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啊。你这孩子,是我不好啊。”纪观其笑着,可双目的焦距已经涣散,甚至没有对准元岳,“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以后过生日的时候,可不许多想,也不许怪自己……”
虽然他这样说,可元岳又如何不会多想?
纪观其已经为了他失去双腿,现如今又因为他失去生命。这是他最亲的家人,是将他抚养成人的父亲与兄长。
内心的愧疚之情已经将他淹没,元岳一拳打在地上,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上。
如果不是因为他,师兄又怎会如此?
“先生,先生!”纪泽的呼唤声传来,其中蕴含了莫大悲恸。
元岳如遭雷击,他呆呆抬起头,只看到纪观其嘴角含笑,而双目神采已失,慢慢闭上了眼睛。
“师兄!!!”元岳心神俱碎,想要扑上前去,可纪泽已经先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这一次,纪泽更加坚决,也更加执拗。
“先生是累了。”他从轮椅上抱起纪观其,细心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柔声说,“我这就带您回家。”
“放下他!”元岳道。
纪泽置若罔闻,只是小心地护着怀中正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喃喃着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语,朝向停靠着小船的码头而去。
元岳还要再追,众人却纷纷劝阻。
此时元岳与纪泽两人的状态都不对劲,纪观其尸骨未寒,实在不适宜在他面前起什么争执。
众人的劝说,元岳其实并未听进耳朵里去。他此时仿佛身处一团雾中,哪怕纪观其死在他的面前,他依然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一场噩梦?
他疑惑地低下头,只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手指上沾了几滴鲜血,是方才靠近师兄时蹭上的,浓重的血腥味袭来,刺激着他接受面前的现实。
自己活着,真的是正确的吗?
元岳闭上双目。
如果自己没有存在过,那么……
“元小呆。”
一道熟悉的声音闪电般划过他的心,有点懒散,几分调侃,带着暖洋洋的笑意,每一次听到,都有甜蜜的感觉充盈他的全身,让整个世界光彩流溢。
那个人在哪里?
“湖上漂来一个人!”有人在大叫,“还有气,快救人!”
元岳猛然睁开眼睛。
是祝弃!
第154章 往事梦魇
祝弃已经被救上了岸。
然而他的情况却不太对劲,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如果不是全身湿透,刚刚被人从湖里捞上来,简直像是打了个盹,正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元岳凑上去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现他神思涣散,赫然是被魇住了。魇术与幻术不同,倘若不及时解术,祝弃的神智将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此时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元岳也没多说什么,抱起祝弃便急匆匆进了一间客房。
为了今日的生日宴,岛上已经准备好了多间舒适客房,物件一应俱全。元岳将祝弃放在床上,用毛巾擦干他身上的水,接着便紧紧握住他的手。
祝弃的手指微凉,带着湖水的潮气,元岳却感觉内心的空缺正被某种温暖的事物一点点填满。
他已经将自己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握在了手中。
元岳闭上眼睛,不过短短瞬息,他进入了祝弃的梦魇。
他人的梦魇意味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即便对元岳来说也是如此。
构成梦魇的,是中魇之人内心最黑暗恐惧的记忆,这部分记忆完全属实,也因此会让中魇之人更难以分辨。祝弃能看透虚假的幻术,却无法看透属于自己的真实。此时的他,正被困在自己的某段记忆中忍受折磨。
元岳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段记忆,将其中的祝弃唤醒。
他的机会并不多,时间一长,他将会被祝弃的梦所同化,两人一起永陷梦魇,无法醒来。
元岳站稳身体,先是嗅到一股恶臭发酸的气味,看到一截布满污渍的砖墙。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陌生的小巷深处,跟他与祝弃初遇时一起逃跑的小巷很像。想到当时的情景,元岳忍不住笑了笑。
正在这时,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死小子,敢管老子的闲事,活腻歪了,找死?”
