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洞渊踱步到林机玄身侧,双手合十,席地而坐,盘坐在林机玄面前,修行珠挂在两指之间,一串佛珠垂落下来,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
他抬眸睨了一眼普觉,随即缓缓闭目,沉声诵持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这是《法华经》序卷开篇,林机玄见状,刹那间明白过来贺洞渊的目的,蓝婆身为十罗刹女之一,理应专心侍奉诵持《法华经》的高僧,贺洞渊此时开始吟诵法华经,蓝婆受限不得攻击贺洞渊,而且,如果贺洞渊佛法高深的话,蓝婆还须得受到贺洞渊佛力驱使。
林机玄早就在猜测,这些僵尸其实是听蓝婆的吩咐,而不是听那和尚的,这么多年过去,和尚才刚刚找到合适的肉身,甚至需要吸食那么多孩童的精气才能勉强恢复一点行动力,怎么真有可能靠着千年不散的怨气役使这些恶鬼?
所以,一定是蓝婆受和尚驱策,指示埋在地里的厉鬼僵尸成了供他奴役的鬼兵。
想要剥夺这些鬼兵的行动力只要能断绝蓝婆和和尚之间的纠缠即可。
和尚聪慧,很快也反应过来,他细胳膊细腿往地上一坐,神色肃穆,小小年龄,俨然高僧风范,这和贺洞渊的气质截然不同。
贺洞渊平日虽吊儿郎当,形如纨绔,说话做事没个正形,动辄以嘲讽拉满,但此刻诵持佛经,却一片心平气和,面目恬静淡然,如佛祖坐莲,满身佛气逸散。
两人一刚一和,一张一驰,将《法华经》诵持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渐渐的,和尚额头冒出一颗颗冷汗,蠕动念经的唇舌忽然减慢了速度,下一秒,他舌头打了个结,磕巴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接着前言念诵,然而,就这短暂的几乎不可捉摸的一瞬间,蓝婆发出凄厉的哀鸣,不受控制地走到贺洞渊身边,亮出罗刹凶相,对着周围的僵尸怒目而视,低吼道:“退后!全都退后!”
僵尸悚立在原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去。
雨云渐收,暴起的一场雷雨来得多快,去得就有多快,短短十分钟便云销雨霁,太阳一出,鬼气蒸腾,僵尸腐烂完全了的枯骨蒸发出黑色的烟雾,逐渐在阳光下淡化于无。
普觉脸色大变,张口喊道:“若若!!杀了他!!!”
蓝婆听了这一称呼,脸上狰狞鬼面退化成了人类的面容,她发出一声哀鸣,转而扑向贺洞渊。
林机玄试探着动了下,束缚住自己的东西在瞬间消失了,他拍出掌心的开旗咒,低声轻叱:“五雷猛将,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开旗咒符落在蓝婆脸上,顿时轰出一道惊雷,蓝婆还要开口说话,林机玄又一道开旗咒糊了上去,三道开旗咒砸下来,森罗女鬼已经被雷火打击得鬼气所剩无几。
贺洞渊仍在低声诵吟《法华经》,他如同老僧入定一样,眉眼低垂,身体宛若一个伫立了千年的佛像,显出慈悲与坚毅。
林机玄守在他身边,由他将一卷《法华经》念完,小男孩面色怔忡,愣在当场,满脑子都是《法华经》的经文。
普觉从未听过这样充满梵音的经文。
在他生前短暂的四十余年里,他日日诵持《法华经》,每日百遍从未懈怠,他的师父说,《法华经》是想成大乘佛法必须要领悟的经文,意欲万物无论贵贱,皆可成佛。他刚诵读时,觉得字字佶屈聱牙,难以通晓,然而随着佛法精进,他在经文中顿悟了很多。红尘种种,万事蹉跎,无论何时何地,《法华经》都是笼罩在他心头的佛法莲华。
他自认研习《法华经》多年,即便是当时那个佛学盛世也未必有人能在《法华经》单本上的造诣超过他,曾经隔壁寺庙的僧侣来和他辩法,不出三问就羞愧得退避三舍。封门村以他闻名,全村人都认为他是最接近佛祖的人,能聆听佛祖的声音。
然而,他其实从未听过佛祖的声音。
得悟真经时没有,悲天悯人时没有,村子发生疫病,想要祈求佛祖时更没有。
他曾经一度认为是自己还不够接近佛,佛法无疆,佛是穷尽一生也悟不完的真道,他是正从起点出发的旅人。
村民们告诉他,当他走到人生的尽头仍在虔诚地诵持《法华经》时,他一定会来到西方极乐世界,聆听到佛祖的声音。他信了,他学佛祖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牺牲己身去西天聆听圣谛。
但在死亡来临的刹那,他没有听到任何佛的声音。
回荡在耳边的只有自己唇舌喃喃下的经文梵音——
种种因缘,以无量喻。照明佛法,开悟众生。
他听见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当他停下诵持的时候,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看着村民亲手埋上最后一抔黄土,掩盖住所有一切。
在失去光明的一瞬间,普觉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恐惧,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但没有人听见,也许有人听见了,但他们置之不理,黄土层层盖下,他的呼吸被闷在喉咙里,到这一刻,他清楚地认识到——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他抠挖着泥土,但身体的力量越来越小,呼吸被闷在喉咙里,喘息间全是堵塞鼻喉的泥沙,直到脑海内一片空白,只留下唯一清晰的声音——
是他们害死的我!
