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找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
随后,年岁渐开,他常常在梦里梦到这件事情,醒来后隐约觉得有些印象却又摸不清头脑,便渐渐忘了。
现在被提醒后,他很快就把这些记忆碎片连接了起来。
延明低声念道:“花娘娘,我记得你。”
再次被叫到名字,女鬼身上的阴气骤然散了个干净,她跪坐在地,说:“你还记得……你说过,要送我回家。”
延明点头,柔声问:“你家在哪儿?”
女鬼看着延明,笑了起来:“其实我没有家,我病死后被随便扔在路边没人理会,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我只是想当无忧无虑的花娘娘,我是这里的守护神,我想看着你长大。今天在屋檐上我不是有意推你下去的,我想提醒你,因为没几天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延明说:“没关系。”
花娘娘说:“你长大了,我也该去投胎了,你会成为普度众生的高僧,但在那之前,延明,给我念一次经吧,只给我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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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鸡鸣三声,林机玄睁开眼。
法明寺的早晨来得格外早,外面已经响起僧人早课的声音。
林机玄爬起来,看向屋内,延明念了一晚上的超度经,此刻正在点上一炷香。
昨晚,他从那棵低矮的银杏树下挖出了一抔黄土供奉在房间内,“花娘娘”的骨灰已经和泥土融在了一起,只能这样做聊表心意。
延明说:“等晚点我去求个牌位,让她吸收点香火,她与佛缘分不浅,下辈子一定能投到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林机玄点了点头,注意到放在香火旁边的还有几朵五彩缤纷的野花。
吃过早饭,江薇又来了一次,延明这次叫住她,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会把一生都奉献给禅。”江薇憋红了眼,当场落了泪。
贺洞渊在一旁看得连声啧啧,说:“你这家伙真是不解风情。”
延明看了一眼供奉的香火,说:“其实这些年,我经常在梦里梦到一张面容,和江薇很相似,所以我才会对她……”他琢磨着用词,说,“心生好感,但这会儿我想起来,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应该是花娘娘,她一直在陪着我长大,从未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无意中成了我心中的执,所以在她情绪波动的时候我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看向贺洞渊,笑了笑,说:“洞渊,这大概就是牵挂。”
贺洞渊一怔,感同身受地笑了一下,他冲林机玄招手,让林机玄弯腰凑过去,自己伸手用拇指揩掉他嘴角的玉米粒,轻声问:“然后呢?”
“破执,”延明说,“也就是放下。”
贺洞渊跟着瞟了一眼青铜小鼎里装着的那抔黄土,反问道:“你这早晚一炷香的叫放下了?”
延明依然笑着:“在心里,却也放下了。”
林机玄:“……”你们佛门中人真是复杂。
贺洞渊挑了下眉,他参禅多年自然能听懂延明话里的禅意。他拍了下延明的肩膀,说:“他们说得对,佛灯应该给你。”
提起佛灯,延明神色一变,他略一垂眸,随后解释道:“洞渊,我这些年很少理睬你不是因为佛灯寄主在了你身上。”
“没事,”贺洞渊很怵提起这些事情,尴尬得头发丝儿都在抗议,说,“我也很少搭理你。”
延明说:“其实我是看你避开我才避开你的。”
贺洞渊:“我哪有。”
延明:“那之后我还去你家看望你,结果你不见我。”
“我生病了,消化佛灯需要一段时间。”
“行吧,”延明妥协地说,“那我就说实话了,我不避你确实不是因为我介意佛灯的事情,而是因为你这张嘴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林机玄立马附和:“说得好。”
贺洞渊:“…………滚!”
