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六岁时,世道才太平些,周雨的日子也好过些了,一日他又如往常一般在路上乞讨,遇见了一位落魄的中年书生。那天街头人头攒动,中年书生像丢了魂似的在路上乱撞,引来一阵阵骂声,看见缩在角落的周雨,突然疯了似的,抱着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乞丐大哭了起来。
路人冷眼看着,当笑话似的围观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离开了。
周雨突然被抱住的时候不明就里,有些害怕,但是他怎么都没有哭,这几年他早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书生很瘦,骨头硌的他生疼,他也从刚开始的推不开变成了不想推开。他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书生沙哑难听的哭声里,感受到了温暖。
那个书生救了他,以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成为了他生命里不可磨灭的一道光。
书生哭完之后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家。
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陌生男人满是血丝的眼睛,周雨答应了。
书生的家与周雨想象中不大一样,是个干净的小院子,看的出来父母一辈日子过得不错,虽然屋子里没什么物件,但是也是周雨进过的最好的屋子了。书生领着他进去之后也不多说,让他在大堂等着,便做饭去了。
周雨看了看自己脏的发黑的衣服,不敢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到处走动,怕弄脏了书生的东西,所以书生做好饭过来时就发现他就一直站在那个地方一动没动,便哭笑不得的招呼他过来坐下吃饭。
书生用家里不多的米煮了一顿饭,只有一个青菜、一碗咸菜,就是这么简单的饭菜,看的周雨直流口水。他站在边上不安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书生像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说道:“后院有口井,边上有水,你去洗洗手过来吃饭吧。”
周雨听了,看着书生脸上没擦干的泪痕和刻意摆出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向后院跑去,用尽了全身气力似的洗了手和脸,确定干净之后才去前厅。
他坐在凳子上,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切,许是一场梦,马上就要醒了。书生为自己和他分别盛了一碗饭,示意他可以开始吃了,他抱着碗,生涩地用着筷子,在书生关怀又悲伤的眼神中吃下第一口就大哭了起来。
那哭声亮的吓人,就像他出生那日的雨,突如其来又声势浩大。
落魄书生看着这个哭得没了型的孩子,一时间不知所措,也像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回过神来,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灵魂似的,眼神也不再空洞。他又像之前似的,抱住这个可怜的孩子,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擦去周雨脸上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像是永远也擦不干净似的,他只好抱住他,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晃着。
周雨就在这个怀抱里,肆无忌惮的发泄了这几年深深藏在心里的委屈,也终于被当做孩子,温柔以待了。
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那日的街头那么热闹,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因为那日会试放榜,那个落魄的书生就是其中的失意人。
书生姓魏名清,已经四十来岁了,父辈是生意人,后来家道中落,只余下这一个院子,半生科考均不得志,这次落榜终于要放弃了。
魏清将他领去一个小房间,为他整理好被褥,让他洗了个澡,还拿了身干净的但是大了不少的衣裳给他穿着睡觉。
“明日我就要去父亲友人那里寻个活计做,你就在家里好生休息。”
家这个字生生戳进他心里,他踌躇着才第一次开口对魏清说了话,“我……我也可以做事。真的,我力气可大了。”
魏清看出了他眼里的惶恐,摸了摸他还有些湿漉漉的头,“你就在家里休息,等你休息好了,你再帮忙做事好不好?”
