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伏半信半疑的表情僵硬在了最震惊的那刻,他梗着脖子,僵着脑袋看向上方那人。
那个年轻的面容,仿佛一折就断的身子骨,却有最为冷厉的眸子,凛然不可一世,他只需要往上面一站,便有种震人心魂之感,叫人由衷相信那道王座属于他。
姜袅淡漠的神情竟有些许脆弱。
“少府主?”牧远歌饶有兴致地喊了一声。
姜袅低下头,跪在他面前。
俨然就像三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个从来没给他好脸色,被他费尽千辛万苦从长生剑宗请下来的青年,就这样垂下头,弯下一直以来莫名高傲的背脊,对他说,求你救我师尊。
牧远歌神色复杂地道:“我想让你站在我身边,可你偏要跪在我脚下。”
“牧挽!”胥礼追进殿内,只有他能无视邪道中人的围堵,没人敢拦住他的去路,“别闹了,下来,随我回去。”
“师兄,如果你在这里叫我真名,我会更高兴。”牧远歌道,“到了这里,还替本君藏着掖着,究竟是为本君好呢,还是想占本君的便宜?”
胥礼眸光复杂,邪道的水太深了,他不想把师弟一个人留下,他盯着牧远歌长身玉立的身影,笔直的背脊好似完好无损的模样,可他却知道在半日前这人还倚在他身上,连站稳都难,这又是习惯使然,看起来着实云淡风轻到没人能发现他的内虚,于是语气冷厉了许多:“本座不想跟你吵架!”
牧远歌侧身看向下方:“少府主,你想随你师尊回去,本君不拦你。”
“我不回去,我要承担后果。”姜袅很固执,他麾下那些所谓为他谋事的蝠族强者得到异植助力后跑了大半,剩下的也态度古怪,只是护着姜袅性命,但他们得到的珍稀异植都自己用了,竟是完全没想过要上交给他们拥护的少主。
“你担得起么?”牧远歌道。
“不就是一死。”姜袅道。
姜袅说出这话,在场的人除了不在状态的祝猊以外,反应都淡漠非常,尤其是那些蝠族人。
“你可能对承担后果有什么误解,”牧远歌道,“你的死分文不值,你要亲眼看看你造成的祸患,然后为你犯下的恶果赎罪。”
晏伏不由皱起眉头,但更听不过去的是胥礼,在旁人听来这话似乎很冷血无情,但胥礼听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这简直就像是姜袅犯下的大过,牧远歌留他在身边,然后带他一道走,陪他一起担。
“牧远歌,你真要留在邪道,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要留下他,我奉劝你最好还是放弃,”胥礼道,“危难关头,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哪次儿女情长不曾坏事?如果一开始你就不保他,地宫也不会被毁。”胥礼道。
“你现在是怪我?”牧远歌道,“胥礼,不对吧,当年若不是你扛不住,辜负了我的一番美意,你们长生剑宗担起镇守地宫的职责,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归根结底还是长生剑宗枉为正道,是你这个宗主的失职!”
“你有何立场?你以为你做得很到位?”胥礼道。
“至少比你到位。”牧远歌道。
“至少我的属下没有屡次三番要我死。”胥礼道。
“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你的属下没怎么?”牧远歌道,“半斤八两,你敢笑话我?”
胥礼冷笑了声。
牧远歌火冒三丈:“你与其跟我多费口舌,不如赶紧回你的长生剑宗,做你的正事去!”
胥礼站着没动:“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本座?”
牧远歌道:“别跟我摆架子!耽误了要事,你最好祈祷今后都别碰上我!否则……”
胥礼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殿内噤若寒蝉,不敢多言,这稍有不慎可就是神仙打架了。
“胥礼!”牧远歌气势汹汹走下台来。
胥礼停在殿门口,湿漉漉的潮气涌进来,他冰霜般的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盛怒又像是了无波澜。
众人屏息凝神,思考着往哪里躲避比较不容易被误伤,以府君的脾气冲上去指不定还要再给几巴掌,或者再唾弃几口,彻底解气了不知道这间宫殿抗不扛得住。
牧远歌停在胥礼面前,含糊不清地飞速道:“御迟城外会合,到时候给我带点桂花糕。”
众:“…………”
“?????”