三人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延明看了一眼林机玄,欲言又止。
贺洞渊说:“他是我爱人,我的事情他都知道,没什么要避开的。”
延明叹了口气,神色严肃地说:“这次找你回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贺先生,出关了。”
第94章 大劫(一)
贺家当家一代共有兄弟三人,贺洞渊的父亲贺泯是长兄,也是如今贺家的当家人,心思细腻,顾全大局,稍显刻板却也不是不能沟通的人;仲兄贺飞燕是个专注修行的僧人,遁入空门,剃发承了衣钵,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有大半时间都在闭关研修佛法,为人严谨周正,眼里容不得沙子;幺子贺解莲,是贺家老来得子,备受宠爱,闲云野鹤般的修行者,长相清俊,五官雌雄莫辨,面上常挂微笑,待人温和。
这三人都是当代翘楚,让贺家在各方面都享有盛名。
这三个长辈,贺洞渊最喜欢的就是他小叔叔贺解莲,在他面前却也不敢太过放肆,最怕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二叔叔贺飞燕,他小时候挨的打,十次有九次是贺飞燕动的手,这位可不是个会跟你讲道理的主,只要他觉得你做错了事情,二话不说打到听话——然而事实证明,这种野蛮的处理方式特别好用,所有人在贺飞燕面前都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做人。以至于贺洞渊有模学样,能暴力镇压的一律不浪费口水。
可他还是怕贺飞燕。
同样挨了不少打的延明哀苦地看着贺洞渊,说:“上回见到贺先生还是去年元旦,他考了我《金刚经》里的内容,我答得不是很好,便被他当面训斥,紧盯着我诵读了一整天的《金刚经》,一年半过去了,他要是看你佛灯没有长进,肯定要训斥你。”
“别说了,”贺洞渊头疼不已,“我得找个借口避开他。”
“来不及了,”延明一脸幸灾乐祸,“贺先生已经到了法明寺,你别瞪我,我也是刚知道的。”
贺洞渊:“……给我开个后门,我从后山溜出去。”
“外头是百丈悬崖,听我一句劝,好死不如赖活着。”延明叹了口气。
林机玄:“……”这么夸张?
说话间,有和尚来通传,贺先生请贺洞渊过去,林机玄窃笑,没想到能看到贺洞渊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
林机玄淡定地坐下来,开始剥桌上的花生吃:“没事,不着急,我等你。”
贺洞渊心想不能带林机玄去,他宝贝不能在二叔面前受半点委屈,便点头答应,他转头看向延明:“你不跟我一块去?”
“我就不了,”延明把拄拐把边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说,“我腿受伤,去不了。”
贺洞渊:“……昨晚你还在满院子蹦跶,现在说动不了?”
延明认真点了点头,说:“没办法,贺先生猛于虎。”
思辨鬼才。
林机玄笑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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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洞渊走后,延明端坐在床上翻看佛经,晨间温暖的光洒了下来,照得他侧脸柔和。林机玄不经意看到床尾落下个什么东西,捡起一看是个石头做的小人。
小人不大,单手可握个囫囵,模样有些奇怪,正面和背面都是笑着的男人的脸,肚脐眼的位置还点了一个红点。
林机玄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延明瞟了一眼,记不太起来,模糊着说:“可能之前下山伏魔时客人的赠礼,怎么了?”
“送这东西有什么说法吗?”
延明被问住了,法明寺和A市天师分局时有往来,有时候会共同完成订单,他这些年辅助分局做单子的时候得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赠礼,还有土豪客人一掷千金,直接送他市区一栋房的,像是这种石头娃娃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被赠的了。
延明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个头绪,从林机玄手里接过石头娃娃,越看越邪门,他低头念了一段压胜的经文,随后见到石头上冒出淡淡的黑烟,最后弥散开,飘荡出窗。
林机玄蹙眉问道:“这上面有诅咒?”
延明也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起意结果真的驱散出阴气来了,这块可疑的石头究竟是什么来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过了片刻,外头有和尚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对延明喊道:“师叔!出事了!”
“怎么了?”
他脸色煞白,看着延明张了张嘴,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最终说道:“江薇江施主……突然暴毙了。”
“什么?!”延明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抬起打了石膏的腿要站起来,动作太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林机玄眼疾手快地扶住。
林机玄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问得仔细:“你说谁暴毙了?江薇?是那个扎马尾的女孩?”