这个念头缠绕在他脑海里,他化成厉鬼残杀了整个村的村民,由佛成了不可饶恕的亡魂厉鬼,他附身在佛像身上这么多年,一直为再找一个化身成人的机会,他想听见佛祖的声音,当面问问他,他可以割肉喂鹰,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他虔诚地诵持法华经多年,为什么却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然而到这时,他听到贺洞渊的《法华经》仿佛听到了佛祖的声音,他的经文沉稳内敛,明明与他多年诵持的内容一模一样,听在耳中却有种梵音灌耳的感觉。
他进了大乘境界,旁的事情都不予理睬,万般因果在他耳中、眼里都成了《法华经》中佛祖的训诫。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境界。
他能诵持多久?普觉不由心想,如果有外界打扰会怎么样?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石头向贺洞渊砸了过去,林机玄眼疾手快地用背包砸飞石头,冷眼看着普觉。
普觉一阵恍然,猛地想起当初若若也像这样守护着自己,她本来是悬梁自杀死在寺庙里的厉鬼,因常年熏陶香火,成了护持诵持《法华经》的十罗刹女之一。
他变成厉鬼后第一次见到若若,若若只有生前片段记忆,但她记得,在自己诵持《法华经》时她一直守在身边,看着自己。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普觉长叹出声,盘膝坐下,闭目重新诵持经文。
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如当年诵持经文一般,在贺洞渊的梵音中,普觉口中吟诵的节奏渐渐和贺洞渊对在一起,一篇经文念诵完毕,普觉低吟一声:“阿弥陀佛。”身形从孩童体内漂浮出来,逐渐变得渺茫黯淡,弥散于这一小芥子世界。
林机玄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正要查看,忽然看到贺洞渊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发亮,那光异常温暖柔和。
周遭树林间缓缓走出一只只动物,向着贺洞渊低下了头。
第91章 佛灯
贺洞渊胸口的灯光芒越来越盛,温暖的光芒几乎将他团团包围,林机玄从没见过这样传奇的一幕,静静地感受着这佛力无边的光芒。
被包拢在光芒中的男人眉眼慈祥温和,仿佛一尊跨越了千年的白衣佛祖,他薄唇微微翕动,轻声吟诵着《法华经》,直至月明星稀,动物们替他衔来的野果嫩叶在一旁堆了一圈,安静地趴伏在地,好像在静心聆听佛法。
贺洞渊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绵长的佛息,瞳孔内一圈红色的金刚目灼灼华光,在看到周围情况时,他愣了一瞬,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林机玄正坐在一株树桩上啃着小动物送给他的野果,滋味甘甜,果汁清冽,好吃得眯了眼,见贺洞渊终于从入定中还魂入世,调侃道:“大师,你成佛了。”
贺洞渊这才猛地想起来下午的事情,身体一瞬绷紧,警惕地问:“那小孩呢?”
“被你的佛法超度了,”林机玄向他抛过去一个果子,说,“这是林里的生灵供奉给你的,周围这一圈都是,味道不错。”
贺洞渊接过果子,偏头看了一眼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动物们,顿时一阵无语。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小男孩倒在地上的尸体,他蹙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可怜殃及无辜,那和尚就这么被超度了?”
