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贴近道身体,清淡的药香萦绕而来,孟鸣朝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在风里。”
方拾遗一怔:“风里?”
一阵风拂过,嗡嗡声更大了。
虞左辰耳尖一动,他听觉敏锐,察觉到什么,想凑过去看,脸颊忽然一痛,伸手摸了摸,触到一手温热。
护身灵力被无声无息削破了。
虞星右脸色一变:“哥!”
洛知微反应过来:“是风。”
正说着,又一阵风袭来,这次是冲着方拾遗。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方拾遗却一阵汗毛倒竖,手中扇子一转,正要挡过去,身后横插来只手,看着缓慢,却精准无误地一把捏住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
随即“咔嚓”一声,有什么被捏碎了。
孟鸣朝清瘦的指间沾上了鲜红的血。
方拾遗简直毛骨悚然,一把按住他的手,细细检查了一下,控制不住火大:“你疯了?”
那玩意连护身灵力都能轻易削破,这小兔崽子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孟鸣朝撞进他盛着怒火的眼眸,非但不怕,反而笑了:“你在关心我吗?”
“废话。”
方拾遗简直想踹他一脚,冷冷道:“收回你的爪子,什么都敢抓,我也没给你喂过熊心豹子胆吧。”
孟鸣朝缩回手,摸出块绢子,细细将手擦干净:“好,不用手。”
他朝方拾遗眨了下左眼:“拾遗,冲我笑一笑,我就杀光这些东西好不好?”
“……”方拾遗摸了摸鸡皮疙瘩,一言难尽,“兔崽子,叫师兄!”
孟鸣朝抽出那把几乎被当做摆设的听风剑,其余人都看不见那些藏在风里的东西,他却似乎看得清清楚楚,轻轻将方拾遗往洛知微那个方向一推,提着剑上前,轻描淡写一挥。
“嚓”的一声,空中爆出血色。
虞星右擦净了虞左辰的脸,看到这一幕,惊悚道:“方兄,你这个小美人师弟到底什么来头?”
不待方拾遗说话,虞左辰敲了下他的脑袋:“谨言。”
“啧,管得多。”虞星右嘀嘀咕咕,却还是听话地闭上嘴。
方拾遗望着那道清瘦修长的背影,半晌,长睫低垂下来,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看不见的危险本来更为恐怖,孟鸣朝一剑一个,不消片刻,便从容地解决完了附近那玩意。那东西落到地上,死后倒是现了形,方拾遗蹲下来看了看。
那玩意形似螳螂,纤薄如纸,胫节如镰刀,伸手一碰,指尖立刻被割开道小口,血涌了出来。
可想而知,若不是有孟鸣朝在,这又是个生死关。
方拾遗微微叹气,抬头见孟鸣朝来了,垂下袖子掩住手指:“看来应该没危险,那我们就继续……”
还没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成片“嗡嗡”声,还有人的大呼小叫。
方拾遗:“……”
孟鸣朝:“……”
其他人:“……”
众人朝着那个方向一看,只见数十个修士御剑狂奔而来,见到他们几个,立刻有人大喊:“道友,跑!”
方拾遗二话不说,拎起孟鸣朝就跑。
药谷众人紧跟而来,虞星右苦着脸:“方师兄啊……”
方拾遗麻木道:“与我无关。”
那数十个修士满身狼狈,身上衣物被割得破破碎碎,护身法宝叮叮当当一片响,也不知有多少螳螂。
孟鸣朝回头看了眼,给出解答:“捅了窝了。”
他护在几人身边,解决那些零星跑来的。数量太大,连孟鸣朝都觉得棘手,其他人更是焦头烂额。
直到身下的褐土变了颜色,那片嗡嗡声才忽然一滞,似乎遇到了什么忌惮的东西,缓缓朝后退去,却没走远。
方拾遗脚步一顿,不肯再往前。
因为地上的土变了颜色,变成了……鲜红色。
好像是血染成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有血腥味从远处飘过来。
那些螳螂停下了,大家又都有了不疾不徐的风度,认识的重新站到一起,注意到这边,有人惊讶叫道:“方拾遗,洛知微!”
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
方拾遗转去目光,和和气气:“巧啊。”
逃跑的修士里竟然还有不少世家门派弟子,大多面孔年轻,出门在外,有点还穿着门派服饰,纷纷看来,惊喜不已:“洛师兄,是我啊,你还记得我吗?”
“方师兄,我们见过的,在南都山上!”
