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觉得心脏是暖的,但指尖哆嗦,像浸泡在寒冬的冰水里。
那种细密的,针刺一般的疼痛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关在小匣子里的感情扑通扑通蹦了起来。
埃文发现他不用做到淡然处之,甚至有些奇妙的不甘心来。
当然,那心情只涌出来一点,残酷的现实就收割了他的生命。
对,生命,所以有什么比他要做的事情更重要呢?
埃文合拢日记,等待阿瑟兰开口。
“耀祭司大人想让我带您熟悉一下噩梦鸟之森。”
阿瑟兰站直身体,没有什么情绪的开口,他显得比埃文还要无情,淡紫色的眼睛里镜子一样平静,任谁看到,都要夸奖他在冕下面前的沉着冷静。
埃文指尖摩挲着羽毛笔,拒绝道:“不用了,我熟悉这里。”
阿瑟兰说:“那您需要见见各驻地的指挥官吗?我知道他们都想见您。”
这是个好提议,埃文来了兴趣,他脚尖磕了磕地面,峰回路转:“那好。”
“冕下,您要在哪里见他们?AI晨曦在这里设置了有限访问,权限需要皇帝陛下开启。”
这倒不是很好解决,埃文思考了一会,看了看槐里,站起身:“我想,我可以出去见见他们。”
阿瑟兰弯腰,语带敬意:“指挥官们在圆舞厅等候。”
在这一点上,耀祭司比修士们的政治经验更丰富,地宫环境单纯,阶级划分并不如外界严格,大多数虫族都没有政治经验。
他们直来直往,不会深入探究每一道命令背后的深意。
但耀祭司知道限制令后,第一时间通过索格联系了和埃文关系匪浅的噩梦鸟驻地指挥官。
很明显,王室不希望冕下单独和指挥官接触,那么埃文就很有必要去和他们聊一聊。
冕下的身份,更像掌握着危险武器的婴儿,他四肢无力,孱弱瘦小,但手指仍然牢牢的把持着毁灭按钮,以此作为唯一的威慑。
耀祭司大人会让每一段关系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毕竟,埃文的身份听起来高不可攀,但实际握住的政治权利非常少。
埃文一边思考,一边从书桌后走出来,脚踩在地毯上,声音非常轻柔。
平缓垂落的长袍轻轻摆动,在阿瑟兰眼前一晃而过,衣料擦过手背,轻薄细腻,他下意识攥住。
埃文感受到了轻微阻力,回过头。
阿瑟没有松开勾住衣料的手指,直直的看着埃文,他在等埃文训斥或者惩罚。
但雄虫只是静静地回望,接着反而像被欺负了一样,略显委屈的蹙起眉尖。
槐里捧着药膏走过来,不动声色:“离开之前,我能帮您上药吗?”
埃文略一挣扎,扯出袖子,他对槐里既疏离又礼貌,尊重和冷漠的意味一样重。
“我可以自己来。”
埃文对槐里说:“你可以去打电话,写信,或者出去逛一逛,不过要脱掉长袍,我会告诉耀祭司,不会有人拦着你。”
槐里无言,恭顺的退后。
雄虫自他身边走过,紧接着是那名银发军雌,独特的气息和危险感昭示他的实力同样强大。
槐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雌虫的感觉总是很微妙,何况冕下从来不擅长伪装,他甚至不会撒谎。
等到冕下离开,槐里戴上兜帽,走到最后一间房间。
敲门声咚咚。
耀祭司的随侍打开门,没有执勤的苦修士们正在客厅里沉默的静修。
槐里穿过苦修士,走到卧室,门没有关,耀祭司大人正在看窗外的森林,他的气息绵长深沉,不可猜测。
槐里垂眸,行礼,面对苦修士无需隐藏,所以他直白的道明来意:“冕下会缔结新的婚姻关系吗?”
比起询问,这语气更像是一种轻微的质疑。
利益相关的事,再恭顺的雌虫也忍不住。
失去身份,继承权,成为冕下雌君当然是下下选,那么共同拥有一个雄主,无疑是坏上加坏。
耀祭司眉梢一挑:“不会。”
“可是今天出现的那名军官……”
耀祭司冷笑:“他连你,这样权钱交易的雌虫都不愿意牺牲。”
这位高冷的祭司对待地宫以外的虫族,向来不假辞色,懒得虚与委蛇:“你不抱怨牺牲你的家族,却埋怨西塞尔对你不够关爱,这是什么道理,因为你可怜吗?”