紧接着,便是肉体碰撞与摩擦声。
元岳皱皱眉,他顺着小巷向前走去,脚下不知是什么东西黏着他的鞋底,让他每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转过一个弯,小巷的尽头是一条死路。一名瘦弱的少年正在被一个中年男人殴打。那少年的脸已经肿得看不清原貌,却死死咬着牙,任凭对方殴打却没有发出一声示弱的身影。
“你小子骨头真硬!”中年人啐了一口。
这并不是在夸奖少年有骨气是条汉子,只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少年太瘦,骨头硬,揍起来硌手。
“你他妈就是个软蛋!”少年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只会对女人和孩子下手,你算个什么玩意?把偷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你有本事打死老子!”
“小兔崽子。”中年人攥住少年的头发,一下下往墙上磕,“谁是谁老子?谁是谁老子?”他每磕一下,就这么问一次。鲜血很快洇湿了粗糙的墙面,留下了黑红的污迹。
元岳当然没有站在一边旁观。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面目全非的少年,也听出了那熟悉又略带稚嫩的嗓音,可当他试图阻止,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正在施暴的中年人。
这是祝弃的记忆,他不记得自己被什么人拯救过,元岳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少年祝弃的骨头硬,脑壳也很硬。可再硬的脑袋都硬不过砖墙。
元岳看着他眼睛里的亮光越来越茫然。
并不是他坚守的信念开始动摇,纯粹是被撞得太厉害,脑袋开始糊涂了。
暴行持续了很久,祝弃没有呼救。或许是知道无论怎么呼救都是徒劳,他省下了自己的力气。
元岳从头看到尾,眼睛已经赤红一片。
“你服不服?”中年人最后问。
祝弃还是跟开始一样,他已然被揍成了一摊泥,可目光却像淬在冷水里的铁:“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不然,就留下、留下东西!”
他的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中年人莫名感到胆寒。
“妈的,晦气,遇上个神经病。”他骂骂咧咧地掏出一个小巧的布织钱包,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斜斜的花。想了想,他从钱包里把大票子都掏了出来,最后将仅剩零钱的钱包丢到祝弃身上,自己活动了一下手腕,扬长而去。
中年人离开,一名比祝弃更加瘦小,穿着一身灰扑扑裙子的少女从巷口探头探脑地出现,看到地上的少年,她“呀”地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谢谢,对不起,我……”她语无伦次地道歉,接近祝弃。
祝弃朝少女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很难看的、却很温柔的笑:“不好意思,没帮你把钱都拿回来。”
“对不起。”少女还在道歉,她拿起地上的钱包,蹲在祝弃面前,脸色煞白,抖若筛糠。
元岳冷冷看着她。
“呜呜,对不起,我今天赚的钱不够,回家妈妈会打死我的……”她一边哭着,一边在祝弃身上翻找。祝弃已经丧失了反击与自我保护的能力,此时只是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少女取走了自己身上的钱包。
少女离开。小巷里恢复了平静,祝弃不知是不是疼得太厉害,依然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是他眼睛里的光,也随着暮色降临,一点一点黯淡了。
第155章 杀人念头
眼前景色一变。
元岳低头揉了揉眼睛。这一次,他所处的地方,是一间杂乱的仓库。此时正值隆冬,透过脏兮兮的玻璃,能看到外面正飘着细粉般的雪花。
仓库当中放着几个很大的铁皮桶,里面不知烧着什么燃料,冒出带着黑烟的火焰,不少人坐在旁边取暖。距离火的远近划分出这群人身份上的高低,最靠近火焰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青中年,角落的位置缩着一群半大孩子,元岳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从一堆脏兮兮的脸中认出了一张最脏的脸,正是祝弃。
跟上一段回忆相比,祝弃的变化不大,只是更瘦了些,半闭着眼睛,病恹恹地靠在墙上,时不时咳嗽一声。
元岳更觉心疼,快步走到祝弃身边,却依然没办法触碰到他。
祝弃生病了,他现在需要的是药物与舒适干净的休息场所,而不是缩成一团,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正当中的领头人们升起了炉子,烧了一大锅开水。高温使水很快沸腾,咕嘟咕嘟地冒出热气。元岳带着丝希冀地望向他们,希望他们能突发善心,能分给祝弃一点温暖的事物,哪怕只是一杯热水。
“过来!”其中一个人朝祝弃他们喊了一声。
