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重笙怔怔道:“你们没告诉她?”
“此事是绝密,若非重华从天云歌嘴里逼问出来,连他也该是不知情的。”
“这丫头年纪尚幼,接二连三……”
“她如今终日守在鲁大瑜棺前,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厉重明道:“她已近走火入魔,可师尊拦住了我们,他说,阿月是个聪明的姑娘。”
——“阿月天资聪颖,这是她自己该靠自己跨过去的槛”。
阮重笙:“这未免过于荒谬了些!若她真因此走火入魔,云天都也没法子救她!”
厉重明简单解释了一下,阮重笙还是不可置信:“我是我,她是她,这丫头……”
说到后面,又说不出下文来了。他并非不知其中用意,但厉重月到底是个姑娘,逼她自己挺过来,实在太过狠心。
“……师尊气她,却也怜她,他如今闭关也与此有关。”厉重明语焉不详地安抚了几句,“重笙,我问你一句,对于那个东西,你有几分把握?”
阮重笙沉吟半晌:“……端看一人。”
蓬莱仙门三山九峰八十一院,这一代嫡系亲传里唯一一个女徒,小师妹厉重月一人占了一个院落,独居沧来峰间。
重重禁制间,黄裙姑娘跪守一座黑棺前,发丝披散,面容憔悴。身后忽有一阵风过,她顿时直起身子,厉喝:“什么人!”
易醉醉咧嘴一笑:“来见识蓬莱仙门湖光山色。”
法阵之间乌云蔽日不见曦月,莫说什么湖光山色,一只会飞的鸟都瞧不见,厉重月冷冷地看着她,“魔修?”
“别说这么难听,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易醉醉施施然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棺材里闭目的人,只一眼便笑了:“这人有救。”
厉重月倏忽抬头,“什么意思?!”
“你现在也知道了,落风谷那对夫妇早已被邪魔外道吞噬心智,对云天都各类术法,知道的也不过皮毛。”易醉醉蹲在她身边,双手捧起厉重月的脸,细细打量,“但是我不一样,我是崖因宫的人,我能救他。……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四周阴翳笼罩,厉重月的眼神,慢慢变了。
“想通了?”
苍茫天域殿前,十八位长老齐聚,或站或立,神色各有不同,却同样透露着惊讶:“你如何劝动的他?”
天云歌跪在他们身前,额头贴地,“不知。”
“不知?!”其中一位脾气暴戾的当即袖风扫来,在他头上开了个血窟窿,又旋即被另一位长老拦下,人犹是愤懑:“我特意让你去见他,你就带回来个‘不知’?!”
“好了,圣子这人一向孤高自傲,天云歌有多少斤两,你我还不知道么。”这位长老疑惑地看着他,“但为何你一去他便应了?”
“并非我一去便得他相应,是他自己想通了一些要害。”天云歌面不改色,甚至连身上的伤都没看一眼,语气平淡:“他身为苍茫圣子,未来的苍茫之主,理所应当为苍茫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他此刻自视清高,于长远绝无好处。我想他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答应了这个要求。”
有人嗤笑:“天云岚这人自傲了半辈子,该屈服的时候,还是得屈服啊。”
旁侧一位长老却蹙起眉头:“这不似他的做派。”
“挑断他手筋脚筋,封住周身灵气,锁在雪山崖壁上多日,大罗神仙都该低头了。”
“天云岚为人一向……”
……
争执不休间,天云歌只是重新跪在地上,低下头颅,嘴角却微微一翘。
最终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亲自将他从金陵带回云天都的那位长老:“去吧。”
天云歌重重一叩,转身离开。也是转过去的一瞬间,卑微惶恐的表情瞬间变幻,阴毒之色在眼中蔓延。
“一群蠢货。”他用嘴型轻飘飘说了句话,然后笑弯了眼。
……天道轮回,终有时啊。
身后一道目光,送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完结啦
第117章 意外
阮重笙的下一站,定在雁丘。
雁丘吴氏式微多年,早有不少附属小族心生二意,阮重笙行经时顺手敲打了几家,立了个威。终于站在吴氏门前时反倒不着急进去,优哉游哉逛了几圈,啧啧感慨:“那群老头子怕不是拿下头的供奉去中饱私囊了。”
偌大一个吴氏府邸,竟已经有了年久失修的雏形。
此时莳姬共萧倚雪都赶来于此,正在他身旁。莳姬看着他,微笑道:“听说你和吴氏女关系不错,要不要留她一命?”
