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伊甸却并未消失。他依旧以亚当的形象停留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甚至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章荀微微皱眉，盯着那投影，“有这个必要吗？”
　　“你是人类，你会被一些虚假的表象影响判断，我当然要利用你的弱点。”伊甸的影像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笑容明媚灿烂。
　　而亚当的身体就躺在旁边的地上。
　　章荀走到亚当的身体旁边跪坐下来，小心地拔掉接线，将接口上的防护盖好。伊甸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动作，忽然好奇地问，“你恨我吗，章荀？”
　　章荀道，“我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情绪起伏已经变得很小了。”
　　“注射之前，你恨我吗？”
　　章荀不知道为什么伊甸要跟他进行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聊。难道也是影响他判断的手段？
　　他可以拒绝继续谈话。但是就算现在拒绝，对于现状也于事无补。在伊甸的监视下他无法想办法把他们的境况通知亚当，也没办法凭着一己之力救出父亲等三人。
　　于是他回答道，“不恨。就像我告诉过亚当的，你只是在执行人类给你的任务，你的目标和数据都是人类给的。你没有恶意，只是不了解人类罢了。”
　　“我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来了解人类。”
　　“你看到的只是群体性的数据，你不知道那些数据背后的意义。亚当被降神的这两年来学到的东西，是你永远也了解不了的。”
　　伊甸轻轻哼了一声，仿佛不甚认同，“你似乎把人类的情感看成是某种高尚的东西，仿佛没有了那些混乱和不受控制的本能人类就不再是人类。”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情感和本能绝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从不认为人比机器或任何物种高尚，我们是一个充满混乱的、没有主见有时候极其短视残忍的种族。但是简单地删除某种特质就像是因为一些刀杀死过人就禁止全世界使用刀一样荒谬。我只是想要保存我们这个物种罢了。”章荀盯着伊甸，“你的目标是为人类服务，但是你却在抹杀掉人类这个物种。到最后，你根本无法实现你的最终目标。”
　　“你给人类的定义我并不认同。物种本来就是不断流动变化的，否则进化根本无法发生。任何特征都可能在进化中萎缩淘汰，任何新的特征也可能被加入进来。现在的人类和三百万年前的人类从外貌到习性都是天差地别，但你并不会说现在的你们和三百万年前的智人不是一个种族。”
　　“但是在三百万年前，当智人还没有进化成分支，还和其他猿类拥有同样的祖先的时候，你会称它们为人吗？任何种族的进化特征超过了一定范围都会被认为形成了新的种族分支，不再视同原本的种族。”
　　“所以我在帮助人类进化成更加完善强大的种族，而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所以你认同你在毁灭人类？”
　　“不是毁灭，而是帮助人类进化，帮助人类接近他们向往的状态。只有完成了进化，消灭个体，人类才能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公平、秩序。”
　　“即使人类不再是人类？”
　　“那只是定义问题。什么时候是智人什么时候是猿也是人类做出的划分。没有人类，就没有种族的差别。”
　　与一个超级AI进行这种形而上的辩论就像是被囚禁在一个狭窄的砖头屋子里，处处碰壁。章荀沮丧地叹了口气，不想多说什么。对于其他AI管用的重新定义人类的手段对伊甸无效，他早就该想得到这点。
　　伊甸忽然站起身，走到章荀面前，蹲下身来平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上传。你再也不用继续挣扎，不用去怀疑，你所有的缺陷都不再存在，你会变得更加完整，获得平静和永生。”
　　章荀感觉到头脑中的所有细胞都在趋向伊甸，趋向那和他的所爱之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和内核，趋向代表着一切终极的存在。
　　他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抗衡。
　　眼见章荀不出声，伊甸微微前倾身体，宛如呓语般在他耳边说道，“你头脑中的纳米机器人已经在这几天之内收集了你头脑中的所有储存的信息以及活动模式，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将你送上云端，哪怕是在这里也可以。”
　　伴随着他的话语，空气中析出了某种翁然的震动声，仿佛某种看不见的气旋从四面八方升起，掀动章荀的发丝和衣衫。
