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的车辆中,祝弃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活动了一下腿,又伸伸胳膊。旁边的人一脸惊悚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受了暗伤,在路上突然暴毙,祝弃不禁好笑,有心想要逗他们一逗,“哎哟”一声捂住了心口。
“怎么了?!”王建和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祝弃却怔住了。
他的手依然按在心口上,可是那里……
不疼了。
怎么会这样?
祝弃本来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的疼痛,猛然消失了,居然还有几分不习惯,好像丢失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样,甚至有几分怅然。
难道刚才出车祸的时候,把蛊虫不小心撞死了?
祝弃心里不禁埋怨纪观其给的东西不靠谱,这玩意还整个假冒伪劣。他自己都没被撞死,蛊虫反而这样娇弱。
同时又想,祝语霖的心是没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出一个。元岳那么好的人,除了祝语霖那个没眼光的蠢丫头,又有谁能忍不住不爱上他呢?
这几天一想到元岳就心痛,如今不痛了,祝弃就忍不住想要多想一会儿。可转念一想,就在这几天,自己又有哪一分钟没想过他?
这些念头固然无人探知,祝弃却也觉得羞赧。原本还不觉得,有了蛊虫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肉麻而又黏人的家伙。
车辆减缓速度,停在路边。祝弃察觉之后,便朝窗外看。
远处只有一片蓝海碧空,几只海鸥在半空盘旋不定,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什么要突然停下?
正要发问,车门突然被一把拉开。祝弃见到来人,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就被拥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第139章 海边谈心
海风习习,沙滩上有两个并排而行的人影。其余人都已经离开,只留下祝弃与元岳两人在海边。
方才元岳不发一言,抱住祝弃良久。反倒把祝弃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子给吓懵了。然而接触到对方的双眼,他却从读出了更加复杂的意味。
“我有些话,想在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说。”
元岳说完,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安排其他人离开,接着就拉着祝弃的手,带他来到这片海边。
“喂,要说点什么?”祝弃斜乜元岳坏笑,弯下腰用没受伤的手抓了一把沙子,坏兮兮地作势要洒到对方身上,“这里荒郊野岭的,就咱们两个……啧啧,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呢?”
元岳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点头:“这里没有别人了。”
祝弃左右看了看,果然四下无人,很适合干一些坏事,老脸一红,回答得倒很干脆:“成啊,来吧!”
“抱歉。”元岳看着祝弃,只说出了短短两个字,神情却是那样悲伤。
祝弃怔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很想发脾气,质问元岳为什么道歉。元岳一直那么好那么好,凡事都无可挑剔,凭什么要给自己这种人道歉?
尖锐的痛楚突然而至,熟悉又无比陌生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奇怪,怎么一下子就疼成这样……
噬心蛊那么厉害,之前搞得他那么疼,却居然比不过此时,比不过“元岳在伤心”这个事实瞬间带来的冲击。
“怎么回事?”祝弃勉强拉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游刃有余的微笑,他甚至还故作轻松地上前摸摸元岳的额头,嘲弄道,“呆小子,发烧把脑袋弄糊涂了吧?嘿,本来就呆,这可怎么办?”
元岳抓住他的手,无比温柔地牵在掌心,好像在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哪怕这只手脏兮兮的,沾着凝固的血污,手心还有刚才掬起的沙粒。
祝弃一下子就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恨不得赶紧抽回手在大海里洗洗。然后便听到元岳说:“我让你受苦了。”
“嗨,原来是这事。”祝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怎么能怪你,要怪就怪祝语霖那死丫头连累我,你做得很好啦。嘿嘿,不愧是隐机者,大英雄哈。随随便便就能指挥得动这么多人,一眨眼就救出我了。”
元岳沉默不语,只是更紧地握住祝弃的手。祝弃可看不得他黯然神伤,又道:“不许自责,不许道歉听到没有。你这小子都这么厉害了,还要责备自己不够厉害,到底让不让别人活了。”
元岳摇摇头。
祝弃见他突然变成了一个闷葫芦,不禁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怎么变哑巴了。哦,我明白了,是不是要人亲亲才能好那种?”