“这位就是方师兄吗?”
“小师妹,原来你也来了?”
“……”
不知不觉的,世家门派子弟和散修分成了两队,隐隐有以方拾遗和洛知微这两个同辈中的佼佼者为头的意思。
方拾遗和洛知微对视一眼,将这些激动不已的小弟子护到身后,皱着眉问:“你们自己来的?胆子这么大?”
“不是,”北天宫领头的弟子是个小麻子脸,矢口否认,“是大长老带我们来的。”
“我等是师叔带来的。”旁边的奕剑阁弟子倒还算沉静,“师叔说要趁着这个机会多磨砺磨砺。”
莫翎正与一堆师兄师姐汇合,激动问:“是师叔带你们来的吗?”
蛋蛋就在这儿,不会被掐死吧?
鹤鸣庄一众:“嘿嘿,我们自己来的。”
莫翎:“……”
方拾遗心想,你们可真够心大的。
洛知微开口:“人都齐吗?”
奕剑阁弟子和鹤鸣庄弟子都点点头,小麻子脸摇头:“我们大师兄同我们走散了。”
长老和师叔们也不在。
一群年轻稚嫩的弟子,进来这半天,没少吃苦头。
好在没出事。
方拾遗叹了口气。
除了帮洛知微找到那味灵药,现在还得送孩子回家。
孟鸣朝冷眼旁观,见那些散修想往前方血红血红的那片地走,忽然开口:“土里有东西。”
其他人惊疑不定地看来。
孟鸣朝身上有暗伤,脸色确实不好看,看着虚弱,这点没装。
温修越收了个废柴病鬼小徒弟的事早传遍了中洲,多少人捶手顿足,很想请知祸剑尊再眼瞎一次。只是孟鸣朝深居简出,在山海门除了揽月峰、山海柱和藏书阁外,几乎哪儿也不去,没多少人见过。
此时见他紧跟在方拾遗身边,众人立时猜出他的身份。
散修队中一个刀疤脸抽出背后双刀,狠狠插进地里,直没入到刀柄,也没见有什么。
他收回双刀,冷笑一声:“被一个小鬼吓到,诸位白活这许多年了吧。”
说完,抬脚朝里走去。
孟鸣朝稍稍一怔,皱了皱眉。
刀疤脸走了许久都没出事,后头的散修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陆陆续续走进十几个人,都没出事。
方拾遗还能感觉到附近那些螳螂,它们似乎在等着他们退却出去。
现在出去面对数不清的、看不见的螳螂,极有可能被片成薄片风干,孟鸣朝再有本事,也不是三头六臂的。
他转头问孟鸣朝:“下面有东西?”
孟鸣朝细细感应了片刻,脸上茫然之色一闪,摇摇头,迟疑着道:“好像又没了。”
其余人都在眼巴巴等着方拾遗给出意见。
方拾遗思考了一下,摸出一块以前炼器时费劲切割出来的寒铁边角料,珍惜地抚了抚,然后扔了出去。
下一刻,就听嗡嗡声响,不消片刻,那块坚硬至极的寒铁就被切成了满地铁屑。
众人:“……”
古战场内的东西,许多都是当今修士闻所未闻的,更别提它们的弱点了。
方拾遗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手搭在眉骨上看了会儿,小气巴巴地痛心完,摊了摊手:“看来没有第二条路选择了。”
众弟子看得心头发寒,苦中作乐:“好歹……进这里面不会被切成丝吧。”
背后的螳螂虎视眈眈,大家犹犹豫豫地走进这片看着就不太令人愉快的土地。
洛知微领头,方拾遗断后,待孟鸣朝也走进去,方拾遗才迈开脚。
踩上这松软的土地的瞬间,一股寒气冲上心头。
地下猛地蹿出数不清的藤蔓,似乎就等着方拾遗走进来,猝不及防将他整个人一裹,眨眼就扎进了地底。
快得连孟鸣朝都没反应过来。
藤蔓上有着小刺,避开了方拾遗的大部分部位,剩余的无声无息扎破了他的皮肤。
毒液融进血液,方拾遗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朦胧。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泯灭前,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娘。
娘的,怎么又是我。
第48章
看似平静的猩红土地上眨眼遍布数不清的藤蔓。
四处传来惊呼声,那些原本已经走远了的散修被迫冲回来,眨眼就见了血。偏生这边的藤蔓都挺安生,似乎忌惮着什么,在地上半空中不断窜动着,仿佛某种捕食的动物。
孟鸣朝狠狠攥住一簇藤条,在旁人惊恐的眼神里,将那藤条拽了来,脸色有些恐怖,一字一顿:“带我下去。”
藤蔓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竟然在他手中瑟瑟发抖。
虞星右眼皮一跳:“孟师弟!”