“留啊,当然留。”阮重笙洒然道:“我把她当姐姐,为何要动她?”
得到意料之外答案的莳姬顿了一瞬,继而又道:“那其余的便不必留了?”
阮重笙转过头,似笑非笑:“母亲怎么去了一趟灵州回来,话还多了许多?”
莳姬眯起眼睛,阮重笙却已经回过头冲萧倚雪问道:“你去吧,先统统抓起来,然后你自行处置。”
阮重笙睁着眼睛过了一整夜,外面惨叫不绝于耳,血腥味绕过大半个宅院传进他鼻子里,熏得心烦意乱。第二日清晨,于庭中看见一身干净的萧倚雪时,他便高高挑起一边眉峰,笑道:“不愧是妃儿最喜欢的‘萧郎’。”
有几个字似乎是不经意咬重了,萧倚雪看了他一眼。
九荒十家,当属雁丘距北荒苍茫最近。此时天边云涛翻涌,金光破云而出,一阵腥风拂过,云便随之而动,露出几朵乌云,浓如泼墨,天色瞬间昏暗下来。
阮重笙旋即覆住右手手背。这时,身后忽有一具温软身体贴了上来,接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落在了扈阳之上。莳姬在他脑后轻笑:“笙笙,那是什么?”
阮重笙面不改色:“我如何知道?”
“是么?”莳姬笑吟吟地拔出将扈阳,立刻扔在地上,甚至一脚踢去了数十米远之外,“那你说,九荒十家唯剩苍茫,我们是不是应该奔那异象源头而去?”
“母亲既然要复仇,那便做到底才是。”
“那我若说不呢?”
阮重笙:“……母亲何意?”
“你这张嘴啊,真不知是随了谁。大概有点像你爹吧,都爱说些花言巧语来骗人。”莳姬幽幽道:“笙笙啊,你脑子好使,却忘了,为娘也不傻。”
阮重笙攥住袖角,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我起初确实是信你的,但你忘了,有时候戏太真,反而显得假了。”
莳姬说:“你不防备扈月,也不在众人逼迫前要我替你杀光他们,更是连裴回铮和你姑姑的尸体都不去讨,躺了半个月,转头就说要做云天都都君,是不是太可疑了?”
阮重笙看着颈间虚握成爪的手,缄默不语。
“那一日突然闯进来的,是你那两位师兄之一吧?怎么,自诩正道的蓬莱也有这样的一面?是哪位?你跟他图谋了什么?”
阮重笙淡淡道:“萧倚雪真是最忠诚的狗。”
当事人就在旁边,冷冷看着他。
莳姬咯咯笑道:“还没回答阿娘的问题呢,好笙笙。”
“母亲说的不太严谨,那位不单单是我师兄啊。”阮重笙轻松道。
莳姬面露疑惑,他接着又说:“还是我道侣,双修过的那种。”
莳姬:“……”
她用异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表情逐渐趋向微妙。阮重笙懒得管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索性道:“其实如果不是时候不对,儿子是该将他带给母亲看看的,毕竟我们早在九荒就有染了呢。”
他这样的神色放松过了头,莳姬抵在他颈间的手却也没松,这对母子此时诡异地展现出了相通的一面,既心宽,又谨慎。
莳姬喃喃:“厉回错居然养了个断袖,他果然养了个断袖……”
她说着又想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神情愈发难以形容。
“……?”阮重笙眨眼,“母亲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您老人家身后那位呀。”
风吹白衣。
来人含笑道:“莳花夫人。”
晋重华,莳姬是见过的。早在她以散修身份跟在青衣君身边的那几年,这个孩子就是她警惕的对象。天道之子,天祖后人,天赋不输阮天纵,心性更是非常人所及。
看着当初那个少年模样的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莳姬也有瞬间感慨:“是你啊。”
阮重笙震惊:“原来师兄已经见过婆母了?!”
引阳上君缓步而来,笑容不变:“既然我来了,岳母行个方便?”
莳姬回过味来:“……你是他的,道侣?”
晋重华坦然应下,阮重笙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我说母亲,这不能听他一面之词,那是你儿媳妇。”
饶是莳姬也面部抽搐了一下,扣住他连退数步,瞬间拉开距离,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是我疏忽了。不过笙笙,事已至此,那阿娘也成全你。既是道侣,那理所应当同生共死,对不对?”
阮重笙:“哦,那当年您老人家怎么没跟我那爹一起殉情呢?”