“大师佛法无边,在你的《法华经》中,那和尚顿悟了,”林机玄从树桩上站起,说,“破戒僧当堕三涂,以佛法论,他有得罪受。”
贺洞渊想到佛门戒律森严,五戒、十善和三皈依,毗奈耶中多有记载,条条严苛,佛威不可冒犯,哪怕他真的超度去了西天也有的是业果要背负,他肃然颔首,沉声说:“也是。”
他扫了一眼男孩的尸体,几乎和方天倒在一处,这一对父子尝尽了人间疾苦,到最后也没能在人世尝到一点甘甜。
浮屠道说人生而苦,对有些人来说的确如此。
林机玄:“我已经把附近的阴气都处理好了,但方天父子的死还要你找专门的人来处理。张权带张小凯回家,那孩子还是很坚决地想换一个父亲。”
“尊重他的意思,”贺洞渊回望了一眼寺庙,说,“我跟邪佛不同,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跟林机玄走进寺庙,从佛龛里拿出蓝婆佛像一看,佛像崩碎成渣,露出里面一个翡翠耳环,林机玄拾起耳环,问道:“这是那个蓝婆的?”
“嗯,十罗刹女大多生前是人,”贺洞渊将耳朵接过来,说,“怨气让她留在寺庙,成了蓝婆。恐怕她日日夜夜都在听那和尚吟诵《法华经》,长年累月下来,听出了感情。”他冲林机玄缓缓眨了下眼睛,“就像你刚才护持我一样,我不信那和尚在我入定的时候没想袭击我。”
“他听你念经的时候人都傻了,满脸都写着‘天啊,怎么会有这种得道高僧?’”林机玄语气夸张地说,“哪里有空袭击你?”
“你在夸我?得道高僧?”贺洞渊充分发挥出见缝插针的本领,用鼻音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
林机玄深知这是一堵迫击炮也攻不破的铜墙铁壁,没继续这个话题,突然提刀就上,对毫无准备地贺洞渊发出进攻,“佛灯怎么回事?”
贺洞渊笑容一僵,别开视线,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叹了口气,说:“反正你我都已经是负距离的关系,以后我也是打算跟你过一辈子,就不瞒你了。”
林机玄:“……”
他脸色一厉,呵斥道:“好好说话!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贺洞渊哀求道:“别用我爸的语气说话,行吗?”
林机玄不给他插科打诨的机会,只盯着他看,义正言辞的样子充满了不容侵犯的禁欲感,贺洞渊看得心里一阵犯痒,喉结明显滑动了下,完全没有刚才得道高僧的模样。
每回看到贺洞渊这德行,林机玄都会想,佛灯怎么会在这种人的体内?想一开始他第一次见贺洞渊时,连这人是佛门弟子都不肯信。
他垂了垂眸,贺洞渊心里一紧,妥协地说:“我投降,我全都交代。但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怕你被吓着。”
“你没烟抽人快死了的时候都没能吓死我,还有什么能吓着我?”林机玄冷嗤一声。
眼见这人翻起旧账,贺洞渊忙交代:“其实,十年前他们能擒住天魔是用我做的诱饵,那时候我十二岁,正是天魔引诱青少年送死的年龄。天魔藏得很深,他的心理咨询室施行的是会员制,只有会员介绍才能接近,否则连个咨询电话的机会都没有。分局为了引出天魔,用我做钓饵,一方面是真的没法了,另一方面是……”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那会儿确实是个问题儿童,叛逆得厉害,怼天怼地,谁的话我都当做是放屁。我爸当时跟我说,如果这事我办成了,就随我胡天海地地玩,也不干涉我交朋友,我听了一口答应,还跟他签了君子协议。”
林机玄脑补了下当时的画面,忍俊不禁,但一想到其中的危险性又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啊……我那么聪敏,当然成功把天魔引入圈套,但他心有不甘,决心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就把我也一块儿弄死了。”
这是林机玄曾经有过的猜想,但只当成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此刻听贺洞渊用无比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他竟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贺洞渊,一时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口。
贺洞渊紧接着说:“别别别,别这样,我这不是还没死吗?当时我只剩一口气了,法明寺的方丈,我应该跟你提起过,我师父和我爸他们救了我一命,其实也是我运气好,”贺洞渊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在魂魄即将散去的刹那意识竟然无与伦比得清楚,时隔多年,依然历历在目,他笑了下,说,“供奉在法明寺的佛灯选择了我,融入了我的胸口,成了代替我心脏跳动的源动力,你现在听见的所有心跳,其实是佛灯燃烧时的跳动的火花。”
“佛灯在持续消耗?”
“是,”贺洞渊理所当然地说,“人的心脏也在不停消耗,佛灯自然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不过比起人类脆弱的心脏,佛灯的持久性要更长一点,也许等你百岁,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到时候,”他轻轻按住林机玄的后脑,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温言细语地说,“我带你看遍灿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