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水沾到赵夫人的玉臂上,激的她啊的叫了一声,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放开你的脏手,什么一条人命,谁知道他得的是什么怪病,天皇老子来了都不一定治得了,你们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赶紧准备后事!”
赵夫人说完,木板门又狠狠的关上,雨越下越大,那个下人只能肿着一张脸,一瘸一拐的回去。
到了钱家大门口,钱老爷在门口踱步,钱老爷前几日刚过了七十大寿,来往的宾客都说他面色红润,精神头好,绝对能寿比南山。这才短短几天,钱老爷几乎消瘦下去,脸上的灰败感遮也遮不住。
见最后一个下人回来,他顾不得打伞,冲下台阶去,颤抖着手问:“怎样?”
下人低着头,摇了摇,半晌说道:“老爷,赵郎中……不肯来。”
赵郎中是村上医术最好的郎中,他要是也不肯来,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钱老爷身形晃了晃,下人扶住他,他那双苍老的手无力地摆了摆,拄着拐杖缓缓地朝屋里走。刚上了台阶,一个侍女慌慌张张跑来,带着哭腔:“老爷,小少爷他……不行了……”
钱老爷火急火燎的进屋,床榻上钱泯面色发青,浑身发抖,早就是不省人事,靠着一口气撑着。钱老爷气的拐杖拄地:“都愣着干什么!再去找郎中,我要救他……救救我孙子……”说到难受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娃娃,一股哽咽涌上喉头。
“老爷……”
“郎中不来,那就去找人做法!去找!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让他死……”
瓢泼大雨砸在地上,天地相连,串成了一张水网,没有人动作,只有静默和偶尔的抽泣。
“老爷……”这一声老爷带着颤音,如同一张催命符直接击垮钱家老爷,他靠在门框上,仰着头止不住大喊:“为什么!为什么啊!!”
倾盆大雨后的云村第一次见了太阳,阳光穿透盈盈绕绕的雾气,却照不进钱家大门。
钱家上上下下白衣素裹,小娃娃已经梳妆好了,躺在为他特制的木棺里,今日守灵一天,明日便要将他下葬,归尘归土。
是夜,钱府门前的白灯笼被风吹的忽闪了几下,几个守灵的侍女原本昏昏欲睡,被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惊,都醒了个七七八八。
烛火还在烧着,蜡泪顺着烛身滴下,堆积在托盘上又凝固成蜡。外面忽然大风四起,吹的灵堂上纸钱和烟灰纷飞,一个侍女起身准备把门掩上一点,就听到由远及近的摇铃声伴着脚步声,哒,哒。过了一会听到有人吟唱:云烟古村道人家,一府一灯一炬蜡,众生不知心中恨,取一魂来亡一人。
声音清澈哀婉,穿破黑夜里的长风,传入钱府每个人的耳里。
铃声越来越近,可以听到他每走一步,铃铛就会响三次。
吟唱声还在继续,三遍过耳,脚步声停,摇铃声止,等钱府众人回过神来,那人已经站在了屋外。
钱老爷抬头一看,那人一袭月白色袍子,腰间挂了一串三响铃,面相清秀,像是个修仙的道长。
“你是?”
“我来救命。”
钱老爷先是疑惑,然后双瞳一亮,立即让了一条路出来。那人踏进屋子,腰间的铃随着身体的动作叮铃叮铃的响,走到小娃娃的木棺旁,他神情淡淡的,转过头说:“拿一碗清水来。”
侍女赶紧端了碗清水,递到他手里,他燃了一张符,就在符要燃尽的时候放入水里,化成了一碗符水,接着如法炮制,在同一碗清水里燃了十张符。
符水里沉淀了符灰,他又将符水倒进手里,滤出泡软的符灰,拿手蘸了,在小娃娃的额头涂了一横,从头顶一路向下,经过鼻梁、嘴唇直到下巴画了一竖。
他勾了勾唇,笑的很淡,缓缓说:“醒来。”
等他说完,木棺里的小娃娃竟睁开了眼。
众人皆是一喜。钱老爷趴在棺上,伸手去摸里面的人,可是他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空中,棺里的人睁着大眼睛,脸上是厚厚的□□胭脂,嘴唇上点了红——云村的入葬习俗,说是夭折的孩子年龄太小,不识路,将他们化妆成无常鬼的样子,到了地下自然会有人接走。
此时棺里的小人儿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前方看,不像是活人,倒真像个无常小鬼。
“道长……这……”钱老爷惦着他无处安放的手,面上又急又喜。
那道长转头笑了笑:“老爷别急,他只是醒了,还未真的活过来。”
“那,怎样能让他活过来?”