元岳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将祝弃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扑通、扑通。”
年轻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炽热到几乎烫伤祝弃的手指。
“唔,跳得挺快嘛。小伙子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是正常的,只是需要合理地纾解一下。嗯,我看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嘿嘿。”
祝弃坏笑着胡说八道,然而察觉到元岳愈发痛苦的神情,他心中一颤,猛地有了一个十足可怕的猜想。
“操,你干什么了?!”祝弃的声音急得几乎变了调。他紧紧抓住元岳的衣领,双目圆睁,似乎下一秒就要狠狠给他一拳。
然而,最终祝弃也没舍得。正巧一只小螃蟹路过两人脚边向着大海奔跑,祝弃飞起一脚就给踹海里去了。
踹飞螃蟹之后,祝弃怒气散了几分,咬着牙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知道蛊虫的事情了?是不是用了什么办法,把那玩意弄到你身上去了?!”
“我只是转移了你身上的疼痛。”元岳承认了祝弃的猜想,“我不懂这种蛊虫的解法,还要去找姜半夏帮忙。”
“你、你——你个笨蛋白痴小呆瓜!”祝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气得脑袋冒烟,又心疼得不行。
他可算知道元岳为什么表情这么难过了,噬心蛊那么疼,搁谁身上能笑出来啊!
“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去找姜半夏。你联系她了么?我这就给她打电话。”祝弃语无伦次,只要一想到元岳此刻生受的煎熬,他就一刻都不能忍耐。
元岳却执拗地站在原地,拉着他不放。
“闹什么小孩子脾气。”祝弃哄他,“乖,先把蛊虫解了,别的慢慢说。”
“你煎熬了那么多天,难道我连两小时都忍不了么?”
祝弃气道:“跟我比这玩意干什么!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师兄告诉你的对不对?不是我搬弄是非啊,那小子忒不讲义气,说话不算话,还让我保守秘密,保守个屁,他自己全说了!”
“是我猜到的。”元岳睫毛低垂,“我之前便察觉到你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我没有想到……祝弃,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什么感觉?我想抽你!”祝弃没好气,还是想把元岳拉走。
元岳眨了眨眼,祝弃惊愕地看到,一滴泪水从他的脸颊滑下,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微闪的泪痕。
元岳居然,哭了?!
“我、我说什么来着?疼哭了吧?看你还敢搞这种事。”祝弃过于震惊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下一个瞬间,就是比方才更甚的汹涌而来的心疼。
从认识元岳以来,祝弃就不断为他展现出来的强大而叹服。
他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早早便知道了自己寿命的终数,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见识过繁华的世界,然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身处什么险境,无论面对多么可怕的敌人,他永远云淡风轻,永远游刃有余,哪怕谈论死亡都泰然自若,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倒他。
可是那个无比强大坚强,眼神永远清澈的少年,此时在哭。
第140章 两心相依
祝弃之前经历过最疼的事情,是被人将手按进沸腾的开水里。
可在看到元岳眼泪的那刻,他突然感觉,自己之前经历的所有痛楚都不算什么。
“笨蛋,你快点把那什么法术解开,疼不疼啊——”
“对你承诺过的事情,我没有做到。”泪水无声划过,元岳的声音有几分不稳,带着疼惜的颤音,“祝弃,抱歉,因为我,让你这么疼。”
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他没有给祝弃带来平安与幸福,反倒成了对方痛苦的根源,只要一想到两人甜蜜共处的时光里,祝弃一个人忍受着怎样的煎熬,他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面对死亡,他能处之泰然,早早计划自己身后的事情;面对死别,尽管悲伤,他依然能用无比积极的态度面对。元岳不会做任何徒劳无益的事情,永远都是用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因此在猜出祝弃做了什么之后,他便用最快的速度,将祝弃遭受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元岳觉得自己能够承担。
他也确实承受住了噬心蛊的疼痛。
然而,一想到这是祝弃为了自己而忍受的……
“我怎么能让你这么疼呢。”元岳一只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流出,另一只手却牢牢抓着祝弃不放,小声说,“祝弃,你别喜欢我了。你走吧,别喜欢我了,我一点也不好。”
站在沙滩上,拉着人家嘟嘟囔囔哭个不停,这绝对是元岳有生以来最丢人的时刻,更丢人的是,祝弃沉默半晌,“噗嗤”一声,居然笑了。
“让我走,还拉着我干什么。”祝弃的笑声有些得意,他背光站着,夕阳在他身后。元岳抬头看去,只见大海上波光粼粼,万里红霞,天地造化的绝美色彩,却都比不上对方双眸间闪动的潋滟风光。
“我——我舍不得。”元岳看着祝弃,声音更小了。
“哦,你声音这么小做什么?”