那声音带着疲惫,却又十分温柔。周雨还是觉得这一切像一场梦,在魏清关上他房门之前对他喊了句:“先生,我叫周雨。”
门前的身影一愣,才回过头来对他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小周雨。”
周雨就这样留了下来,魏清给他买新衣服,教他识字、读书、明事理,他惶恐的接受着书生对他的一切关怀,也真正爱上了读书,在魏清充满希翼又不忍的眼神里拥有了和书生一样的理想。
周雨与魏清就这样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彼此扶持,第五年时候,魏清倒在了病榻上,永远的离开了他,将这个院子、那满满半屋子的书和梦想留给了他。
周雨以儿孙之礼,为其守孝三年。
其后过上了与年轻时的魏清一样的日子,走上了清贫的科举之路。
皇天不负有心人,周雨连中三元,考上了状元。
放榜当日,他拒绝了一切邀请,跪在魏清坟前,哭得昏天黑地,如他遇见魏清的第一日那般,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将他拉出阴霾的怀抱。
第二日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吴国——当朝状元惨死家中。
周雨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挡了别人的路,别人就要除了他,那人权势滔天,他就丢了性命。他也不想再去追究这些,除了和魏清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
如今夙愿已经完成,这个笑话结束与否,对他来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他的魂魄离不开这个小院子,他就在这个丢了性命的夜晚将这个院子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越看越舍不得。即使如此,第二日一早阴差来的时候他却十分平静。
他跟着阴差去了鬼界,像个游客似的看了一路的风景,正准备饮下孟婆汤之时,一个小鬼突然跑过来阻止了他,小声对孟婆说了几句话就让他随他过去。
周雨心里早已没了念想,对他来说去哪儿都是无所谓的,于是什么也不问就随他去了。
那个小鬼一路上也不说话,最终在一个院子前停了下来,这鬼界实在是阴森森的,就连这院子都是黑漆漆的,他进了院子,就看见大厅中一群鬼围着一个桌子看着他,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的字歪七扭八的,实在难看,看的周雨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一屋子鬼在他看来也都大同小异,皮肤惨白惨白,衣服黑漆漆的,只有最中间一个不大相同,格外魁梧一些,表情也很严肃,与其他笑嘻嘻的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雨猜测大概是他们管事的。
这时,一群鬼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书生,恭喜你啊,你是我们评选出来的这一年最倒霉的人!”
“你会不会说话,最倒霉有什么好恭喜的?”
“不最倒霉他现在早就往生去了,恭喜一下怎么了?”
“……”
周雨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了阴间为什么还要看一群鬼吵架,鬼吵架起来也真是乱啊!
不过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周雨也搞清楚了前前后后。鬼界的日子过于无聊,一群鬼没事做便想出了个主意,每年选出一个最倒霉的人,满足他一个愿望。而今年选出来的,就是他这个拼了命考上状元当天就死了的倒霉蛋。
这群鬼可真会找乐子,周雨心道。
“别吵了。”最中间那个鬼话音刚落,他们便很快安静下来。然后周雨听见那人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鬼界黑布隆冬的,可真是舒服,不像那人间,白天亮的可怕,阳光也照不清人心。他看着那人黑漆漆的眼睛,平淡道:“我想要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鬼界就有了大秘书,嘻嘻
第18章 欲4
百川坐在后院的小石凳上听了周雨的故事,心里有些难受,这世界满是不公平,他也见了足够多的人间惨剧,但是发生在自己身边了,过去再久也还是忍不住替周雨难受。
九凊叹了口气:“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总是会知道的。”
九凊沉默着表示了赞同,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到时辰该歇下了。”经过之前的相处,九凊已经对百川的作息很了解了。
每日戌时便要歇下,睡满五个时辰,第二日的精神才会好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丢了七情的原因,当年百川伤的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了,若是找到了七情还是如此,那……九凊不忍再想下去,这也是他一直急着找七情的原因。
百川晃了晃脑袋,也感觉到必须得睡了,但是一想到今日要与九凊睡一张床便感觉哪儿怪怪的,跟话本里写的小姑娘害羞似的,这个想法突然冒出来,吓得百川一个激灵。
二人起身走了一小段,百川道:“我先去看看向生,你先回房去。”
看见九凊点头应下,百川便转了个弯向偏房去了,向生一向睡得很好,最近帮忙压魂也的确累的不轻,百川去的时候甚至还听见了呼噜声,瞬间觉得九凊提出让向生一个人睡是非常正确的,不然他今晚的睡眠堪忧啊。
百川回房间时九凊已经洗完澡了,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发丝尾端还沾着些水珠,很少见九凊穿白色,百川一下没回过神来,九凊见了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
自己此时的举动太过丢人,总不能说是看九凊看呆了吧,但是百川面上也不愿冷着,故意逗道:“我看那天下第一美人,九凊也该去争一争,花落谁家还说不准呢!”