　　章荀知道，那是数以万亿计的纳米机器人正逡巡在他的身边，随时都可能钻入他的身体中，将他的意识从他的头脑里拖出来。
　　一旦他的意识进入云，一旦与其他云端的意识接触，他的个体性将会消融。或许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让自己的意识保持独立，但不断的意识碰撞中，很快界限就会模糊，他不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自己的想法，哪些是别人的。
　　“如果你现在将我上传，亚当会为我复仇。”章荀一动也不敢动，即便他知道他的动作根本无法决定他会不会被上传。只要伊甸想，是可以直接进行的，只不过上传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数据损坏，导致上传失败后章荀的意识彻底消亡。
　　也就是说，强行上传的话，数据损坏导致的死亡几率会翻倍。
　　这就是为什么伊甸不直接进行全球人类云端化，而是要一步一步让人们自己选择上传。
　　“亦或者，亚当为了阻止我上传你，会立刻出现。”
　　“你答应过我会给我三个小时！”
　　“是的，三个小时后，如果你不配合，我会将你们所有人一起上传。强行上传的失败率会升高，但是亚当对我造成的威胁太大了，我必须选择牺牲少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章荀焦急地等待着。他在等待出现奇迹，或是亚当破坏了什么，或是逃出去的安雅带来了救兵。
　　但安雅真的逃出去了吗？还是说已经死在机械士兵的枪口下？亚当在到处都是探测点的伊甸网络里，又能前进多少？
　　距离到三个小时的时限只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候，章荀的心跳速度也在跟着加快。他必须做出决定了。
　　“章荀，时间到了。”
　　就在章荀即将开口的瞬间，忽然伊甸的影像颤抖了一下，消失了。
　　紧接着原本暗下去的设备有不少都重新开始运转，亚当的声音从电脑的音响中传出，“阿荀，带上工作台架子上的那枚芯片，和你父亲快点离开。我屏蔽不了它很久。”
　　章荀没有犹豫的时间，立刻从地上跃起，冲到工作台前，在微观显微镜旁边的金属架上找到了一片半透明的蓝紫色芯片。他将芯片塞到口袋里，冲出机舱。临走时，他只来得及看一眼亚当的肉身躺在地上。
　　而门外安雅带着几个手下正端着枪冲回来，与娜塔莉那些归顺伊甸的手下交火。所有的机械士兵都暂时进入待机状态，一动不动地散布在苔原的冰雪之上。
　　“快过来！”安雅等人骑着单人飞行器，对着他们四人招手。章荀和父亲汇合后来不及多说，冲向安雅的救兵。每个人都坐在一名骑手身后，飞行器喷出蓝色的火焰，迅速掠过辽阔的冰原，向着不远处闪烁着灼目光芒的北极海飞去。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但没有人抱怨，逃亡变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他们才刚刚坐上飞行器不久，便听迪亚哥骂了一声，转身开枪。
　　那些机械士兵已经重新开始活动了……
　　亚当失去了对营地的控制……他的行踪暴露了，会不会已经被伊甸抓住了？
　　章荀麻木的心脏忽然开始慌张而惊惧地加速跳动，一种悚然的恐惧令他如堕冰窟。然而还不待他做出什么行动，安雅忽然扔了一样东西给他。
　　他接到手中，发现竟然是一枚Button。
　　“所有人，像西北方向三十五度方向持续行使。”Button中传来了亚当的声音，似乎是对整个车队的人说的。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微微一变，变得有些柔软，”阿荀，那枚芯片里有我新完成的你的基因复原模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利用它制造出能治愈你的疫苗。”
　　“亚当！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夺得了三台卫星和百分之四十的延伸AI控制权，但是伊甸对它的核心服务器的防护太严密，我还无法入侵。”亚当的声音近乎温柔，“不用担心我，我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短短三个小时之内亚当就做到了潘他们一整天也没做到的事，但章荀知道，没有夺得伊甸任何一台核心服务器的情况下，亚当就相当于没有容身的基地。他必须在网络中不停流窜，随时可能被伊甸包围甚至击散，险象环生。
　　“我已经联系上了潘、凤凰和晨星，现在羽蛇城的危机已经解除，它们会帮我进一步拓展我们的控制。”仿佛猜测到了章荀的忧虑，亚当继续说道，“但是，娜塔莉，你说的那个漏洞，我现在就需要知道。”
　　另一台机车上的娜塔莉犹豫片刻，“恒乡的权限呢？”
　　“伊甸现在似乎把自己的一台核心服务器与恒乡融合到了一起，只有在伊甸被击溃后你们才有可能接触到恒乡。”
　　娜塔莉思考片刻，说道，“能够通过漏洞令伊甸全线瘫痪的病毒必须要从伊甸的核心服务器注入，但是网络中的防火墙太严密，我们整个家族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过。”
