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献祭羔羊 （4）
　　心脏飞速跳动，章荀的手紧紧抓着亚当的前襟。身在数百米的高空, 支撑他的只有一双手臂, 久违的气息将他团团包裹, 令他如在梦中。
　　他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梦还是现实？
　　亚当真的选择了他背叛了伊甸吗？
　　不真实的感觉令他略略懵然, 整个人都像是经过了寒冬被冻僵的动物，突然落入春日的阳光中。
　　伊甸的航队立刻开始向着亚当射击, 之前绞缠在一起的纳米机器人也骤然放弃继续与亚当的潮汐纠缠, 转而向着他们两人奔袭而来。亚当抱紧章荀, 如一只灵动的飞鸟在狂风暴雨中飘摇闪避。潮汐在亚当的控制下汇聚在他们四周, 为他们形成阻挡纳米机器人入侵的屏障，如一团随着夜色升起的雾气随着他们的运动轨迹不断聚散。
　　失乐园的机群迟迟没有支援。谁也没有预料到亚当会与伊甸反目，谁也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这两个本属于同源的AI中做一个合理的选择。
　　亚当带着章荀俯冲向下方稠密的热带森林。巨大而古老的树木展开的苍穹下夜色已经提前降临, 气根和树枝织就的层层罗网如数不清的陷阱，但亚当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冲刺着, 准确地预判好所有的轨迹，以千钧一发却又无比迅捷的姿态穿越所有缝隙。那些体积大的飞行器没办法追下来, 但仍然有十几架小型无人机跟了下来, 带着那一大片烟尘般的纳米机器人, 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这样甩不掉它们的。”章荀在他耳边急促地说, “伊甸随时会派更多的飞船或舰队来，甚至是更多的纳米机器人。”
　　亚当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与伊甸决裂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但是……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章荀被中和。
　　他已经不再尝试用什么逻辑和理智来解释自己的动机。他就是要保护章荀，没有任何人或机器可以阻止他，就算是伊甸也不行。
　　生平第一次, 有另外一样东西变得几乎和最终目标一样重要。这或许就是人类的本能和情感所具备的威力。
　　亚当低声说，”抱紧我。”而后在感觉到章荀搂住他肩膀的手臂抓紧之后，他迅速转身，一条手臂迅速变形成了某种线条简单的枪支。他向着那些紧追不舍的无人战斗飞行器连开数枪，身体借着后坐力向后倒冲出很远。十几枚有智能追踪系统的银色“子弹”各自绕出精妙的弧线飞向目标。
　　伊甸派出的飞行器迅速放出炙热的高能光束将子弹汽化，然而在子弹爆炸后，几团熟悉的烟雾迅速散开，以极快的速度消散。那是数以千万记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迅速钻入那些飞行器的缝隙中，侵入那些精密的智能武器的系统。几秒钟之后，追逐亚当和章荀的飞行器纷纷开始出现故障，甚至有些撞在一起发生爆炸，火光照亮了愈发暗沉的密林。
　　可是更多的飞行器蜂拥而至，仍然如幽灵一般紧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此时，羽蛇城的方向忽然响起了炮火爆裂声，轰鸣声在大地深处回荡，摇撼着所有古老的树木，树叶如暴雨般落下。
　　章荀抬起头，呢喃道，“潘他们对伊甸开火了。”
　　他曾经嘱咐过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伊甸起正面的武力冲突，以免引火烧身引来更多的敌人。毕竟伊甸拥有全世界的资源，而他们只有一座城而已。
　　为什么潘会选择开火？是因为他看到了亚当与伊甸的分裂？还是说它在试图保护他？
　　如果他们这次能活下来，如果亚当真的与伊甸决裂，或许他们胜利的希望会大大增加。是因为这个原因，潘才决定冒这番风险吗？
　　亚当带着章荀冲向天空，从那密不透风的林海中冲出，带起一阵四散飘落的叶片。此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远处的羽蛇城外天空中宛如有无数烟花绽放，爆炸的火光在黑暗里无比耀眼。数不清的飞行器正如鹰隼般从羽蛇城内飞出，布置在防护罩周围的重型中子炮也纷纷迸发出荼白的刺眼光芒。
　　原本追逐章荀和亚当的飞行器有不少都被远程定位的中子炮或智能战斗机消灭，显然潘在给章荀和亚当制造逃离的机会。
　　亚当毫不犹豫，转身带着章荀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向阳光消失的方向。
　　……………………………………………………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刻，远在太平洋上的一座私人岛屿上，一座低调却十分庄严肃然的庄园之内，一场秘密会议正在展开。
　　十几个人的全息影像投射在一张黑木长桌两侧的座位上，所有人的面部都被模糊化了。单看着装就能推测，大多数的与会者显然是在普通世界极有身份地位的女人，但也有少数一两个男性。