胥礼默了片刻,问道:“你要什么味儿的?”
牧远歌一脸无语:“桂花糕还能有什么味的?”
“新出了一些,有芙蓉桂花糕,杏仁桂花糕,莲蓉桂花糕……”
牧远歌黑脸:“我要桂花桂花糕。”
胥礼跟他约好,五日后御迟城外见。
“你悠着点来就行。”牧远歌处理好这边的事宜,差不多也需要五日才能动身前往。会飞的异植飘去的那座城,名为“御迟城”,距离承天府不算远,脚程半日足矣。
但他觉得五日不可能是因为胥礼赶回长生剑宗,动员长生剑宗上下,召开大会,公诸于众,再赶来邪道领地内的御迟城,这么多事,五日是怎样的效率。要知道公认挺不错的傅琢掌教,在首善城城主上山后,为动员弟子长老前往首善城耗费十日。
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姜袅从头到尾没半点笑意,而田裕笑呵呵地好似一切了然。
牧远歌目送胥礼腾空而上,阮枫,步峣等人已经在承天府外的万丈高空处等候多时,当时异植拔地而起,站在地面不安全,离地较低也不安全,步峣心系阮枫安危,冲出重围,受伤极重,而他找到阮枫的时候,却发现阮枫毫发未损,只是昏迷着,至今未醒。
牧远歌转身步入殿门:“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房屋不要修,地面不要整,池塘不要重弄水源?难道这些小事还指望我?”
祝猊忙带着死侍自告奋勇去忙活了。
晏伏拂袖转身,直接冲向门外,直奔某处而去。
“你给我站住!”牧远歌喊都喊不及。
“那里不是地牢么,晏伏大人多少年没去了。”
“地牢里没埋伏吧。”田裕主要心系府君安危。
“当然没有,田裕府主大可放心。”姜袅身边的侍女接话道。
“算了,有埋伏也是里头埋伏的人遭殃。”田裕老神在在地扫了眼牧远歌手中的却灼剑,有剑在手,他们府君哪里去不了?
可牧远歌站在地牢外顿了许久,却还是带上姜袅,亲自进到里头。
为何带上姜袅呢,其实就跟把姜袅留下来是一个原因——现在的北承天府,更认姜袅,而不是认他这张新面庞,他这张新脸只能震慑住阎王,但威慑不住小鬼。
狱头还是原来的那几位,亮出到刀来大呼:“什么人!?”见到姜袅,立刻垂头让路。
以前晏伏就是是地牢的常客,再加上牧远歌只把他打入地牢,却又不曾摘去他的左斩使职位,因此他来了地牢,狱头也都得供着,供得那是烦不胜烦。
由于日子久了,晏伏除了外头正儿八经左斩使的居处以外,他在地牢里还另有一间亮堂的牢房。
牢房里头木床茶具书桌一应俱全,就差地砖也贴成青玉石板。
牧远歌去看他的时候,他背靠着牢门方向,盘腿坐着,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打坐似的,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田裕老神在在地道:“晏伏啊,你有本事掉头就走,百喊不应,你有本事把对我说的话跟君上明说啊!”
晏伏听到田裕的声音,便坐得都不那么端正了,道:“我有什么不敢说,他这个叛……徒!”前一句还算清楚,后一句明显比较含糊,他侧过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牧远歌——来的不只是田裕。
他又把头扭了过去,脸色阴沉,发出一声冷哼。
“就这么不想见我?”牧远歌道,“我还活着你很失望是吧,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晏伏嗤了一口,“也配让您低声下气来这等腌臜之地来见。”
“见多少次了,不用外见外,叛徒什么的,彼此彼此,扯平了,”牧远歌道,“怎么说呢,这次又要劳烦你出山,帮忙解决一下祸患。”
晏伏顿了许久,哽声缓缓道:“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他缓缓转过身,“那我就勉为其难……”
姜袅见晏伏眼眶发红,不由愣住了。他知道正道认可牧远歌只是形势所迫,而邪道中人破口大骂说着牧远歌该死,当年他走投无路来邪道,以为必死无疑,可邪道中人反而不曾怠慢,直至如今。
出了地牢,牧远歌问他:“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还请府君恕罪。”晏伏道。
“这次不请辞了?”
