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一挑,觉得父亲问出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难道……
“难道祁瑾恕是祁辞咎的种?!”他的声音吓得变了语调。
“……”公孙岳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明日起你卯时来我的书房。”
他看着儿子骤然紧缩的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祁瑾恕早在十四年前就爆出死讯,他为什么不回祁门?”公孙琇凝视远方,“他唤醒戮邪一事人尽皆知,镇门之宝遗失了祁门会不找吗?”
公孙琇的眼睛一点点沉了下去。
前任掌门祁思咎和其子一起身亡,得到门主之位的便是祁辞咎了。
为什么不找祁瑾恕,不过是怕他的掌门之位不保罢了。
“可我听说……祁掌门和他的兄长感情甚笃。”
“人心难测。”公孙岳叹息道,他和祁思咎都沉迷棋道,手谈数次,引为知音。此次出手帮助祁瑾恕不仅是因为家族利益,也有几分对故人之子的怜惜。
二人不再说话,室内的线香燃尽,最后一点白灰从签子上散落,唯余细烟如丝如缕,消了踪迹。
齐遇垂着头站在角落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他的身体在人体和木桩之间来回跳动,右手大臂上光洁的皮肤不时覆上粗粝的纹路——那是枯死的树皮。
而大臂之下……
什么也没有了。
朱鲲江是个疯子。
当他抱着一具女尸来到齐遇面前,将齐遇的手指斩断放入女尸干瘪的嘴里,齐遇就发现了。
“佳佳,你嚼呀。”朱鲲江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女尸的下颌帮助她咀嚼。
齐遇闭上了眼睛,浓烈的尸臭味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是不是不够?”朱鲲江不断地重复着动作,他幻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甚至……
女尸的下颌脱了。
即使朱鲲江用药水浸泡女尸,却还是无法阻止尸体的腐败。失去活力的肌肉无法再将颌骨紧密地连在脸上。
朱鲲江盯着手上沾着腐肉的白骨。
在耿佳还算完整的人形下,她的肌肉组织已经成了红褐色的烂泥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万源之源既然可以令他返老还童,为何不能肉白骨?!
一定是不够!
对,一定是不够!
他不断地切割齐遇的右手,而齐遇连呼痛都无法实现。
他将万源之源放进嘴里咀嚼后喂入耿佳的喉咙。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耿佳的下颌慢慢长上了。
一具干瘪的女士仿若倒放般渐渐饱满起来。
朱鲲江笑声都有些颤抖了。
多年夙愿,终于达成。
医死人!肉白骨!何等的力量!
然而,他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正当耿佳脸部的肌肉逐渐回春之时,他自己开始急剧衰老。
像是葡萄被放进了烤箱里烘焙,饱满的皮肤脱水般干瘪下来,蹲在地上的膝盖发出咯吱咯吱磨损的声音,在告诉他,这具身体再次衰老了。
两人的情景就像是掉了个个儿。
齐遇听到朱鲲江的气息变得缓慢而深沉。在寂静的密室里,这种声音像是蛰伏在阴影里的未知生物发出的警告。
这是一种做重大决定时才有的凝重。
朱鲲江停下了将万源之源放进耿佳嘴里的动作。
他盯着齐遇光秃秃的手掌。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万源之源是有限的。
而他的青春需要万源之源的维持。
齐遇的眼睛对上了朱鲲江的。
仿若沉沉夜幕中跳跃着火光。
齐遇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对生的渴望。
这种渴望令他害怕,而且恶心。
他尊重生命,理解每一株小草顶开石缝,也理解饿狼匍匐在草从里亮着绿幽幽的眼睛。
但人不同。人更复杂。
和植物的木然与动物的野性不同,人游走在两级。
更险恶,也更善良。
就像被烟火烧着的手指会下意识的蜷缩,活着是一种本能的欲望。
但他对朱鲲江感到恶心。
欲望的前提是不伤害别人啊。
朱鲲江开始频繁地出门,带着参肉,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苦涩的药香。
齐遇看见了他身上浅薄的金光日益浓重。
那是功德。
朱鲲江用自己的参肉救了人。
齐遇的心中已经没有震惊的情绪了。他所得到的传承中有许多记载,历代许多万源之源都是先出世再隐世的。
因为像龙父那般慷他人之慨的人、像朱鲲江这样被欲望蒙蔽的人,不知凡几。
他会死吗?
