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子说方家将有一场浩劫,信他个鬼,江湖骗子,呸。”
“见到了小时候捡到的蛇,奶奶的,失策,当初就该掐死他。”
“妖族领头的怎么尽是些长虫,又是龙又是蛟的,我晕蛇。”
“……刚说完就来个四条腿的。”
“偷偷打听到个八卦,那条恶蛟是东海龙的远亲,先天不足,小时候打不过其他大妖,哭兮兮地跑去跟那条龙讨公道,被他哥揍了一顿,说他丢脸。”
“恶蛟做尽恶事,屠杀无辜,还想化龙?啧,我第一个不同意。”
……
“神算子算对了,方家气数已尽。”
“爹娘战死云谷前,二弟也……我愧对二老。不祥之感愈浓,云谷恐怕不会再安生,派人将二弟遗孀和小侄子送了出去,此后天高地远,万望平安。”
“我试过无数种方法,却功亏一篑。罢了,求仁得仁,何必执念。但望后人吸取教训,什么都想要的人,什么都得不到。”
“临死前算了一卦,千年后有两个后人会来此,第一个会取走我的佩剑,重新锻造。甚好,刺离陪我征伐一生,伤痕累累,也该休息休息,重获新生了。”
“第二个后人……是我的转世之身。”
方拾遗:“……”
方拾遗:“???”
方拾遗像是给雷劈了。
他放下话本子,轻吸了口气——老祖宗正是本人自己,纵使知道世间轮回无常,还是有点晕。
莫非是老祖宗在跟后人开玩笑?
孟鸣朝正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旁边话本子,余光觑到方拾遗脸色不对,疑惑抬头。
方拾遗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摇摇头,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
“惊什么,没我的一点风度。”
“我身死道消,神魂破碎,剩余的拢一拢转世投胎,几千年在轮回里洗一遍,大抵也不是我了,你不必多虑。”
“算卦者算天算地,却往往算不到自己,我不知你为何而来,既然到了此处,府中之物,尽可取走。宝库中乃是方家千年积蕴,寻常人谁也进不得。我以秘法炼制,自成一方天地,你在那堆法宝里找枚戒指,滴血炼化,往后随时可来往宝库中。”
“……奶奶的,龟甲裂了,上一次裂还是因为算那条混账玩意……不说了,后人自有后人的活法,我也不便干预太多。”
“此番布下大阵,伴我方家英魂沉睡于此,千年后再现人间,也不晓得会是什么模样啦。”
册子断断续续的,大概是有兴致时就提笔写两句。
但是内里蕴含的信息已经够让方拾遗吃不消了。
翻到最后,他将册子收了起来,沉默了片刻,走向那堆法宝,挑挑拣拣了会儿,才在角落里发现蒙了层灰的戒指。
大概是炼好后随手扔在这儿的。
方拾遗心情复杂地捡起戒指,戴到手上,懒懒扫了眼旁边的法宝,冲孟鸣朝招招手,豪爽地道:“喜欢什么自己拿。”
孟鸣朝倚靠在书架旁,静默如玉人,闻声放下话本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方拾遗:“……”
孟鸣朝目光灼灼。
方拾遗冷下脸:“滚犊子。”
他滴了滴血,融入戒指,来自灵魂里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不需要琢磨什么,甚至不用去宝库看一眼,就知道了里面没有他想要的。
戒指里藏着一方空间,像个百宝囊,却比百宝囊高明出不止一倍。方拾遗想想自己不如何的炼器术,略感心安。
还是和老祖宗有区别的,这不,方满堂是那个时代最强的人族修士,样样精通,什么都在行。
……惭愧。
略感失落地叹了口气,方拾遗挥挥手将地上的东西都收了,怅然若失片刻,抬头看孟鸣朝。
对方淡然地杵在那儿,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又翻了一页。
方拾遗想起书架上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呛了下:“你在看什么!”
“某门某派一对师兄妹的艳.情史,”孟鸣朝放下册子,含笑道,“香艳有余,痴情不足。不如师兄藏在揽月居里的那些好看。”
合着家里都被翻遍了!
