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邪连忙松手,情急之下大喊:“小的还有一事想求鬼医大人!”
师重琰关门的手一顿,回头看向院中。
柳煦老神在在地躺在藤椅上,先是一动未动,继而慢悠悠抬手捏着书的边缘,缓缓下移,移出双映着清冷天空的眼。
“你们魔族都上赶着扎堆来的么?”他不紧不慢地问,“你再念一遍,‘鬼医’,可懂何为‘鬼医’?”
封邪被说得尴尬笑笑,顶着院中数道目光,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但我想请鬼医大人帮忙瞧瞧的也确实是鬼。”
柳煦自藤椅上坐起身,藤椅因着动作又在微微摇晃。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眼也不抬:“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封邪见有戏,忙作揖道,“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一名宠妾。来,湄儿……”
一女子低着头,用衣袖擦拭眼角,抽抽噎噎地被他带至身前。
“快见过各位大人。”封邪轻声道。
女子垂着头,缓缓欠身:“见过……各位大人。”
声音轻飘飘好似立马就要随风散了,语调又略硬,若在黑夜,便是个十足的诡异。
女子声音听着便是神识不大清明,柳煦没客气,直白道:“是有些傻了。死了多久?”
封邪答:“明日便是七年忌日。”
女子抬起眼,迷茫地往院内看了看,又垂下头低声哭泣。
“怎么死的?”柳煦又问。
听着与普通郎中询问病人“病了多久”,“如何病的”好像异曲同工。
但将“病”换做“死”,听起来果真别有番风味。
雪言一只妖听着都觉渗人,默默往小石头旁边挪了挪。
而身旁传来带着水湿气的冰冷,又提醒他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也是个鬼。
“怎么了?”小石头侧过头问他,声音带着奶气。
“无事。”雪言继续给他编手中的枯草,方才夸下海口要给他编一只蝴蝶出来。
试了好一阵,雪言越发发觉自己确实是夸下了海口。
他趁小石头注意门口,悄悄用了点法术。
孰料柳煦的禁制太霸道,这点法术也不让施完全,蝴蝶方有了个轮廓,雪言已然施不动了。
小石头一回头,便见到一个丑丑的玩意躺在雪言手上。
他疑惑地咦了声:“做好了?”
雪言半皱着眉:“嗯……”
小石头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端详,小小的眉头鼻子都皱到一块儿。
“好丑哦。”小鬼实诚道。
雪言一把夺过,揣进自己兜里。
他堂堂一个狐妖,方才竟觉得这种小鬼有一丝可怖?
真是比这干草蝴蝶更大的笑话。
那边医患问答尚在继续。
“实不相瞒。”封邪愧疚地看了被唤作“湄儿”的女子一眼,道,“乃是自裁。”
“何故自裁?”柳煦追问。
“这……”封邪面露难色。
柳煦无故呵地笑了声,道:“我瞧你面相,跟旁边那个差不多,都是多情薄幸的玩意,想必家中定是妻妾成群?”
师重琰一看,旁边那个,岂不是就在说他?
登时有些不悦:“说他便说他,扯我作甚?”
柳煦不理会,封邪尴尬笑道:“倒也不至于妻妾成群……”
师重琰闻言冷笑:“哦,三千美姬还不是妻妾成群,见识了。”
封邪更是局促:“美姬是美姬,妻妾是妻妾……”
柳煦也啧啧点头:“见识了。”
厨房门忽而打开,林枫探出张淡漠的脸,往院门口随意一瞥,复看向院子:“雪言,过来帮个忙。”
“哦,好!”雪言早跟小石头玩腻了,听到林枫唤他,立刻欢快地蹦起身。
封邪往声音来处一瞧,便愣在门口,不可置信地问:“是……魔尊大人……在厨房里头么?”
“大惊小怪作甚。”师重琰不要脸地胡说八道,“我与尊上情深意笃,我想吃他亲手做的饭菜,有何问题?”