齐遇眨了眨眼睛。
在“巴瑕”号上,他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然而这样的气息一带而过,马上就被随之而来的怦然冲了个干净。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思考死亡这个问题。
他不怕死。
死亡不过是闭上眼睛的一场长眠。
反正他睁开眼睛之前也在地底呆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但是他放不下齐沭。
如果他死了……齐沭怎么办呢?
齐沭看着厉害,但其实很笨的。他炒的西蓝花总是会炒的很软,煎的鸡蛋也不是糖心的,蛋白还会糊。
他一定。
一定一个人过不好的。
齐遇被砍掉手指的时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的眼睛却有点湿润了。
有时候还是做一株植物好。
植物只用关心自己的花,但是人却会眷恋别的人。
齐遇闭上眼睛。
他要活着。
他不要齐沭一个人。
空气中的微尘在夜明珠幽暗的光亮中微微浮动。
齐遇的胸膛渐渐停止了起伏,膑龙筋对万源之源的压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加严重,每一次呼吸所需牵动的肌肉都令他疲惫不堪。
失去小臂的右手完全化为了本体。
他在渐渐的植物化。
朱鲲江立马发现了齐遇的不对劲。
他紧锁眉头站在齐遇身前,他双眼紧闭,幽微的光线使得他的脸呈现出灰败的颜色,和那日出现在农家小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可别死了。
朱鲲江的目光落在红色的膑龙筋上,膑龙筋较之前粗实了不少,原本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斑驳的鳞片状的细纹,几乎要嵌入青年的身体里了。
祁辞咎将膑龙筋给他的时候,说了使用方法,那膑龙筋是靠阻断灵气交汇从而缚住万源之源,但他看着逐渐粗壮的膑龙筋,发现膑龙筋较之前有了一丝绿色的生气。
怕是这法器还会吸收万源之源生机!
按理说万源之源不应如此脆弱,朱鲲江微微抬动眼皮,然而作为医者,他能看出来眼前青年的情况确实危在旦夕。
古籍所记载的故事未必是假,只是现世稀薄的灵气怕也滋养不出那般法力的万源之源了。
耿佳病后他翻遍古籍,知道万源之源是单线传承,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在同一时代不可能出现两株万源之源。
如果眼前这株死了,那么可能终其一生他也找不到第二株了。
思索片刻,他在石室用南枋金布下困灵阵,他打算将石室内的灵气阻断,形成一个灵气的“真空”领域。
这本是祁门刑室所布的阵法,起着阻断天地灵气的作用,是为了惩罚罪人、防止其逃跑的手段,但因为它的残酷性,在迈入近代社会后,这种阵法就已经被弃用了。
这有些冒险。毕竟他和万源之源会同时与灵气隔断。
但是他不能让万源之源死。
更何况。他冷笑一下。他本就是逆天而行。
他走上前去将栎桨水缓缓涂抹在膑龙筋上,不过片刻,膑龙筋就缓缓舒展开,歪歪斜斜地挂在青年身上。
他放慢了动作,准备随时再次将膑龙筋拉紧。然而青年在膑龙筋松开之后还僵硬地杵在原地,而不是向前软倒——因为他已经是半树半人的状态了。
朱鲲江微微松了一口气。
正当此刻,青年身后的枝条突然暴涨,瞬息之间就将朱鲲江裹成粽子。同时他身形骤缩,从已经松软的膑龙筋中成功脱离。
“你!”朱鲲江睚眦尽裂,惊呼出声。
被骗了!
齐遇再次化为人形,落在地上的膑龙筋变回了最初的光滑细软的模样。他有些脱力地笑了一下。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发现了膑龙筋阻止了他与外界灵气的交融,但他想起了齐沭所说他体内藏有灵穴。
他放空自己对外界的感知,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体内。还好,他找到了藏在符文里的灵穴。
他是故意把生机逸散,让膑龙筋吸收的——这个过程就像是自杀,他必须主动地、冷静地看着自己逐步迈向死亡——若非如此,怕是骗不过眼前这个人。
只要让朱鲲江解开膑龙筋,他就能在瞬间发动灵穴内的灵气,将朱鲲江制住!