方拾遗尴尬到极致,反而淡定下来了,仗着脸皮厚,不遂这小混账的意脑脸红。
心想却不由想,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想戏弄我。
想来想去,都拿孟鸣朝没办法,方拾遗只好继续冷着脸,劈手把话本子夺过来,一股脑塞进戒指里,走出这间石室,将关于扬灰的手稿也收了起来。
左右没什么问题了,拎着孟鸣朝走出洞府,方拾遗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喃喃道:“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叫您一声老祖宗吧。”
话毕,弯腰拜了拜。
再次伫立了千年的洞府忽然颤了颤,片刻,轰然倒塌,在尘灰飞扬里,伴随着千年前就神魂消散的主人一同去了。
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旁边的宝库洞府也跟着颤了颤,洞府门缓缓合拢,与背靠的大山浑然一体,再无痕迹。
方拾遗往后退了两步,又看了眼祠堂,道:“走吧。”
恐怕等他们一走,此处就会永远闭合。
方家的祠堂会完好无损地留在此处,不再被后人打扰。
他有很多话想说,边往湖边走,边沉思着,转念一想,身边是小鸣朝,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爹来的那次,将那把传闻里的神剑刺离带了出去,”方拾遗想了会儿,开口道,“恐怕是交给了师父,师父后来捡到我,就将剑重新锻造成了望舒。”
也难怪师父会说出同方满堂一样的箴言。
只是看那个意思……莫非千年的老祖宗也同他一般,优柔寡断,有太多不可割舍?
方拾遗茫然想着,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走到湖边,被孟鸣朝握着手轻轻捏了捏,才恍然回神。
“师兄,”他一手养大的小孩低下头,微凉的双唇在他手背上烙下轻飘飘一个吻,淡淡道,“不论如何,你是最好的,做你自己便好。”
方拾遗察觉自己有点钻牛角尖,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亲切温和地道:“师兄也希望你做自己,不要因为一时依赖错估心意。”
“……”孟鸣朝凉凉地说,“师兄恐怕不会想知道我是何时兴起的妄念。”
两人对视片刻,方拾遗讪讪移开视线,心里骂了两句,牵挂着其他人,用灵力裹着自己,先一步钻进了水底。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两人很快游到了出口,浮出水面,眼前的景象却变了。
不是云谷。
两人被传送到了一处荒林中,周遭静悄悄的,厮杀声远去,也不知道离云谷有多远了。
方拾遗皱皱眉,分辨不出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离开古战场,还有其他人,不知如何了。
孟鸣朝稍稍落后一步,左右看了看,忽然开口:“师兄,我们好像把什么东西带出来了。”
“什么?”
方拾遗顺着他的视线一低头,就和水底一个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睛对视上了。
方拾遗:“……”
骷髅头:“咔咔咔。”
方拾遗冷静地拔出了剑。
骷髅头歪了歪头,半颗脑袋浮出水面,伸出白森森的指骨,非常嚣张地弹了下望舒。
望舒“嗡”了一声。
在叫委屈。
第53章
望舒剑确实有灵,只是这剑灵年纪不大,还有点弱智,像个小孩儿。
一人一剑相伴着长大,以往方拾遗练剑时,练剑时间短了要被这破剑戳,练剑时间长了也要被戳——大爷想休息。
倒是难得见它怂的样子。
方拾遗掂量估摸了下,没有立刻出手,拽了拽孟鸣朝,拉着他后退上岸。
骷髅在水底咕噜噜了一阵,慢悠悠地爬了出来,骨架白润晶莹,颇为高大。
双方默不作声对视片刻,白骨架子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很新奇,脑袋转来转去咔咔响。
孟鸣朝眯了眯眼,食指中指相并,无声无息抬起了手。
方拾遗这回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了,眼皮也不掀,给他摁回去。孟鸣朝愣了下,眼底涌过点笑,反扣住他的手。
两只手在袖下纠缠了一阵,方拾遗败落,手被紧紧握住,暗暗骂了句娘,迟疑着叫:“这位……前辈?”
骨架摸着下巴,施舍来一点目光。
方拾遗内心复杂。
他和孟鸣朝居然对此……鬼,毫无察觉。
什么时候跟来的?
不过看起来没什么恶意。
方拾遗沉吟了下,试探着问:“前辈可知道云谷往哪个方向走?”