“是!”和尚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说,“刚才她家人去找她,在门口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推开门口发现江薇倒在地上,已经……已经没了呼吸。”
延明一把抓过靠在床头的拄拐,单腿跳着往前走:“我去看看。”
“我背你。”林机玄矮下腰,让延明爬上自己的背,延明心想这样确实快一点,便说:“麻烦施主。”
在他爬上自己背部的时候,一张纸片小人从延明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林机玄匆忙间瞥了一眼,看到那是张巫蛊用的小人,上面的黑雾也在落地的一瞬间散了个精光。
林机玄心里一跳,之前来法明寺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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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薇一家一直是忠实的佛教信徒,每年三六九月的月底都会来法明寺住上一个礼拜,专心参佛祷告。今年江薇的妈妈生了场病,父亲和哥哥留在家里照顾她,只有江薇一个人暂时住在庙里。
早些年,江薇不太愿意来法明寺,自从见到延明之后就来得勤快了许多。这回更是为了给妈妈祈福,请延明常常陪在身边诵经祷告。
今天是最后一天,照原定计划,应该是晚饭吃完后,江家的人才会来接江薇,他们都知道江薇喜欢延明,也愿意给江薇留足争取的空间。
林机玄到江薇住的地方时,里面传来一阵恸哭声,延明匆匆看了一眼,说:“那是江薇的妈妈。”他疑惑地念叨了一句:“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这么早来接江薇回去?”
屋里站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别是江薇的爸妈和哥哥。女人哭得浑身发抖,嗓音嘶哑,男人沉着脸,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目光忽然投视人群,逡巡了一圈后落在延明脸上,脸色一变,将女人交给儿子,拨开人群冲了出来。
“延明!”他大吼一声。
延明浑身一僵,垂眸敬了一个佛礼。
“你对薇儿说了什么?!”江辉气得一拳打了过去,被林机玄握住手腕,他瞪了一眼林机玄,吼道,“让开!”
“江先生,”贺洞渊晚来一步,叫住江辉,“这里是法明寺,参禅修佛的圣地,你的所作所为都在佛祖眼皮子底下。”
江辉认识贺洞渊,知道这人在法明寺地位不低,他用力咬了下后槽牙,狠狠甩开林机玄的手,压着怒火瞪着延明说:“刚才薇薇给我们打电话,什么都不说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突然没了声音,她哭的时候提过延明的名字,每次提起后哭得更厉害,还说你不是对薇薇做了什么?!”
他冷冷看着延明,眼里喷吐着怒火。
说话时,江薇的妈妈也冲了过来,她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又因过度伤心,面孔涨红,寻仇似的奔到延明面前。女人身形瘦弱,看着跟随风摇的芦苇似的,但那么远距离一口气冲过来,带过来的力气还是将站不稳的延明撞倒了。
她披头散发,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似地哭嚎着:“你到底对薇薇做了什么!她是怎么死的呀?!”
屋子里的人都聚在这儿,反倒给江薇腾出了死后一方清静地儿,林机玄趁乱走过去看了一眼,江薇躺在床上,脸部被床帘挡了起来,林机玄只能看到她硬邦邦的身体上仍穿着早上来找延明时穿的长裙。
房间很干净,没有茶杯摔落,椅子撞倒之类的痕迹,这样看来,江薇的确是猝死的。
她身体不好有猝死的可能性吗?如果是的话,江家人应该不会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在寺庙里待这么多天。那是因为什么?
林机玄想进去看看江薇,但江薇的哥哥站在那儿,警惕地看着自己,刚才他拦住江辉的一幕肯定被这个男人看在眼里,将他划成去了延明同一阵营。
延明抿唇不吭声,他和江薇的事情很多和尚都看在眼里,私下里还会闲聊延明会不会真的放弃多年修行,还俗和江薇在一起。然而现在让延明开口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讲明自己拒绝了江薇,是对死者的一种羞辱。
所以,他咬紧牙关承受了所有来自江薇父母的恶意,沉默着垂首低声念经。
得不到任何回答,江母哽咽地哭嚎了出来,她扑在丈夫怀里,哭得几乎站立不住,江薇小时候多病,好不容易才养好,多灾多难的一生还没正式开始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她才二十岁,刚上大学,正是离家准备展翅高飞的年龄,延明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她这样。
林机玄目光仍是落在房间内,他总觉得江薇的死不是猝死那么简单,房间内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每一个纹路,每一个角落他都没有放过,直到突然看到柜子和墙壁的夹缝中放着什么东西。
他蹲下来,矮身去够那个东西,好不容易掏出来一看,是个跟延明房里那个石像人几乎完全一样的石象,不同的是,石佛的正面和反面都是一个哭泣着的、纤细的、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