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清清冷冷的天仙人物,原也有落入凡尘的时候。
——很多人默认灵州木七姑娘是引阳府未来的女主人。阮重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样远远看着,确然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他踢了块小石头,心里想着,人家正花好月圆的,他搁这儿未免尴尬。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笙笙?”
这次是决然躲不过去了,他转头做个鬼脸,嬉笑道:“师兄,木七师姐。”
“你去哪儿?”
他腹诽:还问去哪儿,我不溜走还留这儿看你们郎情妾意啊,嘴上说:”咳,师弟这是……嗯,是正要去寻白先生请教些东西呢!“
他师兄笑道:“有什么不能问我的?”
“师兄日理万机,师弟实在不忍叨扰……”
“自家师兄,怕什么叨扰?”
他招招手,“过来。这些日子你好像长了些身量?”
阮重笙看他拎着自己的样子急了,两只脚在空中扑腾:“师兄! 木……”
话还没说完,木七姑娘已经移开目光,微微颔首,飘然离去。
“……”
阮重笙看着木摇霜的背影,有片刻愣怔。他并不明白心里涌上的是什么滋味,酸涩又无奈。
晋重华看着他,轻声道:“你是真的长大了……”
阮重笙脑子转得慢了些,压根都没听进去这句话,扑腾着落地,小声道:“师兄,你这样也不怕木师姐误会……”
“为什么要怕摇霜误会?”
摇霜……真亲近。他说:“人家毕竟是姑娘,再冷若冰霜的姑娘心窝子都……”
晋重华打断他:“我们之间从无私情。”
阮重笙:“……啊,但人家未必这样想啊。”
晋重华盯着他,若有所思地模样。阮重笙一无所知:“师兄,就跟你喜欢撩拨我一个道理,你可能是无心之举,或者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但是你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当真啊。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晋重华:“撩拨?”
阮重笙点点头:“对啊,师兄,木师姐这般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动起心来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师兄道:“你是觉得,我撩拨到你了?”
“……”阮重笙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推开还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咧嘴:“师兄你这样就很不好,相当不好。我可是你师弟,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晋重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阮重笙抬头正想去看他神情,忽然就被捧住脸,然后……轻轻一吻。
这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仅仅是唇瓣的刹那相接,像是不经意的触碰,温柔又小心。
——可这又确实是一个吻。
阮重笙……懵了。
他瞪着眼睛看这张放大的脸,抖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初吻给了一个男人,而是——“晋重华亲我了”。
晋重华……晋重华……
他猛然推开了这个人,一溜烟跑了两丈远。晋重华不急不恼,甚至还是笑着的:“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妈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把窝里面的都啃了!
阮重笙呼吸急促,酥酥麻麻的感觉后知后觉从尾椎骨急速窜上来,顺着经脉涌进短暂空白的大脑,嘴唇颤抖,竟是说不出一完整的字句。
天可怜见的,他虽然嘴上没个把门,实际上连姑娘的小手都没牵过,清心寡欲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跟人亲密接触居然是他正经的师兄!
阮重笙内心正地动山摇,神情恍惚。
晋重华幽幽道:“你刚才并没有躲开。”
……阮重笙吸气:“我怎么反应得过来?!”
晋重华从容道:“果然是第一次……怎么这样惊讶,我不是说过吗?”他做出烦恼的模样,“我喜欢你,想亲你,有什么惊奇的?”
事实证明嘴皮子利索不是任何时间都有用的,再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适用于任何情况的。乱七八糟的回忆突然一窝蜂冲上脑,然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怂的事——转身就跑,落荒而逃。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一人立在原地。晋重华看他踉跄的背影,忽然就轻轻笑出了声。
他一连几日都没敢正视晋重华。
没出息,真的没出息。
完全不像他作风!