他明知当年青衣君其实是欲与他这娘亲殉情的,只是方式和法子都太过惨烈了些。莳姬果然有一瞬间情绪波动,却很快付诸一笑:“阿娘这不就打算去殉你爹爹了么?再带上你和他当年最赞赏的后辈,恰巧一家子,多好。”
阮重笙露齿一笑:“是么,可我不觉得,人还是活着好,活着更有盼头。”
莳姬正欲说什么,却顿住了。她的视线慢慢下意,落在胸口,那个地方,有一点如雪银锋。
她极轻、极慢地回过头。
——萧倚雪。
这条跟在她身边许久的“忠诚”的狗冷然抽回剑锋,向她,或者说她挟持着的阮重笙屈下双膝:“都君。”
“你……”
莳姬看着自己胸前的伤,血肉破开的感觉异常明显。
她张了张嘴。
阮重笙顺势挣脱,立刻将她反拘在身前,一道灵符凭空出现,他咬破指间飞速改了几笔,立即贴在莳姬胸前。
他对跪着的萧倚雪道:“秦妃寂在齐逐浪手里,去吧,晚了她就没命了。”
萧倚雪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莳姬看着他的背影,忽失声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
风很大,吹得她衣摆飞扬,有些悲肃。
“……什么时候?”
阮重笙淡淡道:“你应该猜到了。”
昨夜一纸灵符悠悠飘去血海,带去一段真实发生着的“幻象”。
萧倚雪这样的人,看似绝情寡欲,其实反而用情最深。但他不说。所以就连在他心尖上的女人,都不知晓分毫。
“……好啊,好啊,都长大了,是好事。”
莳姬倒在地上,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各种情绪一一翻涌,最终归于悲凉:“不愧是他的儿子。”
披着道貌岸然的皮,实则最善于玩弄人心。
他们……终究是父子。
“我其实也觉得,母亲大概知道了什么。”阮重笙叹息,“只是没料到这样快。”
他抬眼望向苍茫,眸光深沉,“走吧,该面对的,都逃不掉。”
“是么?”
莳姬忽展颜一笑,她深深望着自己的儿子,语调刻意放得很轻:“你是不是,忽视了一个人?”
祭坛上,光华万丈。
“这是什么!”
倒在地上的天云歌捂着眼睛,低低笑着:“长老这是在为难我,兄长的想法,我从何得知呢?”
他周身鲜血淋漓,说上一句话都要喘上七八回,口眼鼻皆染了血,瞧着像下一刻就要去阎罗殿前走一遭,却仍旧在笑。
不知又是何处一阵罡风袭来,天云歌俯在地上的身子被另一位老者抓在身前,“天云歌,解开结界!”
天云歌微笑不语。
他用轻飘飘的视线扫过阵中那人,又是一笑。这一笑里含着十成十的欢喜和满足,大概是他长到这样大,笑得最由衷的一回。
他这一生,都为别人的意志而活。十几年的颠沛,丧母后的流浪,金陵城的风,云天都的雪……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也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
他总是在别人的想法里活。
唯独这一次,他如了愿。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开始放声大笑。他已将半生修为渡给了那位兄长,最后的余力尽数落在罩于祭坛前的一层结界,此时比之凡人尚且不如,几道重击受下来,心脉俱损,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锥心之痛,周身无一不疼,但他仍然很欢喜。这份欢喜落在笑声里,格外渗人。
这笑却在视线稍一偏移,看见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人时止住。天云歌重新聚焦视线,失声道:“厉重月?!”
只见殿前腥风之间,忽有两道人影闯入其中,两人皆是女子,其中簪白花、着素衣的,正是那位蓬莱师妹,厉重月。
易醉醉携着厉重月闯进来的时候,第一眼都落在了他身上。许是他面上血污太重,厉重月先是蹙起了蛾眉,看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天云歌。”
有道声音自耳背后幽幽响起:“我当年就该杀你。”
天云歌蓦然回首,见到那位当年亲自将他带回苍茫雪山的白须老者正盯着他,一脸惋惜:“养虎为患,必受其害啊。”
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立时向前看去。罡风中央,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白衣遗世的苍茫圣子正立阵眼之上,本自凡胎而生,却如谪仙现世,盛光之下双目紧闭,狂风吹得发丝散乱,不折分毫风姿,仍是神仙风骨。可细看却见,不知何时,眼下竟然缓缓流出两缕血线,紧接着口鼻之间亦有一丝血色,白玉似的耳垂上,也染了殷红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