他成功了。
齐遇再次笑了一下,露出了牙齿。
他的脸部还保留着植物化后的纹路,毕竟生机的流逝是不可逆转的,然而这个笑容仍然像是未染纤尘。
齐遇倚在角落里艰难地喘息几下,用脚踢散了南枋金布下的法阵。
朱鲲江咳嗽几声:“你杀不了我。”
“万源之源杀不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齐遇遇:我断手手了???
嘎嘎:就一下下,以后给你长起来
嘎嘎【顶锅盖瑟瑟发抖】:下一章两人相见!!!会甜了!!!信我!!!感谢在2019-12-04 23:58:33~2019-12-14 20:1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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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抱抱我
齐遇对着裹得像个发霉的粽子的朱鲲江翻了个白眼。
这个白眼他想翻很久了,但是一直被膑龙筋捆住,这个动作对他也很艰难。
“我不杀你。”他轻轻说,“你曾是个医者,身上有功德。”
“我也是个医者。”
他看见朱鲲江的眼中浮现出古怪的得色,像是将他的弱点拿捏住后的有恃无恐。
齐遇面不改色,声音平缓:“你想活命,我也想活命。”
“但我们的区别是,我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伤害别人。”
“你不配为医。”
齐遇话音一落,他看见面前男人嘴边古怪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极为漠然的空白。
齐遇垂下眼睛,从老人将他套住后所说的话以及后来他频繁出去救人的表现来看,他一直还是以医者自居。
以医者自傲,却被指出失去了医者的资格,足够让一个毕生钻研医术之人心如死灰。
而且,待他冷静下来之后,还会为自己背叛了爱人而感到愧疚。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遮羞布了。
不过这不是齐遇要考虑的事了。
因为他的爱人,还在找他呢。
齐遇出现在一个小山包上。
原来一直困住他的石室并不在多么险峻巍峨的大山深处,而是一个除了植被多点就再无特色的小山包里。
正午的阳光晃得他有些头晕。
齐遇一屁股坐到了土地上。
他实在太难受了,不仅仅是因为生机的流逝,还因为他体内的灵穴因为刚才的爆发几乎干涸了。
他看了看右手,那里空荡荡的,连袖子也被撕裂了,还好伤口处不太血腥,只是一截木桩子。
他苦笑一下,不知道多久才能长出来。
不想让齐沭看到啊。
齐遇昏昏沉沉地想着,渐渐失去了意识。
放眼全国,舜北市只是一个三四线的小城,但在北部偏西发展较为滞后的一带里却还算是生机勃勃。
入夜了,主干道两侧的灯光依次亮起,撑起摇摇欲坠的黑夜。
街旁高楼林立,灯却没几盏亮着,只有顶部暗红色的防撞灯在俯视这个变得有些喧嚣的老城。
六七层高的旧楼房有些局促地蹲伏在新修葺的高楼之后,宾馆外挂着的霓虹灯闪烁着招摇的颜色,像一个毫不收敛的艳俗女郎。
偶尔会有男女勾勾缠缠地走进去。
巷子里昏沉的灯吐露出这个小城更为真实的一面。
齐遇躲在电线杆下堆砌的杂物后,静默地等待着这对嬉笑的男女过去。他一觉醒来后,发现体内枯竭的灵穴还是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他现在和一个凡人无异,更为糟糕的是,他脸上的木纹也没有消失。
这意味着他没有办法直接采取人类的方式去警局求助。
他甚至不敢先变回原形。
因为他不知道变为原型后他还能不能施展化形术。
毕竟用不到十厘米的小人参腿和人腿相比,肯定还是人腿跑得更快。
哎,可他好饿啊。
街头的小贩推着小车,肉串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齐遇眼巴巴地缩在阴影里咽口水。
齐遇叹了口气,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还少了一只手,也没有帽子围巾遮住脸,一到灯下铁定能把别人吓死。
障眼法也使不出啦,又没有手机。
齐遇遇感觉自己真是太难了。
他蜷缩着蹲在地上,躲在阴影里,准备等夜再深一点再溜出去。
宾馆的老板娘已经出来看了几次了,她注意到电线杆后面蜷缩着一团黑影。这让她感到紧张——任何一个女性在一条老巷子里看见一个不知名物体都会下意识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