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脸庞的发丝被拂落之后,露出的竟是一张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俊秀面容,那是曾救过他的一命的主帅大人。
舒亦寄突然无比痛恨自己刚才的懦弱行为。如果他刚才不那么怕死,他的救命恩人此刻是不是就已经解脱了?
他不死心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仲遥华失了焦的浅紫色眼瞳中一片空茫,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
主帅大人,应当已经认不出他了……
舒亦寄心中一阵酸涩,回去之后一连几天吃不进一口牢饭。他以为自己就快要被活生生饿死了,但是却又被带到了上回的那间囚室中。
一天的残酷审问已经告一段落,鉴于他上次胆小又顺从的表现,九霄派的修士放松了警惕,只是在门外看守,留他和昏迷不醒的仲遥华独处一室。
舒亦寄一边掉眼泪,一边处理着比上次还要凄惨的伤口,活像他自己才是受刑的那个。
直到疼晕过去的仲遥华被他弄醒,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替他擦去颊边的泪珠。
即使到了这样狼狈的地步,遥华君的举止仍旧斯文优雅,轻声说话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让人交付自己全部的信任。
舒亦寄犹豫着藏起了袖中的小刀片。他喜欢的人是那么年轻、那么温柔,就算身陷绝境也没有流露出半分颓靡。
他到底没忍心擅自剥夺对方的生命。
也幸亏他没有一时冲动,让仲遥华得以说出自己的想法。
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仲遥华已经看得很开了。既然他自己逃不出去,总要帮帮那些有希望逃出去的人。
说是期待着那些人日后替他报仇也好,替他回家同表哥和亲妹报信也好,总之不能让自己死得毫无价值。
舒亦寄被那俊秀青年说动,竟点头答应下来,冒死替对方传信。
这期间,他和遥华君又见了几面,小心翼翼地传递着密信。每当看到遥华君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舒亦寄心里都会疼得喘不过气来。
难道就真的一丝办法都没有了吗?
……
再后来,逃狱的计划成功了,而仲遥华也为此付出了修为尽毁的代价。
他的身体本就支撑不住,自毁修为之后直接断绝了气息。舒亦寄赶到之前,偷偷取出了那株早已备下的忘魂草。
那草是他做军医时去悬崖采药偶然得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味毒/药。可是治疗垂死之人就是要以毒攻毒,用魂魄碎裂的代价换一条命,总归是值得。
在九霄派众人面前,舒亦寄喂过仲遥华忘魂草之后装模作样地医治一番,而后说要带着病人去活水边汲取必要的灵力。
那气急败坏的九霄派长老此刻只想把仲遥华救活,然后再让他生不如死。看舒亦寄不过是个貌不惊人的小妖,根本翻不起大浪便同意了。
谁料到到了河边,向来胆小怕事的狐妖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他抱住比自己还高上一些的遥华君,直接跳入了奔流不息的河水里。
他的灵力属水,掉入水中自然是淹不死的。仲遥华已经半死不活了,冒着风险逃离那群手段残忍的人族反倒更有活下去的希望。
水流湍急,配合舒亦寄的灵力掩盖了他们二人的气息。九霄派的琴修就算再厉害,也只是战阵后方的辅助,只能在岸上气得干瞪眼。
就这样靠着精心筹谋和几分运气,舒亦寄带着昏迷不醒的魔族青年成功逃回了家乡。
彼时落玉川之战已经快要结束,一片混乱之中魔皇长子夜朔云登位。
这位一向厌恶妖族的新任魔皇刚刚回到北陵,便着手打压旧臣、排除异己。待到无人敢反对他的时候,一纸诏令把妖族全都驱赶到了魔域的边界,永生永世不能踏入北陵。
舒亦寄对新任魔皇又厌恶又畏惧,就算知道恩人出身显赫身份极高,但北陵城中的魔族势力已经经过几轮洗牌,万一恩人恰好曾与魔皇作对,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样的风险他不敢担,只能躲得越远越好。反正他有一手好医术,可以自己赚钱,养活妹妹和恩人应当不成问题。
这隐居的日子一直过到安归澜和云溯望找上门来,然后便是阴差阳错,他和恩人的命运居然又一次和魔皇一家扯上了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仲遥华也是一个大写的惨。
第57章
舒亦寄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天光已经大亮。
就连云溯望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变回了大猫猫, 当着小云的面抢了它的位置,缩进了师弟的怀里。
