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意思，章荀。但敌人说的话也有一定几率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
　　“好了。”章荀站起身来，觉得略略头晕，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去休息几个小时。你自己把纳米机器人的设计检视一遍。只要看到疑似会对人类特征造成影响的部分就标注出来。”
　　“好的章荀。”不知是不是错觉，潘的声音好像轻盈了很多。
　　章荀在沙发上躺下来。明明已经筋疲力竭，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无数的思绪相互串联，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乱窜。他有些烦躁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从医药柜里找到了一瓶助眠药，塞了一颗到嘴里，这才昏昏沉沉陷入梦境深处。
　　中途有一段时间，他仿佛感觉到有人进入了他的房间。一半意识令他想要醒来，另一半却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在清醒与昏沉的界限上。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眼睛掀开一条缝，看到一个人影在他面前蹲下来。缺乏人类体温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蜻蜓点水一样，又离开了。
　　章荀莫名地想要抓住那只手，不要放开。但是他的身体不能动，他的意识再一次被拉回虚无的混沌里。
　　几个小时后，他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唤醒后，潘告诉他以诺来找过他，说是詹姆斯目前情况还好，但是辛迪的病情在急剧恶化，身上开始出现多处渗血迹象，长出溃烂的疮瘢，头发大面积脱落，甚至开始咳血。
　　章荀听完心中暗惊，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恶化了？
　　他匆忙离开神庙，乘坐飞行器降落在不远处的中心医院。自从他们来到羽蛇城后，这还是章荀第一次离开那座金字塔。走在无数改造人中间的他显得格外惹眼，引来不少注意。在前台负责登记接待的护士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来找谁的，毕竟没有任何改造的人在羽蛇城就如珍稀动物一般。
　　辛迪被隔离近了无菌室，隔着窗户，能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身上新换的病服已经又出现了几块血迹。她原本浓密的头发掉落后露出了大块泛青的头皮，双目紧闭，口鼻被呼吸罩盖住。一种死亡的灰色笼罩在她的身上，就仿佛她已经被死神拴住了绳索。
　　一想到不久后詹姆斯可能也会变成这副样子，章荀就觉得呼吸困难。
　　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詹姆斯和辛迪，还有那些死去的犀角镇的人才会进入死亡领域……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加快速度……
　　“章荀？”
　　章荀一转头，便看到了手中提着几瓶净化水的以诺在对他微笑。
　　以诺的笑容和亚当何其相似，都有某种不谙世事的空灵，可以将这世上最沉重的情绪抬起，让人看着便平静不少。
　　章荀定定望着以诺的双眼，久久没有说话。以诺似乎有些不确定他的意图，低头看了看自身，“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没有，谢谢你通知我辛迪的事。”章荀看了看周围匆匆经过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在不远处交谈的几名家属，向着以诺走近几步，“我听潘说，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回来过？”
　　以诺点点头，“是的，我看到你在休息，就把情况告诉了潘。”
　　“你知道，你完全可以通知服AI晨星。它会立刻转达给我。”章荀仔细端详着机器人的表情。
　　“我是机器人，在这里没有使用晨星的权限。”以诺无辜地望着他，“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希望我回去。我下次会请一名人类协助我转达。”
　　语气里怎么仿佛有一丝委屈？
　　明明知道机器人不会有委屈这种东西，但章荀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不落忍，“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回来，不过不能单独与潘交谈。你可以叫醒我。”