骨架依旧没反应。
方拾遗想了想,灵光一闪,换成古语,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骨架歪着头听懂了,瞅了望舒几眼,把脑袋取下来擦了擦,朝东走去。
走了几步见方拾遗和孟鸣朝没跟上,不太耐烦地把脑袋扔了过来。
孟鸣朝抬手一挡,把那脑袋弹回去,不太确定:“师兄,他似乎是在让我们跟上。”
方拾遗几次抽不回手,抬步跟上去,压低声音威胁:“再不放开我砍了你的手。”
“砍吧,”孟鸣朝眼尾似乎带起了点不清不楚的笑,“拾遗,只要你狠得下心,不要说手,就是脑袋也能砍得。”
“……”
方拾遗不想跟他说话了。
从见过黑衣人后,孟鸣朝就有点疯。
而且这疯劲儿毫不消停,反而越来越大了。
即使很不想承认,但那双熟悉的漂亮的眸子里,浮出的是久压后爆发的……类似占有的欲望。
方拾遗想想就浑身不适。
世间阴阳调和,男女交合才是正道。不过古往今来无奇不有,两个男子两个女子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奇事,他对此毫无意见。
打个比方,就算哪天萧明河和祁楚搞到一块儿,方拾遗都不惊奇。
他惊的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居然有这种念头。
方拾遗年纪不大,空有一腔老父亲的心,可惜对着矜傲嘴毒的萧明河和老成持重的祁楚都使不出来,山海门内其他弟子亲倒是亲,但都对他怀有一份敬畏崇拜的心思。
从小到大养得最顺手最快活的就是孟鸣朝了。
他是当真把他当成亲弟弟、小儿子来养的。
想着想着,方拾遗愈发忿忿不平——小兔崽子,乱了阴阳就算,居然还想乱.伦!
岂有此理。
他想着,手下不再留情,一道暗劲打去,孟鸣朝手臂一麻,手上力道就松了。方拾遗收回手,决定在这一小段路上先把话讲清楚点,免得这王八蛋总是动手动脚:“小鸣朝。”
孟鸣朝眨眨玻璃似的眸子,眸中蒙着层隐隐的雾气,遭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少这么看我,这招没用,”方拾遗硬着心肠转开视线,盯着不远处一晃一晃边走边折腾附近的小玩意的白骨前辈,“无论你喜欢的是男是女,是正道是邪道,甚至是妖族,师兄都没意见。除了我。”
孟鸣朝眸光微暗:“师兄是说,是你就不行?”
“对。”方拾遗答得斩钉截铁。
孟鸣朝别开头:“我不一样。我不是师兄就不行。”
方拾遗面无表情:“是吗,那你要失望了,我喜欢的是漂亮的姑娘。”
孟鸣朝挑眉,积极回头:“师兄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女子就行?”
如果方拾遗能喜欢他,是男是女又如何。
统共不过一副皮囊罢了。
方拾遗对上他火热的目光,头皮麻了麻,直觉这话不能应。
谁知道小王八蛋能做出什么来。
他板着脸:“不行。”
孟鸣朝失落了一阵,又微微一笑:“我会等师兄回心转意的。”
“那就等一辈子吧。”
方拾遗气得牙痒,狠狠弹了下他的脑袋,摸了摸从白骨前辈出现后就一直有些躁动的望舒,快步上前,跟上对方。
白骨大爷抱着手,睨了他一眼——大概是看了,然后招了招手。
方拾遗想了想,把望舒解下来,递到他手里。
森森白骨轻轻抚摸了下剑身,画面却不恐怖,反而有些恍若久别重逢,恍若生离死别般的落寞气氛。
望舒嗡鸣着,像个在叫喊的小孩儿。
方拾遗差不多猜出这具骨架的主人,心底一酸。
他不知道几千年前发生了什么,而史实部分被埋葬,部分被掩藏,留下来的只言片语里,关于方家的不多。
但他可以从那些拼拼凑凑的故事里一窥当年的方家有多盛大,作为方家家主的方满堂有多风华无双。
原来就算是修仙者,也不会不朽。
白骨大爷抚摸片刻,又弹了下望舒剑身,毫不留恋地把剑扔回给方拾遗。
方拾遗试探着用古语和他交流。
可惜白骨只听得懂几句。
并不是方拾遗的古语学得不好,而是这具白骨里似乎只有当年身死道消的主人留下的一缕执念。
这缕执念在他拿走戒指后被放出来,下意识地为后人领着路。
千年前的殷殷关切隔着时光,留下亲切的问候。
方拾遗无法将自己代入方满堂,忍不住感到可惜。
有这样的家主,方家一定是个很好的家族吧。
他本该有很多家人的。
有点可笑,方家灭族的因由是妖族,真正出杀手的是人族。
几千年了,到底该恨哪边?
方拾遗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