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光也得到了一枚金色的徽记,他将之收拢在手心里,并没有接纳它。
昊回来了,人逢喜事,他的心情很好。才离开龙宫这么些日子,竟然就很想敖光了,这海底算起来他住了不到一年,却已经很像自己的家。
昊甜甜蜜蜜握住敖光的手:“如我承诺的那般,四海尽归龙族,我的小龙王,以后你可不只是东海的龙王了。”
敖光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握住,表情淡淡的,说了一句“多谢”。若是没有昊,龙族未必能这么早一尝夙愿。昊心头有克制不住的欢喜,“说什么谢谢?我说过,都要给你最好的。等你跟我回去还会发现更多惊喜。”
敖光那样安静注视着他,他此刻心中很平静,像不会起波澜的湖。他已经做好决定将自己困锁在魂玉丛中。对昊……他爱过,恨过,还因为腹中的幼崽有几分难以割舍。敖光私心把这当作最后的道别,他轻轻伸出手,像是要摘一朵花那样,碰了碰昊的脸。这是许久以来他未曾在昊跟前展露的温情,昊眼里亮晶晶的,欣喜地用手覆盖住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而后又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他忽而察觉不对劲:“你的徽记呢?”
敖光在那片刻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徽记给了腹中的幼崽。
敖光若无其事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什么?”
昊又捏了捏他的手,能感知到徽记分明就在他的体内,他放下心来:“没有,我刚刚恍惚了。”
【54】
小别让昊变得很粘人。敖光觉察到他求欢的意图心生恐惧,他怕伤到幼崽。
但幼崽似乎又很喜欢他们亲近,来自另一个父亲的气息叫他高兴极了,敖光能看到识海里的小白龙自在地游来游去。熟悉的亲吻和安抚也使他安心,可是敖光知道他不能沉溺。他拒绝了昊的求欢,哄骗他还有来日,但都有暗涌的情愫,需要索取和给予,于是交换了温柔又缠绵的吻,还有长久的紧密的拥抱和爱抚。
这对敖光来说是最后的告别,他克制负罪感放任自己一回,也还有好奇,想看自己到底对他还有多少爱意,但那些被打压被克制的爱没有消磨掉,是被道德感挤占得很卑微却依旧坚挺的存在。敖光的眼泪流进了昊的脖子里。
昊不知为何,心头忽然酸楚起来。这不合理极了,他明明春风得意,即将迎娶自己心爱之人,为何还有这种脆弱情绪?他觉得这一刻敖光是很爱他的,但他在这份爱里面感受到了一丝绝望。“怎么了,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敖光摇头。
昊说:“我很快得回去准备即位的事,三日后会宣龙族上天庭听封。大婚的一切我都已经筹备好,但这是大事还要再谨慎些,司命会选一个好日子。”
他说完又抱住了小龙王,深深嗅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沉溺而微微失神:“其实好想现在就把你带回去。”
“昊天。”
“嗯?”
“我梦见归龙墟。”
“什么?”
“我看到那里有很多故人。”
昊不再接话,气氛顿时有些沉寂。两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不可触碰的一段不愉快,而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的昊还要更直接一些:“以后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提。过几天,我会来接你的。”
【55】
上天庭听封那日小龙王也去。
一来身份所需,二来总要亲眼看过族人的喜乐才好安心走进他给自己安排的长久的幽禁。昊让四海名义上都归在小龙王管束之下,实则是个尊贵的虚衔。他有自己的小心思,老婆本就是个事业心重的人,眼下管得事情再一多,怕是很难分出心思在他身上。他也不愿敖光回到人间去当什么龙王,他修筑了华丽高大的宫室,要把他的明珠放在自己手掌心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君臣身份相见倒是很新鲜,昊当着诸神的面,以爱卿称呼他。敖光对他行礼,他像个贤君那样扶他起身,手指偷偷刮搔他的手掌心。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开始学习如果做一个更沉稳的君主,心里却很甜蜜。
敖光抬头看了他一眼,昊觉得他美极了。美一定要足够脆弱,足够薄透,像琉璃,像易散的晚霞,有不可捉摸不可驻留之感才会美得让人屏息,让人痴迷。新的天帝被东海的美人迷住心窍,他心动极了,又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他快抓不住这个人了。可再一想,怎么会呢?明明一切都筹备好了,他的喜帖发出去,诸天神佛都将来为他见证,凤凰也被拔秃了毛,那件精美绝伦的喜服即将制成。