耀祭司淡淡,拢了拢袍袖:“不必抱怨,不必怨憎,我答应过西塞尔,等到他做到了一件事,就让你彻底离开地宫。”
槐里猛然抬头,槐里平静的转过身,眼睛里一分嘲笑和讥讽也无。
只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
窗外,骄阳似火。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出凝实的影子。
埃文坐在台阶上,平平的伸出一只手,他脸上还残留着两个!指头印,就像是被谁用力捏了一下。
阿瑟兰拿着药膏,蹲在埃文面前:“擦下药把你不乐意的,我能吃了你吗?”
埃文忍不住踹他,冷着脸小声道:“我是冕下。”
阿瑟兰面无表情,捏了捏雄虫发红的掌心。
埃文绷着脸,小幅度的扯了扯嘴角,眼泪差点滚出来。
第60章
窄窄的楼梯间里, 雌虫和他的距离很近, 能闻到清晨露水的味道,混杂着淡香型的剃须水气味。
五个小时前,阿瑟兰目送埃文离开, 去洗澡换了衣服,然后在镜子面前穿衣服, 刮胡子。
军装是崭新的, 衬衫的边边角角都收拾的很整齐, 那根花纹精致的领带上搭配着宝石领夹,搭配得很耀眼。
他把皮鞋擦的干干净净,胡子剃的干干净净,准备好了态度和状态, 去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是没想到,有机会再次见到埃文。
普通虫族或许可以和埃文呼吸同一片区的空气,但无法越过军队和苦修士触碰到他。
埃文在“盒子里”。
但现在, 埃文坐在阿瑟兰身边, 冷淡, 拘谨,声音低沉短促,不愿交谈。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埃文坐在台阶上, 阿瑟兰少将在台阶下抽烟, 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抽完那根烟,他用手绢擦了擦手,重新拿出药膏。
埃文面瘫脸, 战术后仰,用手势制止:“我已经好了,不需要涂了。”
“再涂一次。”
阿瑟兰给他抹药膏,冷酷道:“只是擦点药而已。”
说完,低头在埃文手心温柔的吹了吹。
埃文慢慢不说话,反手握住阿瑟兰的手指。
阿瑟兰抬头看他,光洒在埃文的头发上,把那几根发丝照的透明。
他的背后阳光如同方形的玻璃柱子,框住光线,细小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中,缓慢的流动着。
埃文说:“我以为,你不会想同我说话了。”
阿瑟兰单膝跪地,和埃文隔着两三阶台阶,他握着埃文的手,仰头:“为什么?”
埃文想了想,认真道:“因为我很过分。”
静默了片刻,阿瑟兰捏了捏埃文的手:“我也没有为你放弃我的身份,我宁愿在这里当指挥官,你会觉得我很过分吗?”
埃文诧异的摇头:“当然不是。”
他的话含在唇齿间,吐词缓慢而沉重:“我们,都有重要的事。”
阿瑟兰嘴唇勾了勾:“我知道,不过以后我大概不会那么拼命的种花了。”
埃文疑惑:“种花?”
“这个不重要,你的手怎么样。”
“谢谢,我感觉很好。”
埃文的呼吸放的很轻很轻,手指从阿瑟兰手里抽回来,没有碰到什么阻力。
阿瑟兰很自然的松开手,插进口袋。
他侧身的靠着墙壁,目光深邃宁静:“你想和我待一会吗?在这里,不会很久的。”
“好。”
微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凉爽拂面。
埃文摸了摸发烫的掌心,药膏正在产生作用,一层薄薄的湿润覆盖着红肿,散发着凉嗖嗖的气味。
薄荷,或者是巨叶枫的树脂。
阿瑟兰抱着胳膊,透过窗户,能看到原处起伏的山脊线,碧绿的植被覆盖着大地,城镇穿插在山林之间。
夏天生机勃勃,百草丰茂。
他问年轻的雄虫:“索格将军说,你想让污染物和虫族在和解共生。”
埃文撑着下巴,看了一眼阿瑟兰,点头。
他以为雌虫会暴跳如雷,或者怒不可遏,接着会极力用事实和例子说服他。
但阿瑟兰的反应很平静,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摇头:“我和它们打了那么多年,污染物繁衍的速度太快,天生是弱小雌虫和低精神力雄虫的克星,翠微平原的物资有限,不可能同时供给两个种族。”
“何况,它们实在是太丑了。”
在这点上埃文深有感触,他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沉默。
阿瑟兰继续说:“勒克斯理论提到,无论生命基数如何增长,维持生命运转的物质总量不会发生改变。”
“繁衍率低下的虫族,是没有办法和污染物竞争生存资源的。”
埃文并不否认这一点,他道:“但虫族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生命体,个体平均智慧,寿命,成长性大于污染物的平均值,任何一个虫族在遇到落单的,没有成长的污染物,都可以将其杀死,数量并不可以完全战胜质量。”
阿瑟兰眉头一皱:“但是污染物的繁衍率,是虫族的一百倍。”
埃文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切实可控的方法,扼制污染源的繁衍速度,同时会建立战略威慑,和污染源处在平衡的对峙状态。”
“这只是设想。”
“这个设想,地宫已经考虑了三百年。”
阿瑟兰淡淡:“依据是什么。”
埃文面瘫脸,吐出一个词:“核心。”
阿瑟兰没有继续问,再问就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事了,国王陛下必然会考虑一段时间,才会决定是否可议,把最终决策权交给各地指挥官。
阿瑟兰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你会跳舞吗?”