封邪受了惊吓,一连串说:“当当当当然没没没没没没问题。”
“要做什么?”师重琰继而转身,对林枫和善笑道,“我来帮你就是。”
“不用你。”情深意笃的林枫丝毫不给面子,瞧也不瞧他。
师重琰啧了声,便见雪言朝他做了个鬼脸。
“多情薄幸哟。”路过他身边,雪言欠欠儿的说。
听完这句嘲讽再回想起林枫方才淡漠的神情和语气,师重琰恍然觉得小道士那神色便是在责怪他。
一句“呸,多情薄幸的东西”几乎在耳边都有了声音。
林枫定是将他们的谈话都听了去,师重琰登时吸了口气,对柳煦咬牙:“都是你。”
柳煦耸肩笑道:“自己做的孽,这可怨不得他人。”
好歹寄人篱下,师重琰尚忍了忍未发作。
封邪听闻那句话,倒是颇有感触,一吸鼻子道:“的确……自己做的孽,怨不得他人。”
“那便说说,做了何种孽?”柳煦将藤椅坐出宫殿宝座的错觉,撑着下巴,偏头问。
师重琰随口道:“莫不是强抢人家美人,害得人家悲愤欲绝,含恨自尽?”
此言一出,封邪的身形便僵在了原处。
师重琰抬了抬眉,哈的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湄儿无知无觉,兀自垂泪。
“倒也……不全如此。”封邪深深叹了口气,“这事要说,便要从我还是个浪迹天涯的小魔开始说起。”
“一盏茶。”柳煦悠悠道。
“好好好,我长话短说。”封邪连忙道。
据封邪所言,湄儿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
许多年前,封邪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混迹山野惹了当地大魔,险些死于非命。
他伤得重,化了本相,丑恶至极,倒在草丛边奄奄一息。
本以为命已绝,竟有个刚会走路的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颠颠儿地跑过来喂他水喝。
封邪当时话都说不出,脑袋里也不知怎么转的,就想到了路边听来的话本。
他记着这姑娘的气息,看见她耳朵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还挺好看的。
他暗暗决定,等他来日飞黄腾达,定会来寻这姑娘报恩。
至于如何报恩,故事里都说了,当然是许她荣华富贵,娶她为妻。
多年之后,封邪成了一城之主。
历经无数生死,当初那点滴水之恩早被他忘去了天涯海角。
他素爱美人,令手下广罗美姬。
美人们入了府,不论起初愿与不愿,反抗无果后大多臣服于富贵奢靡,各自自在。
唯有一人,被手下通报说,闹得厉害。
出于好奇,封邪带着一身酒气闯进那个姑娘房间,撞进一双惊惶含泪的眼。
美人柔弱,抗拒不得,只有指甲留下不痛不痒的红痕。
欢爱之时,他发现姑娘耳根有一颗挺好看的红痣。
起先只是觉得眼熟,鼻尖气息蓦然替他想起落魄之时藏在心底的那只有自己知晓的誓约。
封邪一时欢喜,姑娘醒后却只知哭哭啼啼,不断哀求他放她回去,说自己家中还有病重娘亲,离不得身。
这有何难,封邪立时便派人前去照顾,或是将她娘亲接来照顾也无不可。
可手下却带回消息,说她娘半夜病发无人照顾在侧,已然于前两日去了。
封邪当即黑着脸,不许一个字传进姑娘的耳朵里。
面对追问,封邪次次出言宽慰,心中越是慌乱,越是欺瞒。
他骗她说娘一切安好。
骗她说一直在派人照顾。
可如论姑娘如何哀求,从不允她相见。
如此数月,姑娘终是凄怆问他,娘亲是否早就不在人世。
封邪心虚,又不敢认,第一次冲她发怒,拂袖时带碎了房里一个精致的花瓶。
再见到姑娘时,便是流干了血的冰冷尸身躺在破碎的瓷片边。
姑娘素白的手中仍捏着锋利碎片,天青色的瓷片沾着血,已然干涸。
他将所有人赶走,独自坐在姑娘僵硬冰冷的尸身旁,呆坐了许久。
手下聚在门外不安惶惑,又不敢出言相劝,更不敢进门。
待他走出屋门,便已用了法术将姑娘的鬼魂聚在身边。
姑娘本已心灰意冷,三魂六魄散得星屑一般,仍被他强制聚回,神识忽而混沌忽而清明,浑浑噩噩。
纵无留意,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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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成为魔尊的第八十四日
方漠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门口,披着件毛领斗篷,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来访者。
他是个温热的活人,整个人却清冷冷的,往院中一杵,像比柳煦还冷几分。
屋外吵闹早就引起他的注意,事情经过也听了七七八八。
披了衣裳出来,便是想瞧瞧这恩将仇报之徒长什么模样。
他冷漠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往屋内回去。
封邪愣了须臾,猜到他的身份,忙喊:“鬼医大人留步!”