“换魂。”
钱家是做生意的,从未与修仙论道的人接触过,听到说要换魂,钱老爷登时吓得面色苍白,他环顾四周,侍女下人们与他对视一眼都赶紧低着头,没一个敢看他的。
“……钱家养你们,难道就没有一人愿意为钱家站出来吗?”钱老爷指着一干人,气的拿拐杖拄地。
“不。”道长开口说道,“这娃娃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倘若拿大人的魂换进去,这具身体定然不能支撑,所以要找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来换。”
“年龄相仿……”钱老爷喃喃,由喜转忧道:“云村偏远,这些年没人敢嫁过来,还有不少人带着全家迁离,村里能有一两对新婚小夫妻已经是不易,更别说三四岁的孩子……”
“老爷,咱们村里确实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钱老爷闻声望去,说这话的是站在一旁的下人,他的一边脸高高鼓起,是青肿未消。钱老爷对这人有印象,正是昨夜最后回来的那个下人,他去赵郎中家求医,他的脸被赵郎中的妻子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腿上也被踹的有淤青。
“老爷忘了,村上的赵郎中是老来得子,如今妻子四十多岁,有一儿子今年刚好三岁!”下人的眼睛里带着迫切,像是一把刀直刺向钱老爷。
钱老爷有些失神,想了想说道:“对,对对对,赵家是有个小儿子,没错。”他一抬头,对上道长的目光,他有许些害怕,问道:“道长,我有一问,换魂之后那个孩子会怎么样?”
道长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指了指木棺里的人:“就是如此模样。”
就是,如此模样。双目无神,无法言语,不会动弹,如同死去一般。
钱老爷怕了,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也知道这么一换,活了自己家的孩子,死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钱老爷还算是仁厚,他心里一直在拒绝这件事。但是他一看到木棺里躺着的小人儿,心里就一阵阵的刺痛,不知他钱家哪里做的不对,竟然要遭此祸事。
一夜无果。
第二天钱老爷还未起床,卧房的门就被敲响,敲了两声还不等里面人应他便推门而进。来的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赶夜路回来的,衣服上还沾着许些露水。
“爹!泯儿他……”这人是钱老爷的独子钱之鸿,也是那小娃娃的亲生父亲,他本是去江北谈生意,听闻儿子病危,半路折返,今早赶回了钱家。
“我听说家里来了一位道长,能救泯儿一命,爹你为何不答应他?”钱之鸿半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老爹。
钱老爷披了件外衣,坐在床上:“鸿儿,你可听那道长说如何救人吗?”
“我听了,说是换魂。我还听闻赵郎中家就有一个三岁的孩子!”钱之鸿面露喜色,他回来的路上收到了几次噩耗,甚至以为回来连儿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谁知竟有如此厉害的道长,能叫人起死回生!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愿意做这种事,这与杀人有什么区别,简直是荒唐啊!”
“怎么荒唐,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我可是听说了,他赵郎中见死不救,我们多次好言相求,可是他呢?他与他那婆娘却出手打人,眼睁睁的看着我儿死去,他们又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钱之鸿起身向外走,“我这就给那道长说,今日便施法换魂!”
“鸿儿!鸿儿不可,会遭报应的啊!”钱老爷慌忙起来,追了两步,但毕竟年迈,没有追得上,钱之鸿将房门一关,竟然从外面落了锁。
第6章 换魂
钱之鸿到了厅堂,那位道长正端杯饮茶,见主人来了,起身相迎。
钱之鸿道:“道长客气,在下钱之鸿,钱家长子,请教道长大名?”
道长浅笑,摇了摇头:“大名不敢,只是个云游的修士,叫我无厌就好。只是钱公子,今天怎么不见令尊?”