阮重笙气得牙痒痒,试图想些别的来忘了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效果显著——
他愤愤然撕了眼前写了半张“晋重华”的纸。
不过阮重笙这人毕竟缺心眼,这般过了不多时,他自个儿就想开了。
他耸拉着脑袋,心想,晋重华这个人太复杂了,从来不能简单概括。阮重笙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趴在桌上对手指,心道:“他想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谁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而且我都没琢磨出情爱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人得很,还是别提了。”
他自以为想明白后就十分想回去正面他师兄,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多久能放课,还因为走神又挨了白先生训。
不过到了晚间,他还是在比武台前练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往回走。
月黑风高,阮重笙正走在七折八绕的石子路上,心里还在盘算着事儿,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按在他肩上。
阮重笙当机立断擒住来人手腕,径直往前摔去,不料这人还颇有功夫,反应极快,半空中长臂一捞,死死夹住他颈子,两个人挣扎间一齐向旁倒去,又是互相制住扯着翻滚了七八圈,均溅了一身尘土。
阮重笙早在落地时就看见了来人,挑眉问:“发什么疯呢?”
抓着他衣领的贺摇花冷哼。
阮重笙把人扶起来,自个儿一身素白也脏了彻底,心疼得滴血,“谁惹你不痛快了?大晚上的还来找我的不痛快了。”
贺摇花反问:“还能是谁?”
“……释尤小师父?”
贺摇花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两个人寻了个地儿坐下,贺摇花窝在他怀里,抱着从他怀里掏出来的酥饼啃得正欢。
想着自己这一身渣屑让晋重华看到了不知得怎么嫌弃,再想想这人居然已经跟别人春风一度,阮重笙顿时有种老父亲对女大不中留的沧桑感。
他忍不住开口:“你和他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况?”
贺摇花冷笑,“怂包一个,跟他的阿弥陀佛过一辈子去吧!”
阮重笙动了动,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贺摇花暂时靠在后肩处,自己也捻了块啃,心里感叹,“怎么越来越像受了委屈回娘家的小媳妇了。”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来,贺摇花听到了怕不是要咬死他。
然后贺摇花顿了顿,然后冲阮重笙伸出手,“给我个药。”
阮重笙莫名其妙:“什么东西?我又不通医理!”
“你姑姑没给你准备?”
这个倒是给了……他姑姑什么药都给他备了,好像生怕自己小徒弟遇见麻烦受委屈。
“那你要告诉我什么药啊。”
贺摇花可疑地停顿了,在阮重笙狐疑的目光里,慢吞吞道:“合欢散。”
第92章 珍重
阮重笙:“……?”
他大惊失色,围着贺摇花走了三圈,还是按耐不住惊悚之感,发出内心深处的声音:“你终于疯了?!”
成功收获一记眼刀和花期的“问候”。
阮重笙还是惊疑不定:“你得告诉我想给谁下,下来做什么。”
贺摇花冷哼:“自然是催——与你何干,给我。”
“这不能够,我有是有,但这是姑姑给我拿来与心上人交颈缠绵用的,忽然给你拿去不知道干什么缺德事儿……”
贺摇花不愧是贺摇花,飞扬跋扈强取豪夺地毫不客气,伸手就直接过来抢。
阮重笙侧身避开,握着刚刚拿出来的合欢散高高举起,就是不给他: “喂你过分了啊!时天府没有这种东西你也不能这样抢我的啊!你先告诉我用途我再考虑给不给!”
几次交锋,贺摇花一时间没能近身,终是恶声道:“给那个惹我不痛快的和尚用!”
哦,和尚,不就是释尤嘛……
阮重笙:“早说嘛,给——等等?!”
贺摇花已经攥着小瓶子快步走开。
阮重笙立刻飞身上前拦住,神色凝重:“小荷花,他可是和尚!再如何惹你你也不能两度……你发什么疯!”
贺摇花脚步不停,“他也不是破戒就修为散尽!”
“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不然我绝对不让你走!”
许是给烦怕了,贺摇花停下脚步,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冷淡道:“我看上他了,所以想睡他。睡了一次,想第二回 ,有问题?”
阮重笙:“……”
就是震惊,相当震惊。
他不是没看出来贺摇花对释尤的态度,也不是没猜到这两个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是万万没想到贺摇花搞这一出!
合欢散这种东西通常不应该是欺男霸女的山大王给压寨夫人用的吗?!
两个人对峙,都说不出话。
贺摇花忽然道:“……我只是见不得他那个怂样。”
阮重笙茫然脸。
“昨日课毕,我去给他渡灵,顺带再借他的地方住一晚。”贺摇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起来:“……然后就……但是他死活不愿意做到最后一步。”他摇晃着手里的东西,“这东西能治他。”
“下下下下药?”