孟鸣朝冷漠地望了他们一眼,从怀里摸出上回在多宝阁内方拾遗买下的黑鳞,在指尖一划,染了点自己的血,看也不看就扔过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走进了藤蔓包围中,也如方拾遗那般,被包裹着扎进地底。
“……天道在上。”虞星右捧着鳞片喃喃,“这也太疯了。”
眼前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方拾遗头昏脑涨地爬起来,低头看了眼。鸣鸣也被弄昏过去,巴掌大的傻鸟半死不活地缩在他胸前,小爪子还挂在他衣领上。
方拾遗小心翼翼地把这它收进袖中,起身走了两步,腰软腿软,浑身无力,差点摔倒。
他的灵力暂时被封住了。
百宝囊打不开,怀里的符箓没有灵力也用不了,多少年没当过凡人了,方拾遗适应良好,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眼前倏然亮起白芒。
方拾遗眯起眼,等眼前再度清晰时,四周景色已然变幻。
是一处陋巷。
风雪声呼呼大作,冷风穿过巷子,席卷而来,雪花迎面扑溅,打在脸上几乎有些割裂般的痛意。
这个场景有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
方拾遗沉默了一下,扶了扶腰间的剑,轻车熟路地穿过这条陋巷,走到一排低矮破漏的屋子前。他在心里数着数,数到第五个,一矮身,走了进去。
这算不上一个“家”,徒有四壁,余下空荡荡的,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是个躲风的地方罢了。屋里本来昏暗一片,偏偏屋顶有个大洞,漏进光来。
于是他看清了裹着破席子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的呼吸已经很微弱的,花白的头发杂乱披散,满脸胡子,身子还在无意识发着抖,喉咙间有“嗬嗬”的艰难的喘息声。
方拾遗心里一抖。
他慢慢靠过去,伸手想去碰碰这人,却直直穿了过去——碰不到。
方拾遗怔了怔,指尖颤了颤,眼圈微微红了。
屋门忽然被推开,脚步声噔噔噔的,像是穿着不合脚的鞋。小孩儿嘶嘶地抽着凉气,声音清脆:“别睡啦老头儿,今天遇到个好心的婶婶,给了我只烤红薯,我给你带来了!”
方拾遗的目光低垂在地上,没有回头。
小孩儿似乎看不到他,跑到老头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捂着的烤红薯捧出来。
方拾遗沉默地偏头看了看他。
那是多年前的方拾遗。
小孩儿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身上的棉服是捡来裁过的,和脚上那双旧鞋一样不合身,唯有一双眼明亮,微微弯着,似乎写满了笑意。
地上的老头的目光本来已经开始涣散,看到他,忽然挣扎过来,干裂的嘴唇开合几度,声音很微弱:“小崽子……我要走了。”
小孩儿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惊惶地问:“你要去哪儿?”
“去见你祖宗。”老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完,又缓了会儿,“你自己能活下去吗?”
他皱着眉看着瘦小的孩子,才几岁,还不到成年男人的膝盖高。
凡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庄稼收成不好的年月,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这种没人要的孩子下场更惨。
他几乎生出了恐惧,忽然一把掐住小孩儿的脖子:“拾遗……小拾遗,你能活吗?你能活下去吗?还是跟我一起死?”
老乞丐的力气其实很微弱,他太虚弱了。
小时候的方拾遗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热泪从眼眶中跌落下去,他知道老乞丐在做什么,他要他给他承诺,保证自己会好好活下去。
“我会……会活下去,”他浑身颤抖地哭起来,却死死咬着唇没有吭出声,“你跟我一起,跟我一起好不好,不要走,我不想,不想一个人……”
听到他的保证,老乞丐放开手,脸上露出放心的笑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目光却飘远了:“我走了……”
大雪压垮了外面脆弱的树枝,沉重的咯吱一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地上的人没有呼吸了。
小孩儿扑过去,使劲摇晃着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人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方拾遗闭上眼,偏开头,手死死按在剑柄上,青筋突出。
半晌,哭声歇了,他再次睁开眼,眼前的陋室、小孩儿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无声无息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