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喽!”满满开心地举起手,想去接空中的雨滴,祝弃拎起他向前跑去。
然而很不巧,三人身处背街小巷,两遍全是光秃秃的墙,头上也无房檐遮挡。祝弃怕满满淋雨受凉,抱着他发足狂奔一阵,尚未出得小巷,浑身却已经淋得湿透。
转头一看,祝弃气个半死。只见元岳慢悠悠行走在雨幕里,像是在散步。
“快点跑!”祝弃冲他喊。
“可是前面也在下雨呀。”元岳指着前方说。此时雨势愈大,白茫茫的水帘隔绝视线,地面也慢慢积起一层污水。
祝弃一脚踢了过去,溅起无数水花:“呆小子,你看到这个,没想到什么?”
元岳认真想了想。他想起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许多人,但即便是看起来最幸福的人,生活中也充满着各种细微而连绵的不幸。对人们来说,生命何尝不是在大雨中行走,前无去路,后无归途,只有雨丝毫无怜悯地自天而降,有时大些,有时小些,却永远不停。
他将这份体悟说给祝弃听,祝弃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用空着的一只手抹了把脸,像是看着什么无可救药的东西一样地看着他:“你脑子里进水了吧?谁说这个了!我是说我们住的水泥管子!妈的这么大的雨,一定全淹了!”
半小时后,元岳举着买来的伞,遮在祝弃头顶,祝弃抱着满满,他们一路小跑,终于排除千难万险,来到暂居的水泥管道。
果不其然,里面已经积了跟洞口齐平的深深一汪黑水,原本舒适干燥的被褥被泡成烂泥。元岳可惜地叹口气,正要说什么,突然手上一沉,却是祝弃把满满塞到了他手里。
“在这里等着。”祝弃深吸一口气,跳进污水里,摸索着往管道深处走去。
元岳吓了一跳。他自小在山里玩惯了,最是知道山洞积水的厉害。这可不是好玩的,且不说藏在水里面的虫蛇,此刻雨势虽小,却仍连绵不绝。管道的地势低,光线又暗,万一绊上一脚,就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他连忙把满满放在一块高一点的地方,让他举着伞等着,自己也下了水,向着祝弃的方向淌去。
祝弃扶着水泥管道,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元岳很快就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将人扯回去。
“放开我!”祝弃态度激烈地用力甩手,“我的——我的钱还在里面!”
元岳怕他挣扎时脚下不稳滑倒,只得将祝弃的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耐心地劝道:“钱又不怕水,可是你怕啊。”
祝弃骂了一声,突然扭过头,靠近元岳抓住他的手臂。
电光石火间,元岳借助昏暗的光线看到了祝弃逐渐靠近的双唇,唇瓣色泽浅淡,形状优美,十分柔软。将那双唇印上自己的手背,元岳稍微分了一下神,心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淡淡的期待。
紧接着,他就感觉手上一痛。祝弃咬了他。
“我还没洗手啊。”元岳喃喃地说。祝弃咬得并不疼,但已经足以表达他的决心,元岳只好慢慢减小力气,放祝弃离开。
祝弃刚一得到自由,立刻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元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以防有什么万一好及时将他捞出去。
祝弃终于摸到了他的木箱。这个提前放在这里的箱子,被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垫高了,如今还顽强地露出水面,只被淹了一点点。祝弃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子。
元岳看到,虽然箱子没有整体被淹没,但水已经从缝隙处钻了进去。里面的一叠纸张已经被泡烂,满满的零食罐子也进了水。唯一完好无损的,是被放在最上面的一个首饰盒。
这个首饰盒不大,样子也很朴素,看起来很轻,不像盛放了什么贵重珍宝。可祝弃却那样郑重地捧起它,仿佛怕它会被磕疼了一样。
见祝弃这样重视,元岳忍不住猜想或许首饰盒里放满了他最喜欢的钱。可这么小一个盒子,究竟能装多少钱呢?胡思乱想间,他看到祝弃已经将它小心翼翼地装起,转身向洞外走去。
元岳有点想问里面是什么,但祝弃的神情是那样认真,近乎虔诚。自从认识以来,祝弃好像从没有露出这样严肃的神色,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小混混,而是个……是个什么呢?