燕云君听舒亦寄说完,竟突然站起身遥遥冲他行了一礼。不管狐妖对她兄长存了怎样的心思, 至少那么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真心想要兄长活着, 想要将兄长救出苦海的。
舒亦寄微微一愣, 他原以为遥华君的妹妹有些飞扬跋扈, 若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定然会嘲笑的。
谁料到对方非但没有责怪他, 反而心存感激。
一时间, 青年狐妖和魔族少女之间竟达成了微妙地相互理解。
现在只要不提本名,仲遥华也能保持平静。一切只看收信前来的魔皇到底能否同安归澜、云溯望谈拢。
变成猫之后的云溯望其实很没安全感, 他生怕魔皇来得太快, 自己成了猫根本派不上用场,而安师弟的修为尚在成长之中, 无法面面兼顾。
虽然以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安师弟怀里, 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草屋一角的燕云君, 生怕她趁着天亮突然发难。
不过这一次他和师弟的运气意外地好,直到日头西沉, 魔皇也没有露面。
重新变回人形的云溯望在屋中找了处隐蔽的草垛,躲在后面换好了衣物。刚站起身来, 便感到附近卷起了一股强烈的魔气。
即使与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方圆百里的力量都被吸引,聚集到了那团魔气的中心。
独属于魔皇的慑人威压弥漫开来。
在威压笼罩之下的生灵就如同身处暴雨之前的闷热天气之中, 胸口透不过气来,额上却沁出滴滴汗水。
表面上看,夜朔云这一次处于全盛时期,修为大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短暂地获得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魔皇压住了脚步,掩盖住一瞬间的虚浮无力。缓缓行至云溯望暂时安顿的草屋前时,心念微动,魔气便先他一步,将门打开。
屋中情景一览无遗。
夜朔云目光扫过表情欣喜的燕云君、一脸戒备的云溯望、弹剑出鞘的安归澜还有那从未见过的两只弱小狐妖,最终落在了披着外套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的年轻魔族身上。
毫无疑问,那正是他的表弟遥华君。
从昨夜到现在,燕云君已经不止给他传了一遍信。可是这个时机赶得一点都不巧,他派燕云君出去的时候刚好处于服药稳定形态的时期。
而现在距离那时不过几日的时间,服药之后的恢复期还未结束,正是他最不愿意见人的时间段。
他不愿见人的原因,和云溯望现在不能轻易杀人见血一样。如果力量稍微控制不好,他不止会杀人饮血还会毁了整个魔域。
冒着自毁的风险同云溯望师兄弟杀个你死我活,根本不是魔皇此次前来浮流镇的目的。
他想做的,是用自身的强大给予对方震慑,而后谈一场杀人诛心的交易。
……
在魔皇手里死了两次、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之后,云溯望的神经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时时刻刻高度紧张。
生怕哪里漏算一步就再次遭受惨败,连累安师弟陪他赴死。
安归澜虽然同样紧盯着魔皇没有松懈,却也注意到了师兄这种不正常的紧张。
他悄悄伸出手,一根根掰开了师兄攥得死紧的修长手指,而后轻轻巧巧地和对方十指相扣。
在这样做的时候,他另一只手中的长剑自始至终握得很稳。
尽管袍袖宽大,他和云溯望私底下的这点小动作还是被魔皇一丝不漏地看了去。
这本是师兄弟之间的情深意笃,但看在感情不顺的夜朔云眼里却无比刺目。
他来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一瞬间变成了浓郁的嫉妒和不甘。
凭什么一个不知廉耻的舞姬之子都有人真心倾慕,而他这正统嫡出的魔皇却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云溯望可以和他师弟携手共患难,而宇琴却头也不回地把他扔在冰冷的寝宫之中独自受着药性的折磨,走时甚至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他原本是来给云溯望添堵的,却不成想见到云溯望和他师弟心意相通十指相扣,当众秀起了恩爱。
魔皇的心中仿佛打翻了醋坛子,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该怨命运不公还是该怨宇琴绝情。
或许这两者都不该怨,是云溯望和安归澜的所作所为违背常理!
夜朔云这样想着,脸上的神色愈加冰寒。他缓步走到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面前,眼神带着一如往常的高傲:
“听说,你想要用遥华君的命来换孤的血?