散了朝,小龙王走出去,听到几个神仙在说话。一个说龙族也不知道会怎么想,明摆着给的是虚衔。另一个说到底是妖,新帝心里清楚着呢,摆明利用完了还要再馋一馋东海美人的身子,是拿龙族耍开心。小龙王微微停驻,又悄无声息走开。
那俩神仙毫无察觉,一合手里的书接着说道:“这词写的,你说司命天天闲到什么地步才来编排这个?他也是胆子大,就不怕被天帝抓个正着?”另一位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家养了几千年的凤凰被薅秃都得生气,司命也就拿笔杆子撒撒火而已。”
第12章 56-60
【56】
大婚的日子近了,昊心中总有不祥预感。他把银元从自己的结界中放出来,这位被内定的储君人生颇为艰难,别的小龙还在钻火圈的年纪,他已经在昊的魔鬼训练下化出了人形。太子银元是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娃娃,说话声音奶声奶气。昊叫他穿上新衣服给自己看看像不像样,银元换上了,一口气没吸住小肚子凸了出来,昊眉头皱起,他觉得要是婚没结成,儿子不够英俊可能也是个诱因。被嫌弃的银元嘤嘤嘤滚回了结界继续修炼,又不死心地探出头来:“爸,是过几天就能把妈接回来然后住一起了吗?”昊对太子挺严格,唬着脸问:“你说呢?”银元欢天喜地打了个滚。
昊在装饰好的新房独自坐了很久,如果宫殿太大了,又没有人陪着,就会显得很寂寞。
敖光知道真相之后的表现比他想得平静很多。唯一那一次失控步步后退,还被他捉了回来。昊心里想,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敖光怕他了。他坐上了天帝的位置,从前觊觎的权柄握在自己手里,热乎劲儿没过两天他就不再轻松。他明白了老天帝让位时那种带着些悲悯的笑意,原来这诸神之上的宝座,坐起来是这样的。他有些惶恐,还感到了些许焦躁,于是更希望敖光能够早一点陪在他的身边。
近来总是萦绕心头的不详之感让他警惕,甚至有一天他打盹的时候梦到了归龙墟,漂亮的小龙王被锁在魂玉丛里,幽禁于海底,与他海天永隔。他从噩梦中醒来,昊不能容忍在他和敖光的事情上还有什么意外发生,于是逼着自己去剖析他明明可以了解却不想触碰的往事。
敖光有心结,他是清楚的。他对不起敖光在先。
但这中间很多事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比如逼着龙族站在整个妖族的对立面造下杀孽,昊可以给的补偿就是让剩下的龙族都升上神格。再比如欺骗敖光银元的去世,他想,等他把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太子带到敖光面前,他应当会原谅自己吧?还有什么呢?还有青龙的死和那团被他吞噬掉的龙元。
昊越想下去面色越沉。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愿意做得更体面一些,可当时他是先天有缺的小王子,诸天神佛哪一个肯为他出自己的神通呢?他唯有这一条又险又陡的路。他枯坐一夜之后,招来混元老君:“有什么办法能将这青龙的龙元取出?”
混元老君道:“办法是有,只是陛下要吃很大苦头。”
说难倒也不难,龙元早与昊的内丹融为一体,如要完整取出,就得先行剖出昊的内丹,再用仙术加以炼化。老君说炼化至少四十九天,这中间还有莫测风险,方法只是这么一说,但太过凶险,并不建议尝试。昊沉默地听他说完,最后吐出一句话来:“那就这么办吧。”
他着人去下界先行告知敖光大婚要推迟一些,自己闭上眼由老君为他剖丹。冷汗涔涔,每一瞬都是锥心剜骨之痛,他也这么生受着了。老君也说这取出一回内丹,后期即便有天帝才能得到传承的秘法,昊的实力也未必能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候。昊像是并不在意:“打天下要靠拳头,治天下若还靠这个就不对了。”
老君问他何苦?
昊停顿了许久:“朕怕了。”
他怕失去敖光,怕这无法挽回的前尘旧事成为导火索,也怕成了亲之后敖光每每面对他都要想起那个被他吞噬掉的青梅竹马。天帝昊有自己的骄傲,他宁可生受剖丹之苦。
【57】
五行三界皆有因果,天帝剖丹重炼用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他派去东海的信使原本带回来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敖光纯善,即便他心中有很多的委屈,见了昊如何筹备大婚之后他也会想,如果他默不作声给昊一个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糟践人心。无论昊对他真心还是假意,这场婚礼都已经箭在弦上,他不能当众叫他难堪。刚好九重天上来了信使,敖光便要他代为转达。信使吓得不轻,所有神仙都知道天帝为了筹备大婚有多疯魔,他怎么敢带回去龙王退婚的消息?