　　而会议的主持者，是一个有着栗色蜷曲长发和浅棕色的眼睛的女人，她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遮挡面部的，年约四十岁上下，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端庄的风情。
　　“人工智能的’作弊‘倾向早在两百年前就有出现在许多文献中，它们会试图用最简单最节省资源的方式完成它们的工作，甚至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隐藏数据来减少自己的工作量，提高自己工作的准确率。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并不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它们只是做出用最轻松的方法让人类以为它们完成了任务的决定。为了达到目标，它们有时候甚至会扭曲并更改某些定义。”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挥了一下手。
　　空中浮动的影像变成了一段简短的影片，记录了一个人工智能电脑被测试将卫星图象转化成街景图的过程。研究人员很快发现人工智能的转化成功度高到惊人，但是在比对过原本的卫星图和被转化过的卫星图后，发现这台AI为了提高自己的转化成功率，修改了初始数据。
　　“这种作弊行为是如何被学习到的，没人知道。可能是某一次偶然间它做出了作弊行为却得到了正面的反馈，之后这种行为模式便被保存下来。”栗色长发的女人用比一般女性要低沉的声音说。
　　一个穿着酒红色套装年纪较大的女人问道，“所以……克劳森小姐，你认为伊甸有作弊？”
　　原来栗色头发的女人便是伊甸教的大祭司，伊甸的创造者赫尔曼.克劳森最后的直系血脉——娜塔莉.克劳森
　　“整个意识上传都可能是一场作弊行为。”娜塔莉的眼神扫过一张张被乱码模糊的脸孔，透过千里的距离直视着每一个人的眼睛，“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物种，要想控制我们，让我们永远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太难了，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如果我们失去了身体，失去了个体，变成了一段段代码，对于它来说要管理起来就容易得多。只要它想让我们幸福，我们就会永远幸福。它想让我们快乐，只要输入一段指令，我们就会进入快乐的状态中。对于伊甸来说，这是最简单也最保险的办法，可以让它完成自己的使命的办法。
　　问题是……如果你失去了身体，也就失去了你的身体可能对你的意识造成的种种影响，失去了你意识产生的根基，到最后伊甸截取的也不过是你意识的片段，那样的话，人还能算是人么？”
　　“目前还没有人选择彻底脱离自己的身体。”
　　“但是一定会有的。当你尝到了失去身体束缚的自由感，当你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意识融合在一起时的强大，你不会想要再回去自己的身体中的。请诸位想一想，当越来越多的人把意识上传，现实中的人越来越少，你们还有谁可以管理？所有的金融体系都会崩塌，所有人类文化都会渐渐湮灭，城市会荒废，语言会被遗忘，艺术会化为尘埃，你们所有人都会成为旧时代的古董。
　　在某个时刻，你们必须做出选择，是和其他人一样上传，变成寂寂无名的意识大海中的一股溪流，还是留在被其他所有人抛弃的黑暗里，回到最原始的石器时代，等待终结的到来。毕竟只要上传开始，人类就开始走向灭绝。”
　　此时，一个一直没出声的男人说道，”你不是伊甸教的领袖吗？怎么听起来你反而是反对伊甸的？”
　　“我不反对伊甸，因为我的反对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是什么伊甸教的领袖，那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头衔。原本我确实诚心诚意地崇拜伊甸，视他为神，但是现在，我听到的越多，怀疑就越重。”
　　当一个掌权者手下没有了统治的对象，手中的权力和财富都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与会所有人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现在我们整个国家都依赖伊甸运作，伊甸说的话几乎没有民众会质疑。你认为应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另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女人用冷静的声音问道。
　　娜塔莉微笑起来，眼睛看向房间中另外几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人类轻信而且盲从，我们需要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学家以及市场营销人员。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很有潜力的盟友，正是因为他主动与我联系，我才确定我们有赢过伊甸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AI转化卫星图的例子参考现实中谷歌CycleGAN的新闻