这般急切,难道是因为身上的卑贱血脉已经承受不住了么?”
安归澜一听魔皇毫不客气地骂云溯望卑贱,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云师兄已经因为自己的倒霉身世自卑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才被他劝过来。
若是再被这不负责任的言辞打击一次,真不知何时才能打开心结。
于是安归澜挡在师兄面前,毫不客气地回敬道:“都是同父所生,只不过一个母亲是人族一个母亲是妖族。魔皇陛下又能比云师兄高贵到哪里去呢?”
夜朔云那双暗紫色的眼瞳危险地闪了闪,其中潜藏着想要将安归澜彻底灭掉的恶意,只是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暂时压下。
这不仅仅是因为杀了安归澜,云溯望会疯了一样地跟他拼命。
还因为他不久前破除雷云剑宗镇山大阵的时候发现,面前这少年不知何时跟魔神重宵定下了契约,成了实质上的镇墓之地掌控者。
杀了他,动摇的就是魔神的生命还有魔域的根基。
魔皇俊美的面容带上一丝笑意,似乎根本未把少年的冒犯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年少无知的灵洲人族,又怎么会明白魔域的事情,此次孤不跟你计较。”
话锋一转,他又开始针对云溯望:“你师弟的事孤不愿计较。可是云溯望,你的年纪可不小了,你教养师弟无方让他对孤不敬,现在却还好意思谈什么交易。”
言下之意,他定要等到云溯望先跟他服软道歉。
可是在与魔皇相争的过程中,云溯望就从没认过命服过软。他心里清楚得很,就算跟魔皇服软,等待他的也只能是更多的欺凌侮辱。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我倒是觉得安师弟说得也没错。血脉是不是卑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魔皇陛下座下的遥华君和燕云君都在我手上。
他们是生还是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你这是在威胁?”夜朔云确实在意着遥华君兄妹的生死,可是却深谙这场博弈谁先退让谁便输了的道理,态度仍旧不紧不慢,“可若按照你说的方式交换,到头来亏的是孤这一边。”
“那你想如何?”
“不如在你这边加一项。让你的师弟去镇墓之地当大祭司看守魔神重宵,若没有孤的准许,他这辈子都不可以从镇墓之地出来。”
云溯望虽听不太懂“镇墓之地”、“魔神重宵”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与安归澜相扣的五指猛地收紧。那态度摆明了是至死都不愿与安师弟分离。
魔皇似乎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提出了条件之后态度坚决。大有就算云溯望当着他的面杀了仲家兄妹,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的狠劲。
安归澜见师兄情绪过分激动,连忙捏了捏师兄的手指,试图安抚。
事情关乎他下半辈子的自由,他心中其实也很紧张。但是他还是想要先弄清楚,魔皇口中的“镇墓之地”和“魔神重宵”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魔皇似乎看出了这师兄弟二人对此事的迷茫,露出了一脸无知真可怕的表情解释道:“镇墓之地便是魔神自古以来的封地,至于魔神重宵便是你们身边的那只白色胖猫,孤记得是叫小云吧。
怎么了安归澜,你不是很喜欢它么?它还为你出气,连杀了夜谕门十个弟子呢。”
安归澜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缩在角落的小云。
小云就是魔神重宵这样的信息实在是太具有冲击性,他缓了半晌仍觉得不真实。
可是小云的特殊不是早有端倪吗?
在陆师兄的流月峰的时候,它不怕别人,偏偏怕看起来体弱多病,风一吹就倒的琴修沈北雪。
然后事实证明,沈北雪和魔皇是同一个人。
在夜谕门落霜峰的时候,云师兄闭关冲击境界,他去换小鱼干的时候受了其他弟子的欺负,原以为小云会饿坏。
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小云就又蹦蹦跳跳生龙活虎。
然后山下传来消息,那个晚上包括欺负他的弟子在内的十人都被不知名的怪物杀死在屋中,现场还留有魔气。
在长暗镇的时候,小云吞吃了大量魔气,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燕云君精心布置的夺命幻境……
只是到了后来,他每天挂念着云师兄的安危,越来越没有时间去探究小云身上的不同。
他不是没想过小云的事情是魔皇编出来的弥天大谎,只是想要借此机会迫使他和云师兄分离,然后将他们二人各个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