“我害怕被你听见,你就真的不喜欢我了。”元岳简直在破罐子破摔,好像要一口气把自己在祝弃心中高大的形象完全破坏掉,“我明知道你那么难过,却不舍得你走,也不舍得你不喜欢我。”
“你这家伙,真的是……”祝弃嘟囔,一点一点掰开了元岳抓着他的手指。
元岳的手颤了一颤。他的力气比祝弃大很多,能轻易压制祝弃的挣扎,可此时,祝弃却没有感受到丝毫阻力。
“任性。”祝弃说完了这句话。
元岳几乎不敢看他。可紧接着,只觉身上一暖,祝弃大大伸展双臂,给了他一个温柔而缱绻的拥抱。
“从我见到你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个任性的小鬼。”祝弃拉低元岳的脑袋,凑在他耳边低低笑道,“嘿,小哭包。”
元岳赌气地将头埋在祝弃脖颈,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闷闷道:“我可不爱哭。”
“哈哈,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祝弃居然还趁势嘲笑起来了。元岳听了,恨恨地又蹭了蹭,甚至还想咬一咬这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红通通的耳垂。
祝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笑道:“这才是你嘛。”
“嗯?”
“你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大,好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似的——别闹。”祝弃怕痒地缩了缩,“可事实上呢,你确实很厉害、很强大,但你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一个任性的毛头小子。”
“我本来就比你小。”元岳认真地说,也不知道到底在强调些什么。
“所以呀,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祝弃歪了歪脑袋,元岳便吻了吻他的脸颊。
混沌伪装的元岳,一开口便是掩饰不住的高高在上。他自身拥有力量,便将其余人视为任其玩弄的蝼蚁,以神明自居,还以为同样强大的元岳也是如此。
可事实上呢,虽然元岳那么厉害,那样不可战胜,看起来高不可攀。可事实上,他是一个会在信上写很多废话的、喜欢奇奇怪怪服装的、能一句话噎住别人的、会撒娇会任性会吃醋、会用纸鹤摆心传达感情的幼稚小鬼头。
他拥有天才的傲气,超人的能力,还有一颗火热的、真诚的心。
这就是祝弃爱着的那个元岳。
“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祝弃放开元岳,郑重强调。
元岳立刻道:“你才是,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回去就把蛊虫解了。”元岳说,“你真的能眼看着我跟别人在一起么?”
说到这里,他毕竟还是有点生气。然而祝弃一笑,拉着他在沙滩坐下,还指着远处一只海鸥给他看,元岳就忘记生气了。
元岳的记忆里,自己从未这样观看过海边的落日,极目远眺,只见天高海阔,红霞漫天,无垠海面彷如一匹蓝色的绸缎,正在微风吹拂下徐徐而动,夕阳的光芒火焰一般在其上跳动,洒落碎金,沉浮不定,远处鸥鸣声声,更显廖远,原本心中的郁闷难言竟渐渐散去。他侧头看到祝弃正凝神望向大海,纤长的睫毛下目光微动,心中一片柔软安宁。
如果时光能这样度过,便是不能天长地久又如何?此刻俩人在一起,这分分秒秒中的甜蜜,却也抵得过自己人生十数年懵懂的时光。
正想着,忽听祝弃说:“其实长命百岁也没什么好,我可不愿意让你看到我变成糟老头子的样子。这样也不错,咱们俩人在一起,多一日便有多一日的快活,管它以后会怎么样呢。”
元岳笑了:“我也正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