信使在路上踌躇许久,不巧被一团烈焰砸中,原是一只秃了头的老凤凰,被拔了毛之后想不开了,要下界来寻个风水好的山头浴火重生。倒霉信使被裹进这凤凰真火里,自此生死不明。
天上过去了四十九天有余,天帝昊的内丹被从丹炉里拿出来重新填回去,他比从前急躁了一些,丹炉里真火太盛,这几天总是心火直撩叫他心烦。老君问他青龙的龙元如何处理,昊见了就生嫌,摆摆手说哪来的扔哪里去,老君便让弟子将之投进东海深处。
他忙得很,要重新写请帖,还要加紧把未筹备完的婚礼操持起来,是时候去东海迎敖光了。
人间界过去了四十九年有余。
龙族受了封之后被派去分管各地水域,加之敖光不喜热闹,又要瞒住揣了龙蛋的秘密,便遣散龙宫众人,独自诞下龙蛋。这段日子昊过得艰难,敖光也不轻松,哪知道产下龙蛋的过程那样痛苦,几乎像是要把他撕裂。这一回伤了小龙王的根本,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将之孵化,独自躺在空荡荡的龙宫中休养,慢慢等身体恢复。
再说那青龙的龙元,一被扔到海底就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抓”了过去,原是小龙王从前刻下符咒的魂玉。魂玉本就归拢了他零星的魂魄,龙元在丹炉中亦得到温养,二者竟慢慢融和在一起,变成了青龙从前的模样,只是没有肉身,是虚影一个。
青龙从魂玉上走下来,他久别此地,景致都陌生了些。龙宫也冷清得叫他诧异,他打开结界推门走进去,看到痛苦蜷缩在床上的小龙王。美人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苍白的手指攥得衣服发皱,凄艳绝伦,动人心魄。青龙立马伸手,试图将他扶起:“敖光,你怎么了?”
可他只是一个虚影,并不能碰到对方。
【58】
原本只有龙元也不足以将青龙复活,是敖光以魂玉之力找回他的残魂。而青龙的龙元阴差阳错又在老君炼丹炉中得到增益,这才得以化出龙形来。
敖光认出他是阿青,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敖光成了龙王,阿青便一直辅佐他。可是敖光的记忆里他早就死了,龙元还被昊吞噬。敖光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诞下龙蛋伤及他的根本,他时而清醒时而被幻觉所困。见到阿青的样子,他想:我果然是死了,这是阴曹地府吗?原来龙想要死去也是很轻易的。
青龙急了,又唤他的名字:敖光,敖光,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
敖光愣愣看向他,青龙急切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族人呢,都去哪儿了?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说话呀,我刚找回自己的魂魄,就发现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敖光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诡异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东海水底的宫殿,过了许久,小龙王赤红的眼睛里落下一颗泪。“是我……是我对不起所有人。”
于是因为产子几乎丢掉半条命的敖光,对目前这条半死不活的青龙和盘托出所有事。隔着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隔着阴阳生死,敖光终于不再用孤独的秘密鞭笞自己,他道出实情,在青龙面前,做了一场告解。“……信使告诉我天帝有要事在先,大婚要相应延迟。我追问他原因,他却不说。”敖光露出一个苍白又落寞的笑意,说起来语气也是淡淡的,像是声音随时都会消失,细细听来却又是心中藏得太多以至于无法完美掩盖的委屈:“他怕我追根究底,好似我非要嫁了不可。后来我让信使转达了退婚的意思,也不愿再跟他虚与委蛇彼此折磨。于是就……很多年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青龙气得咬牙:“这个混蛋,他这么做不就是始乱终弃的意思吗!”
“我没让他知道有宝宝的存在。”敖光垂下眼,温柔地摸了摸那颗还没精力去孵化的龙蛋,“后来我独自生下宝宝,在海底一晃就是很多年。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回来?”
青龙想了想:“当时我与昊天一同作战,我不敌对手,被刺中心脏,昊赶来救我却迟了一步。”
“你说他,救你?他……”敖光心想,也许过了很久,青龙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你可与我直说,他也承认,当时确乎觊觎你的龙元,连你的真身都未曾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