“今日父亲身体不太舒服,想是因为近来家中变故受了些打击。我听闻无厌道长精通换魂一术,还望道长能救我儿一命。”钱之鸿顾不上家仆还在旁边,扑通一声就给无厌跪下了。
无厌将他扶起,“公子不必,只是换魂一术事关重大,公子可要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请道长做法,为我儿换魂!”钱之鸿笃定。
无厌说道:“我需要赵家那孩子的生辰八字。”
钱之鸿知道这事的时候就有所准备,一早就派人去打探了,他将探来的生辰八字抄录在一张黄纸上,递给无厌。
无厌接过,道:“我还要向钱公子讨一样东西。”
钱之鸿是个生意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多了,总是会暗暗揣测对方的心思,他道:“道长但说无妨,倘若救得回我儿子,哪怕千两黄金万两白银我也愿出。”
无厌神情淡然,他道:“我不要钱,我只需十株地灵果做为引子。”
“地灵果?”钱之鸿想了想,“好说,云村的后面就是萧山山脚,那里地灵果很多,道长要多少我都派人去采来。来人。”
“等等。”无厌打断他,对着钱之鸿附耳说了几句话,钱之鸿先是眉头紧皱,但很快舒展开来,他唤了一名男仆和一名侍女,吩咐他们去后山采摘十株地灵果,二人拿着篮子便上山去了。
傍晚的时候,采摘果子的人回来了,他灰头土脸的,篮子里有十株散着灵气的地灵果,他把篮子递给钱之鸿时,悄声说道:“主子,都办妥了。”
“无人看见?”钱之鸿问。
“主子放心吧,我把她给……”他做了个抹脖的动作,表示“杀”了,“然后将她的血灌在果子上,尸体上散了化骨粉,用土一和,神鬼不觉。”
钱之鸿森然一笑:“干的很好,去拿钱吧。”
那人欣喜,转头打算去账房,刚走两步,突然眼神一滞,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脖颈处汩汩流血,立刻咽气了。
钱之鸿擦了擦匕首上的血,阴森森的说:“我叫你去拿钱,又没让你去账房拿钱,还是乖乖的在地下等着收钱吧。”
叫人将尸体处理了,自己拎着一篮果子,去找无厌,他把果子递给无厌:“道长,十株地灵果都按着您的要求采来了。”
无厌收了地灵果,清了屋子里的人,只留下钱之鸿一人后便开始做法,他拿了一株地灵果放在小娃娃的嘴里,剩下九株放于他身侧。
无厌在空中虚画了几道,便听到有人发问:“何人?”
“无厌。”
“何事?”
“换魂。”
“所换何人?”
无厌睁眼,将怀里写好了生辰八字的黄纸放在烛火上烧着,火舌一路上窜,最后将整张纸烧完。
十株地灵果化为灵气进入到小娃娃的体内,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木棺里发出来。钱之鸿一惊,上前查看,木棺里的孩子活了过来,正一边看着他一边甜甜的笑。
“泯儿!”钱之鸿抱起小娃娃,又亲又抱逗了好一会,等无厌起身,他才让人把孩子带下去,自己同无厌讲话。
“多谢道长,道长救了我儿,钱某不知如何报答。我知道长不收金银,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些。”钱之鸿示意,有家仆抬着一个木箱进来,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箱的法器。
“这些都是我在外经商淘回来的,我们平时不曾与修仙之人接触,留在钱家也无用,道长如果看得上尽管拿去。”
无厌笑笑:“不必。无厌暂时还没有什么需要,等无厌需要了,再回来找钱公子拿。”
无厌说完便离开了钱家,他那三响铃伴着脚步声逐渐走远,忽而又能听到有人吟唱:
摇铃步履道人家,一生一死一刹那,众生心中多有恨,取一魂来亡一人。
钱家小孙子得救了,赵家儿子却生了怪病,街上都传,是被什么吸了魂,整天眼神空洞的盯着一个角落看,不说话也吃不了饭,最后活活饿死了。
赵家儿子下葬那天,赵郎中因为没医好儿子而愧疚,当天便关了医馆,从此再不开了。
时间过去两月有余,这天夜里,钱家小孙子钱泯忽然发了疯,一个四岁的孩子突然对着家里的侍女下人又扯又咬,边咬边喊:“好疼,好冷……”
过了一会他又呵呵笑起来:“爹,白芍,黄芪,枸杞……”
钱老爷看着满地狼藉,发疯的小人儿满屋子乱跑,几个侍女吓得缩成一团,他抖着声音,痛苦道:“报应!报应啊!”
钱之鸿赶到,扶起钱老爷,对着下人怒火三丈:“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郎中来!”
下人面露难色道:“主子,村上的郎中来了几个都吓跑了,赵郎中早就闭馆不医……”
钱之鸿恨恨地转头,一时又想不到办法:“先把小少爷关到北边的屋里,让奶娘照顾他,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出那个屋子!”
几个下人联合制服了钱泯,将他压着关到了北面的一个空屋里。
奶娘在屋里收拾东西,家里出了这种事,她不可能不害怕。虽说她是钱泯的奶娘,但是钱泯自出生之后她并没有照顾过几天,后来钱泯又一直病着,甚至很少能见到他,对他的感情自然是没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