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蛟在北海寻到神草,心头莫名笼罩着点不安,没有多做停留,飞快赶回来,便见着了这一幕。
——数九寒冬,石阶上覆满冰霜,那些霜花都是血红的。他的雪娘毫无声息地侧躺在冰冷的大地上,脸色枯槁,满脸死气,清瘦的手指骨突出,死死捂着肚子。
玄蛟的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
世间传言大妖生来受天泽,因此无情无欲无善无恶,因此坚韧强大无所不能。
那一刻玄蛟却觉得,天塌了。
他像个凡人,手脚里森森窜着凉意,慌乱将雪娘抱起,不断地抚摸她的脸庞鬓角,擦拭那些凝固的血迹,往她嘴里塞灵药,拼命给她输灵气,小孩儿似的嚎啕大哭起来:“雪娘,你看看我,你睁睁眼看看我啊!”
却都是徒劳。
做什么,雪娘都无声无息地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永久的睡着了。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滴落在雪娘的脸上,缓缓滑落,温热的泪水也与凡人无异。
方拾遗不忍地别开眼,心里重得喘不上气。
书上说妖族是没有感情的,同一窝生的妖崽子为了存活,吃掉自己手足甚至父母的都有。
妖族当真没有感情吗?
玄蛟怔怔落了会儿泪,想起什么似的,咬破手指,用术法回溯此地发生的一切。
看着那几个修士正义凛然地呼喊着口号杀死无辜的雪娘时,他忽然发出声尖锐凄厉的哭嚎,眼中滚出了血泪。
是他害了雪娘吗?不是,是那些贪心不足的东西。
但也有他的过错。
那滴血泪唤起了雪娘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气,她勉强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叫:“玄蛟……”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叫他别哭,却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了。残存的灵力将她的一点魂魄锁在躯壳里,而这具躯体,已经死去多时。
玄蛟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不顾那手上沾满血污泥污,将它覆到自己脸上,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雪娘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只有嘴唇在蠕动,“我,我早知道你非人族,可是我……好喜欢你呀……”
她说着,露出淡淡笑意:“我本来,只是个,小家族里,灵力低微的奴仆……遇到你真好,真的呀,不要哭了,玄蛟……”
大妖的悲恸引起了天地共鸣,阴雨不知何时绵绵而下,雪娘眼中那点神采缓缓散去。她挣扎了两天,就等着和玄蛟说这最后几句话。
到最后,她无限留恋地动了动嘴唇,看嘴型,是在说孩子。
她的修为低,被那样残忍地杀害,死之前又逆天吊了口气,魂魄几乎散得无影无踪。
玄蛟骨子里都在发冷。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可恨的,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的余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方拾遗眼睁睁看着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妖王呛咳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大妖本不是善类,几千年前曾是妖族在战场上的主力,心狠手辣,被封印千余年醒来,那股冷血才堪堪被雪娘捂热,又凝固了回去。
玄蛟抱紧雪娘,想站起来,忽然察觉到她肚里的孩子竟有微微的动静。
他愣了愣,眼里染上癫狂,亲手剖开雪娘的肚子,将孩子抱了出来。
流着一半大妖血脉的孩子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安静地哭不闹,睁大眼看着染满血的父亲与母亲,似乎还未出世时,就知晓了一切。
玄蛟将那个带着无数记忆的小院藏好,将雪娘的尸首保存在一个冰棺内,放入极北之北的冰层底下。
临走前,他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温柔地低喃:“雪娘,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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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写到后期挺吃力的,已经崩了,看文的孩子应该看得出来,我还是太焦躁了,能力不足,本来计划完结后全文修一遍,查缺补漏,填补遗憾,没想到晋江忽然来这么一出,看了眼章节数,我想修文的梦想变得很遥远了,写完一百多章,一章章修改加上重复修改大概要一万多月石吧,可能还不够,太遥远了真的,还不如现在就动手……
很对不起大家,为了不让这文变得越来越长难修改,准备以后不申请榜单了,边修边写。
坑是不会坑的,不过会更得很慢很慢了。
介意的读者在评论说一下,我发红包给你(晋江抽成一半我只收到一半很抱歉),晋江红包还要扣分成,所以也可以私信我,给你退,实在很抱歉,计划完全被打乱了,还是因为限制修文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原因==
这几天的存稿有四章,今天双更一下,发完这四章就开始边修边写了,还得边攒月石,心好累otz
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躺平挨骂)
第72章
眼前的场景随着玄蛟的记忆不断变幻,方拾遗和孟鸣朝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玄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逐个的将那些修士抓来,当着他们的面,一刀一刀割下他们的至亲的血肉,剜得只剩白骨,再用更残忍的手段杀死他们。
口口相传下来的传言是假。
倘若不是那几个贪心的修士先害死了玄蛟心爱的人,他又怎会那么癫狂。
玄蛟是恶、是错?