贺摇花捂住他的嘴,一脸嫌弃:“嗯,破釜沉舟。”
阮·目瞪口呆·重笙从惊恐里回神,开口道:“那……那啥,小荷花,我还忙着……”
“站住!”
阮重笙委屈巴巴,“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单纯的小荷花了。”
贺摇花凉凉道:“是你说的,朋友就该两肋插刀。”
“你这是往我肋骨上插两刀!”他哀嚎:“我可能这辈子都得被南华追杀了!”
贺摇花嗤笑:“省省吧,你阮疯三的名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阮重笙知道自己脸色一定非常精彩。他心里天人交战,内容之坎坷曲折,言语全然无法描述。
他最后无奈重复道:“……这事到底讲究你情我愿……”
贺摇花打断他:“他不是因为南华清修戒律,他这个人跟你们以为的不一样。只是觉得我是灵州的人,不想累我。”他眸光一沉,“可既然是我喜欢又喜欢我的,我就非要勉强不可。”
“……”阮重笙无奈:“南华和尚庙,灵州尼姑庵,结果你们两个凑在一块儿,这算什么事……”
“换作是你呢?”
阮重笙摸摸鼻头,心想,我应该会比你矜持一点的。我最多给他喂点鹿茸鹿血鹿胎鹿心……
贺摇花沉默了片刻,又道:“……小仙女,再帮我个忙。”
……
同一时间,另有一披着斗篷挡住大半张脸的男性,匆匆走入灵州山门。
七日后,灵州主人邀明月到访。
彼时天院里几个走得近的还在说话,忽然远远望见一群白衣仙子飘然而至,齐逐浪探头一看,咂舌:“灵州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时天府出了大事。
——灵州贺摇花和南华释尤同时失踪了。
这个事一连热议了几天,众说纷纭,体会最深的天院子弟心思各异,对外却只道不知。
他们都知道阮重笙与贺摇花走得最近,几个熟悉的,譬如高枕风慕容醒之流就直接问了,阮重笙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明内情。
不管别人信不信,他只管神色坚定,丝毫不见说谎的影子。
外头突然有人传话,说白先生叫他过去。
他贺摇花交情好简直是众所周知,这几天他给叫去了不下十回,已是驾轻就熟,一敛衣摆就往外去了。
正欲扣门,白先生开口:“进来。”
他低头应了句“是”。
屋子里还挺热闹,拢共六人,三坐三立,时天府,灵州,南华三门形成三足鼎立至态。
他扫了一眼,跪在白先生身前,“先生。”
“你最后一次见贺摇花是什么时候?”
阮重笙重复这个回答了十来次的答案:“事发三日前。”
“在做什么?”
“放课后与他说笑了几句,便各自回屋。”
白先生点点头,看向另外两个坐着的人。
左侧是位穿着木兰色袈裟的僧人,眼眸半阖,看不出情绪。神态宁静,一副清华淡泊之态,一打眼便知是位高人。
阮重笙脑子里还在想,《九荒图鉴》便提过,南华门下子弟均着染衣,避用五正色,最尚玄青。木兰色即是赤黑色,本是暗沉,裹在这位慧光大师手上,竟比赤黄更衬佛道华光。
右侧的,自然就是灵州主人,那位传说跟他爹有过一段的绝色佳人——邀明月。
越是娇艳的花越越是荆棘丛生,这位掌管尼姑庵多年的美人儿便是个中典例。
白衣凤羽,云鬓凤钗,分明是琼姿花貌,般般入画,偏生不近人了些,难免显得有些个刻薄。
他收回目光。
慧光大师敛眉道:“想来是两个孩子玩心重了些。”
“玩心重?”阮重笙听这声儿耳熟,悄悄看了一眼,竟然是骄儿林里遇见过的那不近人情的唐姑娘,“大师,我灵州少主虽然……贪玩了些,却绝不是会冒然消失这么久的人!只是释尤小师父……”
阮重笙腹诽,怎么看都是你家少主把人迷晕了私奔可能性更大吧,咋还先告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