晏伏如受重击,深深埋下了头。
“说实在的,这次你若想告老还乡,我不拦你。”牧远歌道,“我给你一次离开承天府的机会。”
晏伏哀叹:“不敢!您干脆杀了我吧。”他说着恨牧远歌舍命救正道首座,但他更恨当时不在君上左右的无能的自己,当君上经历着生死考验,他正在地牢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骂骂捏捏,一派岁月静好……
“这次你若不离开,今后可别说我不放人。”牧远歌一脸惋惜。
晏伏见他表情,不由得一阵危机感,难不成君上有了更好的目标,觉得他不怎么样了?
祝猊站在较远的地方一脸羡慕,很想凑过头来身临其境一下这种温馨的氛围。
也只有姜袅无惧他的威严,问道:“你要去御迟城?”见牧远歌并未回答,他又道:“确实有不少异植逃向了尉迟城方向。”
牧远歌道:“城主还是原来那个城主么?”
“没变。”晏伏表情古怪,“御迟城城主并未归顺,只怕不好对付。”
“那位城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姜袅问。
牧远歌总算回了他一句:“御迟城城主,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呢。”
晏伏和田裕都啧啧出声,唯独姜袅不明所以。
礼尚往来,牧远歌也问了他一句:“你当年为何要离开长生剑宗?”他加了句,“别说什么因为我之类的鬼话,别人不知道我们早就结束了,你难道不清楚么。我生前没见你对我多好,我死后你故作姿态地对我再好也没有任何意义,你懂么?”
“我……”姜袅顾虑左右,没有回答,他跟着牧远歌,走到没人的地方,这才拽住牧远歌的衣袖,道,“我承认,我来邪道,确实不全是因为你。”
牧远歌看着他小心翼翼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姜袅立刻松开来,道:“对不起。”
“事到如今,你觉得‘对不起’这三个字,很有用?”
姜袅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一个人选我。”
“嗯?”
“当年长生剑宗要选掌教,没有一个人选我,包括师尊。”姜袅说。
牧远歌第一反应是这很正常,道:“你是蝠族,他们不可能选你。”你是邪君看上的人,哪怕硬说胥礼活过来有你一份功劳,当时的你也很难说是掌教的料……这一系列的理所当然,突然间牧远歌顿住了,他也曾经历过的。
他的百般难以接受,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理所当然。
“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我身份的。都说我求你救人做得很对,表面上都对我赞赏有加,”姜袅向来慢言少语,却说了许多话,“师尊不选我,我能理解,但是怎么也不该一票都没有吧……”
胥礼居然不支持自己徒弟,那他支持谁?傅琢?姜袅来邪道的理由没毛病,牧远歌实在不吐不快,委婉地道:“你为何撒谎也要把我和我的剑分开?”
姜袅道:“我以为你更想让你的剑跟我在一起。”
“……”
姜袅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么,对不起。”
对不起真是万能的刀子,牧远歌觉得这话从姜袅口中说出来,给他的伤害,不亚于阮慕安从戴着自己人皮手套的人口中,听到“大长老是个好人”的夸赞。
牧远歌道:“是你杀的阮慕安?”
“是我。”
“怎么杀的?”
“跟药王千面合谋。”
“这么轻易就告诉我?”牧远歌道。
“阮慕安大长老是个好人,为我指点迷津,我却……我真是十恶不赦。”
“既然他这么好,你为什么答应跟人合谋害他?”
“做好事不需要理由,做坏事就需要理由吗?”姜袅道,“既然总要有凶手,那就干脆是我吧,都是我干的,我坏到足以站在你身边了吗?”
“荒谬。”牧远歌总感觉哪里说不过去。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牧远歌来到自己寝宫,回头望了眼这个让他倍感陌生的姜袅。
他的寝宫跟他的王座一样,都是封尘已久布满灰尘,好在整饬承天府的时候,便让人顺带一块整理了,里头原封不动按照他的喜好,推开门牧远歌就嗅到一阵清香,一捧鲜艳的异兰花摆放在床头的青花瓷瓶中。
看到这个,他想到答应给胥礼的异兰花盆。
“我想进你寝宫看看。”姜袅道。
牧远歌默了下,道:“那你慢慢想。”大门应声而关。
姜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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