他走来的不是基西雅莲,而是一个同样黑发黑眼,却面孔陌生,冷峻精悍的青年,冲他微微一笑,笑起来格外清雅好看,柔声说:“你醒啦……我在黑帮地盘上看到你中了枪,是不是被黑帮讹诈?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