方拾遗不知道了。
他曾笃定这世上有纯粹的善与恶,却在此番下山之后,这个念头接连被冲毁,摇摇欲坠。
——雪娘不该死,那些人该死。
可那些人的亲人又不该死。
那些修士不乏名门世家子弟、修界有名之徒,玄蛟的手段残忍,牵连全家,很快被注意到,不少除妖降魔的修士挺身而出,要铲除他这只为祸世间的妖孽,却都有去无回。
事情愈演愈烈,玄蛟也愈发癫狂。
他想复活雪娘。
一个人身死道消,倘若不能进轮回,要聚魂都难,更别说是逆天而行的复活,玄蛟却不知为何,极为执着,笃定世上有复活雪娘的法子。
他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不知是在找谁。
人族有许多玄奥的阵法、符箓、丹药、诡术,那些都是妖族不擅长的。玄蛟沉睡千年,不了解见今的修界,于是谁来招惹他,他就屠谁满门,然后在那些宗门藏书阁内寻找关于起死回生术的书。
屠完两大门派后,他找到了。
那片横穿中洲大陆的苍山之内,有一个神秘的种族,自称术士,透彻灵魂与生死秘术,据传他们的长老懂得如何拼凑灵魂、起死回生。
可惜还不等玄蛟找上门去,剩下各大门派世家的人就来了。
他造的杀业太重了,动辄屠城灭门,已经不单单是为雪娘报仇,只为泄愤。
五大门派与各方联手,设下重重埋伏与杀阵。那一战打得格外惨烈,天昏地暗,连远空呼啸而来的风声都像哭嚎。
方拾遗看到了许多熟人,温修越、陆汀迟、林承和,还有一个……被称为“方谢红”的年轻人。
可惜只是一闪而过,玄蛟对他们不甚在意,记忆模模糊糊,勉强拼凑出个熟脸,看不清面容。
方拾遗愣愣地看着“方谢红”出现过的地方,未曾料到,他头一次见到生父,竟是在大妖的记忆里。
大战搅得风云变色,众人用尽神通,终于杀死了本就受了伤的玄蛟。
玄蛟察觉自己将死,低头看看怀里不吵不闹的孩子,竟又生出了无限气力,冲破杀阵,直向北方。
他用尽最后的妖力,护着孩子,将他封进了极北之北。力气耗尽,他则坠到北境,临死前破碎虚空,将自己的尸身藏了进去。
他知道人族在他死后,必然对这具身体垂涎三尺。
无论妖或是人,临死之前,人生种种仿佛都在眼前过一遍。
记忆的场景开始变幻得频繁而破碎,有关于雪娘的,也有几千年前的往事。不算被封印的日子,玄蛟不过也才活了几百年,在妖族中尚且算个青年。
记忆混乱了许久,才逐渐清晰了些——那时几千年前中洲荒芜的另一端,无边的苦海,厮杀的人妖,交织的刀光剑影。
飓风从平地呼啸而过,卷着尘沙向云谷扬去。
少年玄蛟翘着腿,躺在根树枝上,悠哉悠哉地对树下的人说话:“表哥,我怎么听说你昨儿带人去了趟云谷那边,没杀什么人,急匆匆地去看了眼又回来了?”
树下的人静静坐着,穿覆玄衣,背脊挺得剑一般笔直,乌黑的长发泼洒而下,蜿蜒至地上,像流动的墨泉。他闻声抬起眼,淡金色的瞳孔冷淡极了,浑身上下几乎毫无坠饰……除了腰间有把扇子。
那是把铁扇,一看就是才刚学会炼器的人炼制,只能算把低阶法器。
法器炼得不行,炼器师倒很有闲情逸致,扇面儿画得诗情画意,颇为风流精致。
“喂,怎么不理我的?”
玄蛟嘟囔着跳下树,蹭过去坐在他身边,随着他视线望向云谷的方向:“七年前你被仇家追杀,消失了好几年,原是逃到云谷去了。那些修士不是最恨妖族吗?怎么没杀了你?”