元岳那少得可怜的词汇量并不足以帮助他想一个惟妙惟肖的形容。最后,他决定用“非同一般的好看”来进行定义。
走出潮湿阴暗的水泥管道,一缕阳光刺痛了两人的眼睛。原来已经雨过天晴,被雨水洗刷得分外澄澈的天空下,满满还在举着伞,正探着脑袋看他们。
元岳莞尔,率先跳上陆地,回身将祝弃拉了上来。
第23章 借宿宾馆
两人先是淋了大雨,后又在污水里泡了半天,浑身的衣服全部湿透,黏糊糊难受得厉害。祝弃蹲在路边喘了会儿气,嫌弃地瞪着元岳。
“干嘛?”元岳被瞪得莫名其妙。他看到满满正犹犹豫豫地向祝弃靠过去,可祝弃瞪他瞪得太过专心致志,没有发现满满的异样,所以就用目光向祝弃示意。
“朝我抛媚眼也没用!”祝弃还是怒冲冲的,“你跟进来做什么!这下好了,我本来只用买一套衣服,现在得买两套了!”
元岳后知后觉他说了什么,嘴角不由微微翘起。祝弃的目光立刻可怕了十倍,几乎是恶狠狠的。
满满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祝弃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满满正一脸惊惶,语气一下子软了:“抱歉抱歉,满满的零食罐被水淹了。不过没关系,咱们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再给你买好吃的。”
满满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想吃?”祝弃诧异,他拧了把身上的水,站起身去拉满满。
满满躲开了他的手。
“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满满闷闷地说着,将祝弃之前放在他身上的手机递还回去,眼睛里慢慢泛起一层水雾,“那个人说……给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家’。”
祝弃一怔,翻看通话记录,随即了然,挑眉道:“这死胖子,办事效率还挺高嘛。”
“是真的吗?”满满睁大了眼睛,仰头看着祝弃,目光是那样期盼,可泪水却已经顺着肉乎乎的双颊流下。
祝弃迟疑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平视满满,认真地说:“是真的。”
“哥哥不要满满了吗?”满满用胖胖的手指头狠狠擦了一把脸,急切地说,“满满以后不吃糖了,也不吃肉了,一天只吃一个包子就可以——哥哥别丢掉满满,可以吗?”
“我不是要丢掉你。”祝弃笑着揉了揉满满的脑袋,“等满满上了学,我可以天天去接你,把你送到家。”
“家里有哥哥吗?”
“要我干啥呀。”祝弃笑,“房子会很舒服,满满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小床,刮风下雨都不怕,冬天里也会暖烘烘的,不会冻得睡不着。冰箱里会一直有东西吃,电视里有动画片看,还能买很多玩具——你不是早就想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了嘛。”
“我都不要。”满满终于忍受不住地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简直令人心碎,“我不要房子,不要吃的,不要动画片,不要玩具!我要哥哥!”
“我又不能送你去上学。人家入学都得有个住址的,我能填什么,是水泥管子还是垃圾场啊。”祝弃无奈地苦笑,“乖乖听话,上了学,以后才能有出息。”
“我不要上学,不要出息!我要哥哥!”满满不依不饶地哭嚎着。
孰料听到这句,祝弃却不再耐心劝解,而是脸色一沉,缓缓站起身。
“别哭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冷,显得有些陌生。满满的哭声一下顿住,他被吓懵了似的,抬头呆呆看着祝弃。元岳觉得祝弃的态度有些不好,上前一步正要劝,却听到祝弃冷冷地说:“烦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满满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回过神,小声抽噎着,还是迈动小短腿朝祝弃的方向走。他本来就年纪小,现在又哭得双眼模糊,一个不留神便被绊了一下,元岳急忙迈步向前,趁他倒地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抱了起来。
“小心看路,别摔着。”元岳说。
祝弃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还是向前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哥哥……呃,他应该只是一时失语,就是说错了话。其实他肯定不讨厌你。”元岳拍拍满满的背。满满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抽噎声满满止住,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祝弃,像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确认。
祝弃终于停下脚步。
满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就住这吧。”祝弃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宾馆招牌,又看了看楼下超市19元一件的特价t恤与大喇叭喊着“一律十元”的大裤衩,满意地点点头:“衣服的事情也解决了。”
满满嘴一瘪,险些又哭出来。
订好最便宜的房间,祝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在污水里浸泡过的衣服。
这件房间的位置不好,四面没有窗户,只能靠一盏节能灯提供光线,此时还是暗着的。元岳看到祝弃露出流畅优美的线条,劲瘦的腰身,在暗中白得发光的肌肤,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但他随即惊觉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简直响亮得吓人,就连忙大声咳嗽以作掩饰。
“感冒了?”祝弃朝卫生间的方向一努嘴,“喏,去洗澡。”
“我不会伤风感冒。”元岳急忙解释。祝弃比他身子骨弱,昨天受伤,今天又淋了雨,应该尽快去洗个热水澡。
“笨蛋才不会感冒。”祝弃嗤笑,“你是笨蛋吗?”