埃文愣了愣:“不会。”
话题转的太快,阿瑟兰侧过身,正对着埃文:“圆舞厅里有很多虫族,他们有些是指挥官的幼崽,你可能会和他们跳舞。”
如果是正式会谈,一定会交由皇帝陛下审批。
但是非正式会谈,就不需要告知陛下,只需要和驻地指挥官,以及祭司确认即可。
所以为了掩护,指挥官们携带了家属,邀请了部分高级军官。
这样的场合,必然是要跳舞娱乐。
如果要拉拢虫族,与各位权贵交好,这样的社交手段不可避免。
但埃文是冕下,这点上存在诸多变量。
阿瑟兰没有继续说,他站直身体,指尖的烟卷巧妙的收进口袋:“我教你,很简单。”
埃文擦擦手指,乖乖坐在台阶。
阿瑟兰站在他下面,左手握住空气,右手施礼,假装有舞伴,在台阶上示范了一个完整的动作。
优雅得体,肢体语言控制的很好。
“只需要做这个,接下来他们会带着你跳舞,你跟着走就行了。”
埃文默了默:“谢谢。”
阿瑟兰不会和埃文跳舞。
在官方举办的正式舞会上,除了未成年的幼崽,虫族只会和携带的舞伴,或者自己的伴侣跳舞。
不同地域,不同年龄的虫族,有不同的舞蹈和习惯,但他们不会去将就别人的习惯,所以造成了今天的社交规则。
阿瑟兰给埃文看的,是小型翼类虫族的社交舞。
很简单,这个种族的舞蹈也并不花哨。
走下台阶,埃文看着阿瑟兰的背影,又看了看阿瑟兰的后背。
他拽了拽阿瑟兰的袖子,雌虫回过头。
埃文面无表情的撇过脸,举着手:“你能再帮我吹吹吗?”
阿瑟兰突兀的一顿,眼睛眯了眯,俯身,在埃文手心啾了一口。
药膏已然干燥,湿润的嘴唇微凉。
埃文迅速收回手,抿着嘴唇。
阿瑟兰摸摸下巴:“你再伸出来,我再吹一吹,这次我保证很标准。”
埃文背着手:“……不用了,请带路,阿瑟兰少将。”
阿瑟兰转过身,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白色大楼是噩梦鸟之森如今的指挥中心,刨去特殊的功能性楼层,给修士们安排的房间已然是最大最好。
出了门,乘坐电梯到十楼,就是圆舞厅。
阿瑟兰当然不会选择电梯,他带着埃文在楼梯间一个阶梯一个阶梯的慢慢走。
到了十楼,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从楼梯口经过两面墙壁的走廊,右转,就是白色大楼的圆舞厅。
门口摆放着花篮,铺设了地毯,索格将军和自己的舞伴,还有几位军官,在门口核实来宾身份。
阿瑟兰走在埃文身侧。
第一个看到埃文的是索格中将,他先敬礼,然后是其他军官,听到声音后,门后走出了更多军雌,他们也跟着行礼。
那些军雌身后又挤出来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幼崽,奶团子们穿着小礼服,捧着花束,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埃文。
“冕下,你看你看。”
“哇,和书上的照片不一样。”
“笨蛋,那是第一代了,你就应该留在幼育园。”
“你才是笨蛋。”
阿瑟兰悄悄咳嗽一声。
小幼崽们大概十多个,由最大的一个牵头,非常腼腆拘谨的走到埃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