身边的人没搭理他。
“你回来也有两年了,仇家清理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联合其他人冲破云谷防线?听说大陆另一边可繁华热闹了,我好想去看看,唔,去之前得把那些讨厌的人族都杀了。”
玄蛟叽哩哇啦说了一堆,都没得到应答,不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那人有张淡漠漂亮的脸,神明一般,毫无感情。
“你这把宝贝扇子到底哪来的?借我玩玩?”
“滚。”
旁边的人终于发了话,看也没看玄蛟一眼,起身抬步离开。
眼前的场景倏地又一变。
这回却是在战场上,无数修士妖族纠缠厮杀着,天空上的气氛却凝滞下来。
玄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表哥:“你说什么?你想……与人族和解?”
接下来的越来越碎片。
一会儿是玄蛟怒气冲冲,与他的表哥决裂,炼制了“扬灰”暗算那些人族大能。一会儿又是他被人族领头的修士方满堂重伤,拿到大妖血。
方拾遗和孟鸣朝都僵在这一段段的回忆中。
没有人想说话,也不想向身边的人提问——为什么玄蛟称作表哥的妖王黑龙与孟鸣朝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传闻里的方家老祖方满堂,又和方拾遗毫无二致。
还有那把被黑龙珍视的扇子。
虽然那把新了些,方拾遗手里这把破了些,但看得出来,这是同一把扇子。
这不是老乞丐留下的吗?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杜长老说的话……他的过往皆是虚妄。
他似乎活在一层层阴谋算计里,哭是假的,笑是假的,连那点于风雪里摇曳的难得一点温情,也是假的。
老乞丐一介凡人,怎么刚巧就有千年前方满堂炼制的、又被身边的小黑龙偷走的扇子呢。
玄蛟的记忆又跌到了某一处——
那是一个祭坛前。
不知那时的玄蛟和黑龙决裂了多久,瞧着拔高了不少。他正指着祭坛上毫无声息的人,愤怒地张口大骂:“他妄图逆天改命,修改族人的命运被天雷轰得个魂飞魄散,脑袋这么大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当上人族老大,怎么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以为这是什么禁术?你当真要损耗一半精血给他重铸身体拼凑残魂?你忘记他是怎么一剑捅穿你的心口的了?!人族都是白眼狼!”
黑龙死死盯着祭坛上的人,黑衣衬得脸色白得惊心动魄。面对玄蛟激烈的指责怒斥,他的嘴唇动了动,忽而勾出个浅淡的笑:“我心甘,我情愿。”
“真他娘的有病,”玄蛟烦得要死,“成,我给你护法,成不成看你的。”
“只有成。”
“要是败了呢?”
黑龙淡淡道:“我就随他而去。”
玄蛟滞了滞:“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黑龙无所谓地笑了笑,走到祭坛边缘,低头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指尖留恋地在他脸上抚了抚:“唤回他的残魂后,我要带他离开。”
“离开?如今四处战火,你还想带他去哪儿?”
“去哪里都好,”黑龙咬破指尖,在手边细腻的皮肤上画上几个符咒,长睫低垂,“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受伤了。”
画完符咒,他拔出一旁的剑——剑上铭刻着“刺离”二字,折射出一线冷光。
然后他闭上眼,将那把剑转过来对准心口。
方拾遗的瞳孔陡然一缩,心神一震,寒风成了刀一般在心口刮过,他几乎是下意识扑过去,脱口而出:“不要!”
神剑刺离为斩妖除魔而生,这把剑在方满堂手中,大妖之下无妖敢接。
黑龙却就这么直直地戳进了自己的心窝。
血慢慢淌出,落到祭坛上画好的符阵上,一点一点填满沟壑。
玄蛟愕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舍生忘死。
这一幕大概对玄蛟的冲击力极强,困扰了他几千年,才在雪娘那儿得到了解答。
记忆中的人都是虚影,触碰不到,方拾遗看着那掺着点点淡金的心头血一滴接一滴落下,痛苦得几乎喘不上气,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脑中嗡嗡作响。
察觉到身旁的人想扶起他,他哽着那口气,红着眼看向孟鸣朝,手按向他的胸口,良久,手指蜷缩起来,揪着那一小片衣物,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很疼?”
孟鸣朝弯腰看着他,残存的少年气息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他想起了很多事,深邃的眸光笼罩在方拾遗身上,粲然一笑:“你在,就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