元岳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笨蛋,可他同时又确实有神术附体,邪祟不侵,不由很是为难,慌乱中抓过满满当作挡箭牌:“还是你带着满满先洗吧。”
“让他站墙边上,好好反省。”祝弃哼了一声。
方才滂沱雨中,祝弃浑身湿透,满满却一直被他保护得很好,只是发丝微微潮湿,远远称不上受凉。
元岳以为满满至少会据理力争几句,可事实上,满满真的乖乖走到墙边,面对着墙壁开始罚站。
他只好拼命摆手,脸蛋涨得通红:“不不不,还是你先洗吧,你身上有伤。”
终于,祝弃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大步走到元岳面前。
“算我求你了。”祝弃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傲慢又洋洋自得的声音宣布,“跟我一起洗,好吗?”
第24章 寻找满满
元岳一向坦荡,可此时骤然得到邀请,却变得扭扭捏捏,站在浴室门口,磨磨蹭蹭地不敢进去。
“快滚进来!”祝弃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拽住元岳领口拉进浴室,转身打开淋浴调试水温,口中恶狠狠道,“你要是生了病,我才不会浪费钱带你去医院!”
元岳知道他这是在关心自己,心中微暖,顿觉这一番瞻前顾后真是没意思极了。这时祝弃已经调好水温,一脚把元岳踹到热水下催他快洗,自己则蹲**,从堆在一起皱巴巴的脏衣服里掏出一盒烟。
他叼着烟,靠在洗手间的墙上,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随着浴室升温,镜子渐渐被水雾覆盖,可他没有移开目光。
“为什么不点烟?”元岳一边吭哧吭哧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洗着澡,同时却没有放过祝弃的异样。
“戒了。”祝弃说,“这包是从别人身上顺的。”
“戒烟是为了满满?”
祝弃无言地看了元岳一眼,随即嫌弃地移开目光:“不要拿你那玩意对着我。”
元岳只好委屈地侧过身,却没有闭上嘴:“你刚才是故意想把他赶走?可满满那么乖,又很喜欢你,你跟他好好说说,他一定会理解你的。”
“理解?哈,他懂什么,一个小屁孩。”祝弃丢掉了那根始终未曾点燃的烟,将两人的脏衣服捡起来丢进洗手池里泡着,“小屁孩才不知道什么好坏,只想跟喜欢的人一起玩,做喜欢做的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想。这样跟我一起混日子,最后只会害了他。”
其实元岳就是“只想跟喜欢的人一起玩,做喜欢做的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想”,暂时也挺想跟着这兄弟俩混日子的,所以他心虚地没有出声。
沉默有助于思考,当元岳冲掉身上的泡沫,已经想明白祝弃之所以宁可呆在洗手间也不出去,恐怕是担心看到悲伤的满满,动摇将他送走的决心。
“我觉得,他虽然年纪小,但从感受上来说,跟大人是一样的。”元岳慢慢地说,“他现在一定很伤心,会觉得拖累了你。如果他没有生下来,没有跟你相遇,你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
“哈?”祝弃不屑地嗤笑,“你内心戏太多了吧,少年。那小胖子现在八成已经睡着了,等你出去,记得给他盖好被子。”
元岳穿上祝弃买的打折t恤与十元大裤衩,还想分辨几句,却见祝弃正背对他弯腰脱着内裤。他脸蛋一烫,落荒而逃。
祝弃走进热水里,可依然觉得很难受。身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疲惫的感觉挥之不去,皮肤被脏东西弄得黏黏腻腻,而且非常冷。
淋浴就是比不上泡澡。祝弃抱怨着。即便水温很热,依然没有让他暖和起来。
还有三天。他默默计算着日期。三天后,满满就会被送到他的新家。再之后,祝弃又可以恢复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原先抽烟抽得很凶,但自从满满到来,就一根烟都没有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