“我不帮忙害人。”方漠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我并非要害她!”封邪急急往前一步,被柳煦横臂挡住,警告的眼神如池中寒冰。
他目光追着方漠的背影,急道:“鬼医、鬼医大人,鬼医公子,劳烦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你方才可是说得一清二楚了。”柳煦冷笑了声,下达逐客令,“我家小郎中不见你,莫再狡辩,回吧。”
“也是未曾听闻此种报恩。”师重琰堂堂魔头自叹不如,“你活着不放过便罢,人家姑娘恨透了你,你却死了也不教人家安生。”
封邪扶着湄儿,手指收紧,却是直接穿过了那瘦弱胳膊,未握到实处。
这魂魄眼见快撑不住了。
封邪讷讷道:“她神识越发混沌,近日也时常维持不住形,我的法力终究有限,我怕她……不久便要魂飞魄散了。”
“她本就不愿留于世。”方漠道,“更不愿见到你。”
柳煦补了一刀:“我以为你们魔族也该懂得何为强扭的瓜不甜?”
师重琰一蹙眉:“说他便说他,魔族怎么你了?”
“我是说他呢,”柳煦笑盈盈说,“你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对号入座。”
封邪望着怀中几乎透明的鬼魂:“可我……”
“你若是想超度了她,”柳煦对他笑得春风和煦,只是温度未达眼底,“我倒是可以帮忙。”
师重琰本想质疑他,一个鬼在说什么要超度鬼?
转念便想起柳煦外袍上的八卦图。
一个披着道袍的鬼,可了不得的。
封邪不语,静默之中只闻女子悲伤抽泣之声。
泪中流淌着诉不完的伤心事,像是将生前死后的委屈皆赋给了一双眼、一副嗓。
哭声悲戚,令人动容。
方漠停下脚步,极轻地叹息。
作为鬼医,他断然无法将这些可怜的鬼魂弃之身后不顾。
“说说,你想如何?”方漠停下,转身问封邪。
封邪没曾想鬼医还会回头,顿时一喜:“是,想求鬼医护她魂魄不散,想请鬼医大人看看,能否令她恢复神智,我想……”
“恢复神智,忆起往事,怕是更加痛苦不堪。”方漠打断他道。
“还会恨你入骨。”柳煦接着补刀。
封邪声音微顿,半晌,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
“可我……想亲口对清醒的她说一句,对不起。”
封邪说得情真意切,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似是真心悔过的模样。
方漠闻言,却是嘲讽地轻笑了声。
“你们这种居于上位的,终究还是习惯自私。”
封邪一怔。
“说什么想道歉,不过是想抚慰自己心里头的罪恶感罢了。”方漠的声音一贯听不出起伏,“根本不管对方是否愿意。”
封邪张口欲辩,被柳煦抬手边用法术封住了嘴。
“她魂魄被强行拼凑,损得厉害,不是一天两天能找补回来的。”方漠接着说,“我可以助她完好地步入轮回,但见不见你,由她自己决定。”
“将那姑娘留下,你请回吧。”
封邪捂着自己喉咙,指着自己嘴巴,拼命朝柳煦示意什么,后者视若无睹。
他只挥挥手,从封邪那儿招来他早已握不住的魂魄,再以手背对他摆摆:“走吧,不送。”
封邪又转向师重琰。
师重琰想了想道,吩咐他道:“回去记得接着查那个小鬼的事情,不然……”
笑得有多温和就有多无情。
“小鬼”二字引起了另两位注意。
“什么小鬼?”柳煦问。
方漠亦是远远看他,目光好似在问还有什么小鬼惨遭了这几个魔的毒手?
厨房已渐渐飘出肉食的香味,师重琰嗅着味儿,想到林枫正在里头做他点的菜,心情甚佳。
他便草草将事情始末讲了,末了叹了句:“那小鬼也是个恩将仇报的,硬说是我们杀了他,可不得还自己清白?”
“你们帮那个小鬼去见了他的娘亲?”方漠似是有些讶异。
“可不是么。”师重琰往厨房那处看了眼。
小郎中到底心善,爱管闲事,他也管不住。
“还不是为了让那小鬼指路。”师重琰不想显得自己上赶着做好事,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