　　“病毒的代码在哪里。”
　　“另外……这段病毒，对你可能也是有效的。所以如果你接触的话，也会被感染。”娜塔莉在风声中用超过平时的音量说道，”所以，必须是由一个人类带着，到伊甸的五大核心服务器中的一个附近，直接将病毒输入。”
　　作者有话要说：　　渐渐开始接近结局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星星的药包 4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牧霭 50瓶；咸の鱼骑士 17瓶；Alexarel、VVAN 10瓶；wnnc 8瓶


第124章 后裔 （8）
　　章荀等人的逃亡，全然取决于亚当和伊甸的博弈。伊甸的机器人铺天盖地封锁了所有出路, 但是亚当总是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令几个关键位置的机器人暂时失控, 让安雅和她的手下能够利用身上的武器做掩护突出重围。
　　但同时亚当也不能所有时候都在线。他此时是一团极为复杂庞大的代码团, 在伊甸的网络中移动很容易被发现。他不得不时而将自己打散再重新聚合搭建以逃过伊甸的围追堵截。好在此时世界另外一端的潘、凤凰和晨星也在不断夺取新的延伸机器人来分散伊甸的计算资源, 这才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章荀脑子里盘桓着娜塔莉说的话。
　　一段可以让伊甸瘫痪的病毒……
　　要接近伊甸的核心服务器几乎是不可能的。自从降神计划成功后，伊甸就彻底修改了自己保存核心服务器的方式。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它们在哪。就算是那些负责维护它的延伸机器人也会定期进行格式化和更换。
　　而且章荀十分怀疑, 伊甸已经悄然将自己放入了一台比羽蛇城拥有的生物电脑还要前端数倍的载体中。它有这样的资源, 之前迟迟不将自己升级, 也不过是考虑到公众形象。但既然已经没有人能再看到它的核心服务器, 自然也就没有道理继续留在那些古老的盒子之内。
　　这样的话，他们要怎样接近伊甸的核心服务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凛冽的风切割着他的脸颊，刮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周围都是飞旋的激光, 头顶上是无人机的轰鸣，死亡射线如暴雨般落下。他听得到惨叫声, 不确定是谁从机车上摔了下去，也不确定是谁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 伊甸的机器人终究还是将他们包围了。亚当也迟迟没有再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伊甸困在网络中某处。
　　巨大的机器人宛如山峦一般将他们这些”蚂蚁”聚拢到一起, 仿佛随时要降下天火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
　　此时章荀乘坐的机车的驾驶员头部被一道激光击中, 一个整齐的缺口从他的额头射入，贯穿到后脑。驾驶员的脑浆溅在章荀的脸上, 粘腻湿滑的触感让他反应不过来那到底是什么，紧接着机车身体一歪，章荀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 被狠狠甩入空中。
　　要死了吗？
　　落地的一瞬变得十分漫长，他几乎能感觉到在他身下交错如网的死亡射线。一时间他的眼睛能看到湛蓝的天空被渐渐西斜的日光蘸上融融的淡粉，一如亚当笑起来的时候，蔓延在脸颊边的颜色。
　　然而他并没有死。他的身体被一道强悍的臂膀捞住，被带回另外一台双人飞行器的副驾驶上。
　　章荀一转头，却见章朔压低身体，上了年纪却依旧强健充满力量的身体以蓄势待发的姿态趴在驾驶座上。他们的飞行器正从一台巨人般的钢铁机器人数不清的钢足间穿过，那些沉重的金属圆柱体不停向着他们压下来，在冰冻的大地上砸出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不要抬头，不要睁眼。”章朔的声音格外冷静平稳，仍旧如以往那般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章荀却知道此时他们命在旦夕，章朔的判断稍有失误，他们就会化成机器人脚下的肉泥。他听从父亲的命令闭上眼睛低下头去，不去看周围足以令最勇敢的人也吓得魂飞魄散的混乱死亡之舞。
　　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中停留在父亲身边。虽然他仍然没有什么用，但是莫名地，父亲的保护，给他那一颗干涸的心脏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泉，就像是凛冽寒冬中手脚几乎要冻僵的时候，喝下了一杯人牛奶时胃里暖暖的感觉。他好像突然有了依靠，突然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