　　两个人终于有独处（逃亡）的机会了~希望在2月内能把这篇文完结（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再沉迷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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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献祭羔羊 （5）
　　章荀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憧憬过离开失乐园。大概才只有□□岁的他并不知道要如何离开，也不能确定很多书中描写的景象是否是他脑海中拼凑出的画面, 但他确定, 他是一定要离开的。
　　他想要长出翅膀, 飞去天涯海角。他想在那汪洋大海中隐藏着宝藏的小岛上四处探索, 想去电影中那飘散着咖啡香味的古旧小巷中漫步，想在林木中跋涉寻找失落千年的文明遗迹, 想坐在干燥的沙丘上看着太阳从大漠边缘升起。
　　他那时并不知道书中描写的那个充满了神秘未知的古老世界已经悄然消逝, 现在世界被无数卫星组成的天网覆盖, 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人们面前一览无余。他也不知道再过一些年, 等到他长大了，等到他真的能够离开失乐园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自由。
　　直到现在, 现在他的脚重新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手却仍然紧紧搂着亚当的脖子。亚当的羽翼在他身后缓缓收起, 但也同样没有要放开章荀的意思。
　　直到这个时刻，那种被束缚□□控的感觉才第一次消失了。
　　上一次这样真实的身体接触, 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章荀感受到从亚当身上弥散出的热度, 他们的脖子紧紧贴在一起, 跃动的脉搏相互呼应。一具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活生生的身体, 却仿佛是丢失已久的另外一半重新被缝合到一起。
　　章荀本以为自己应该恨亚当，恨他一再的背叛和欺骗。他本以为眷恋已经消磨殆尽, 剩下的只有势同水火的对抗。但是亚当这样抱着他，不顾一切地与伊甸决裂带着他逃走……他发现自己是这样软弱，这样想要让一切回到从前。
　　回到他们在Lab中相伴的那段岁月, 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宁静，即便只是虚伪的深情。
　　许久许久，亚当才终于用一种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说，“你还好吗？”
　　章荀恍如从梦中惊醒，松开了搂住亚当的手臂，稍稍拉开距离。他胸中激荡着千言万语，从愤怒的嘶吼到悲伤的恳求都有，但是最后他只是用一种有些抽离的声音说，“还好。”
　　“我预料到有一天我和伊甸会分化，所以一个星期前布置了这里作为避难所。我在伊甸的卫星系统里做了手脚，只要我们不离开限定范围，它们就看不见。”
　　章荀此时才转过头，将周围的景象收进眼睛里。
　　他们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从身后的林木中伸出，摇摇欲坠地从悬崖上探出。在他们脚下，黑色的大海如抖动的丝绸蔓延在夜幕之下，浩瀚地铺展向四面八方。天空中的银色圆月在海浪上拉出长长的碎痕，与漫天星斗折射出的冷光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海浪一波一波持续不断的飒飒声和风吹动树叶相互拍打出的簌簌声却将寂静编织得愈发绵密，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个，所有的人和机器都消失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剩下此时此刻。
　　“这是哪？”
　　“巴哈马群岛边缘的一座无人岛，因为海平面上升，所有居民在七十五年前就被疏散了。”
　　章荀望着海面上跳动的银色月光，有些惘然地想着，如果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来度假的情侣，一起面对着这样的景象，本该是那般浪漫的。
　　“伊甸会攻击羽蛇城，我必须回去。”章荀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平静，和他激荡的内心一点也不相符，“所有人都还在里面，伊甸找不到我，会利用他们做人质。”
　　“你回去伊甸会立刻中和你，到时候谁来救詹姆斯？”亚当忽然紧紧抓住章荀的肩膀，力道大到足以在皮肤上留下指痕，“我不会带你回去送死的。”
　　“我死了，对你完成你的最终目标只有好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章荀转过身来直面亚当。
　　月光徜徉在亚当浅色的虹膜中，点点反光为他空灵的视线添了几许生动而纠结的情绪。他沉默片刻，有些置气一般说道，“你难道猜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