其他少年们急忙跑过去,祝弃开始没动,但后来被人踹了一脚,便也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元岳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看清祝弃脸上的表情,他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做人呢,要懂得感恩。”开水锅前的人开始讲话,蒸腾的水雾掩去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黑暗而高大的身影,“我养了你们这么久,给你们吃,给你们穿。如果忘恩负义,就太不像样子。”
“李老大,让我们做什么,您说!”马上有乖觉的少年道。
“哈哈,你才多大,要先练出本事。今天练的,就是手和眼。”李老大的声音非常温和,像是一名慈爱的长辈,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块肥皂放进开水锅,“把它捞出来,用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元岳必须强忍住杀人的念头。
身处祝弃的梦魇中,他的情绪不能泄露太多,否则会对祝弃的神智造成冲击。
可他从未如此愤怒。
不仅仅是心疼祝弃肉体上受到的戕害,更因为元岳知道,年少时的祝弃多么善良而又干净——他会为一个陌生的少女出头,让施暴者将她的钱包归还。此时被逼迫练习偷盗的手艺,对精神上的折辱与摧残甚至远远大于肉体。
这段经历,祝弃曾经轻描淡写地提及,但只有亲眼目睹,才知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祝弃该多么疼呢?
元岳看着祝弃反抗,看着祝弃的手被按进开水里,看着他在非人的折磨下妥协。看着等一切结束后,祝弃重新爬回到角落里,面向墙壁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泪水从他的下巴滴落,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元岳在山上学会了法术,下山见识到了人心,却从未如此赤裸地直面过苦难。
他确实救过不少身陷险境的人,遇到过许多经历悲惨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痛苦。
有生以来第一次,元岳动了杀人的念头。如果此时杀掉眼前的人能抹除祝弃这段记忆,恐怕元岳不会犹豫太久。
原来他也并不如祝弃认为的那样好。
祝弃的泪水深深印在元岳眼底。紧接着眼前一花,另一段梦魇袭来。
这一次的场景与前两次大相径庭,竟然是在一处花团锦簇的花园。春日柔柔的风带来阵阵花香,元岳举目寻找祝弃,发现他正攀在不远处一株花树上,趴在墙头探头探脑地在观察什么。
元岳也三两下爬上树,跟祝弃并肩站在一起。
祝弃并没有现在这样高,可身上的气质却已经与现在相差仿佛。元岳不禁开始遐想,如果自己能早些遇到祝弃,如果能在他刚刚开始流浪时就认识他,那该有多好。
葳蕤山并不缺祝弃一双碗筷,反倒总显得分外空旷,祝弃能住进去,就正正好好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元岳的思绪。循声望去,祝语霖正与三四个年轻人交谈,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围墙上居然还趴着一个人。
一旁的祝弃歪了歪脑袋,听得很认真。元岳伸出手,虽然依旧触碰不到,却虚虚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知道祝弃又将接受怎样的折磨。
“要是怀疑,可以不去!”这里的祝语霖并不像她在元岳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可爱乖巧,甚至有些不耐烦,“祝琳琅一定会走这条路,我负责把他引过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到了你们手里,还不是任你们处置?”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依然还有些犹豫。
祝语霖冷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要是父亲哪天心软了把他找回来,你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毕竟是个大活人,我们这么做……”其中一人犹豫道。
“怕了?”祝语霖讽道。
“怕什么?祝琳琅平时那么傲,我非让他求饶不可!”另一人说,“不过祝语霖,你借我们的手除掉你哥哥,这个人情可不要忘了。”
“他不是我哥哥。”祝语霖说,“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做祝家的人。”
那几个人都嗤笑起来,他们显然不相信祝语霖的辩解。
祝语霖这时候年纪也不大,虽然已经能够害人,却也受不得激,当下道:“祝琳琅真的不是我哥哥。我父亲原本没起疑过,但他去了一个地方,遇到一位很厉害的算命师傅,一语道破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那算命师傅还问他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儿子,他才气成这样的。”
“真的假的……”众人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