九凊听了只笑,并不回应,但是脸上的笑意却挥之不去,指了指房间另一面的屏风,“水已经备好了,直接去洗就好了。”
百川听了更觉得难为情了,虽说之前在大晋北境也是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但是那个院子有专门的洗漱的房间,一般也是他自己准备水。可是九凊向来想的周到,也从来都是堂堂正正,他要是扭扭捏捏,反而不像话。
百川走到屏风后面,看着冒着热气儿的浴盆不禁扶额,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白日里打扫屋子,身上沾了不少灰,百川干脆里里外外洗了个遍,殊不知九凊在房间另一头看着屏风那个不断动作的影子,额头上都在冒着细密密的汗,之后更是背过身去,深深吐了一口浊气,恨不得把耳朵也闭上才能平静下来。
百川洗了许久才出来,感觉整个人都清清爽爽的,看见九凊还坐着忍不住道:“怎么还没睡下?”
此时百川也只穿了一件里衣,身上没擦干的水珠还将薄薄的里衣黏在身上,看得九凊心中一滞,还好我们的鬼君殿下早就练就了一身面不改色的本事:“我向来睡得少,也正好等你出来给你烘烘头发。”
百川听着有些难为情,自己是水神,对火系的术法向来是不行的,但是还是乖乖顺着九凊的手势在他身前的椅子上坐下,背对着他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这怎么跟照顾孩子似的?”
轻轻碰着他头发的手愣了一愣,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温柔地用适宜的热度烘着,百川感受着那股热气,只觉得舒服极了,便听见九凊温柔道:“不会有孩子。”
百川以为他又在说白日里那事儿,有些提不起劲来,嘴上还是不乐意的说着:“有没有孩子也是以后的事。”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说着,所有的意思都藏在话里,就像今晚的月亮,在云层里躲躲藏藏,又时不时露出真面目来。
第二日一早百川醒来时,九凊已经买好吃食回来了,从苏州甜饼到绿豆糕,十几个花样买了个遍,看得百川忍不住说道:“怎的又如此,买这么些也吃不完。”
九凊看百川小媳妇似的模样笑道:“刚来就多买些,都尝尝,吃得完的。”
不等百川反驳,正出房门的向生就投了敌:“吃得完吃得完,师父,你放心,我正饿着呢!”
百川睨了一眼这不识相的徒弟,叹了口气便坐下来一起吃了早餐,九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甚是可爱,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好?”
“我睡得挺好的,九凊你呢?”
九凊向来不爱吃甜食,拿起一个包子,模糊道:“那是自然。”是不好的,半夜还用瞬移术法跑出去晒月亮,怎么可能会睡得好。
百川自然想不到那茬,点了点头,“那便好。”
或许是因为有向生的存在,三人的战斗力十分不错,买回来半桌,居然也吃了个差不多,向生简单收了收,坐在椅子上摸着肚子,满足道:“师父,周国水患,我们来吴国做什么?”
九凊听了,不紧不慢道:“周、吴两国向来不和,这次周国水患对周国打击甚大,与此同时,吴国从中获益不少。”
“所以殿下怀疑是吴国派人搞的鬼吗?”
“只是猜测。”
百川在一旁听着,什么也不说,这些他看得真切,只是一向不爱多想。有时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才是伤人利器。
“这次的事情背后,也出现了明静阁的影子。”
九凊的这句话引起了百川的注意,“凤临公子?”见九凊点头,带了些疑惑:“明静阁不是一向神秘吗?这次是怎么发现的?”
“明静阁插手了周国朝堂,帮了一位以清廉闻名的两朝帝师——梁正。”
百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正准备仔细想想时又觉得有些头晕,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九凊,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凤临公子有些眼熟?”
向生看百川的动作不禁有些急了,他知道这是百川头晕的难耐时才会有的反应,“师父,你怎么了?可要去休息一下?”
九凊看着百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来,他想起两年多前百川做噩梦那日,第二天一早脸色也是这样的惨白,赶紧触上他的额,小心翼翼地为他舒缓着。百川知道九凊不自己看过便不会放心,便任由他动作着。
许久,九凊才将放在他额前的手放下了,温柔道:“如何?可好些了?”
百川扯出一个笑来,看起来也不算勉强,“好多了,本就只是有些头晕而已,无碍。”又道:“九凊,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你可觉得那凤临公子有些眼熟?”
九凊之前的确想过这个问题,那位凤临公子会不会是故人,可是实在是想不出个头绪来,此刻看着百川苍白而又带着几分坚定的脸,越发犹豫起来,不会是……又很快否定自己,应该不会的才是,当年最后的收尾工作是明光神君做的,他办事一向稳妥,也必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