　　“是，我明白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詹姆斯的病房。章荀问道，“詹米情况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还好，只是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陶德一直在陪着他。”
　　陶德……
　　他和詹米好像是有点什么？这样看来，是认真的？
　　章荀露出一个苦笑。他应该为詹米感到高兴，可是这种时候，他笑不出来。
　　如果在你的生命接近尽头的时候，你才终于遇见你的一生所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詹姆斯尚且不用住在无菌室，他的情况比辛迪要好，正坐在床上跟陶德打牌。看到章荀，詹姆斯的眼睛整个地亮了起来，“阿荀！”
　　章荀挂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至少是他能做出的最轻松的表情，拉了把椅子坐近，开玩笑道，“看来你过得很滋润？”
　　陶德一边扔下一张扑克牌一边嗤笑道，“你能相信吗？他们这间医院还有个免费水疗中心。”
　　章荀挑起眉毛，“免费？”
　　“对啊，是病人就能用，还有机器人给你按摩。”陶德瞟了一眼詹姆斯，眼神里带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意味深长，“是个……非常放松的地方。”
　　詹姆斯低笑两声，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尤其是晚上十一点以后去，没有人的时候。”
　　章荀隐约感觉到他们两个在开车，但是没有证据。他无奈地瞟着这两个同样强悍的男人，稍微有些好奇谁上谁下……
　　以诺在旁边认真地说，“章荀，作为病人家属你也可以使用水疗中心。我可以帮你按摩。”
　　章荀哑然失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詹姆斯在一旁大笑，“说起来，服务机器人的业务范围好像很广啊？阿荀我觉得你可以尝试。”
　　“……你给我闭嘴。”
　　却在此时，另一个人拉开门走近病房。迪亚哥黑着脸，一言不发地靠在门上，看着他们。
　　陶德调侃道，“怎么了？你也被辐射了？”
　　“伊甸刚刚宣布降低失乐园的威胁指数到最轻微的一级，所有在失乐园附近巡逻的机械士兵都被撤走了。”
　　病房中顿时一片寂静。
　　宣布降低威胁指数，相当于在说作为世界上第一个难民国的失乐园不再是普通世界的威胁。这是二百年来第一次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不论亚当在做什么，他成功了，至少是阶段性地成功了。
　　伊甸兵不血刃，控制了整个失乐园。
　　而章朔还在里面……
　　章荀抓着椅子扶手的指节发白，他低声问，“普通世界有什么反应？”
　　“反应铺天盖地。有大概五百多万人在网络上抗议，但也有不少表示支持的。”
　　“还有更多消息么？”詹姆斯神情凝重地问道，“比如为什么伊甸做出这样的决定？它总得给出理由吧？”
　　“没有理由。”迪亚哥顿了顿，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一个小时之后，失乐园发出声明，说是愿意派出使者与普通世界的代表进行和谈，还说愿意为了促成男女之间的和平共处出访各个难民国。”
　　“也就是说……”章荀吞咽了一口唾液，却依然觉得喉咙干涩，“他们会派人来羽蛇城？”
　　迪亚哥点点头，“我估计那个大祭司不久之后就会有动作。”
　　章荀猛然站起，在病房里焦躁地踱步，“不对……亚当是想借这个机会，在所有地方埋下种子……”
　　“种子？”陶德问，“什么种子？”
　　章荀的脚步一顿，用一种近乎痛苦的表情看着他，“‘进化’人类的种子。”
　　没有时间再浪费了，章荀立刻离开病房，打算独自回去尽全力研发改良版的纳米机器人，同时利用羽蛇城所有收集到的数据来训练潘。但是他在走廊里走了一段，忽然被追上来的迪亚哥拉住了。迪亚哥二话不说，将他扯进了附近的单人卫生间，还把门锁上了。
　　章荀愕然。这要不是迪亚哥，只怕他已经在大喊救命。
　　“怎……怎么了？”
　　迪亚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在到基隆拿之后，我们就跟露希尔失去联系了么？”
　　章荀点点头，“记得。但她把行程都安排好了不是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尝试联系她，就在刚才终于联络上了，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钟，她好像在躲什么人，很紧张。”
　　“她有麻烦了？”
　　“她不肯说太多，好像是怕被监听到，但有一件事她说的很清楚。”迪亚哥压低声音，“她让我们小心那个服务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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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羽蛇城 （7）
　　一连两天，章荀都没有再离开过他和潘的研发厅。要撤销纳米机器人对人脑的影响比章荀预想中要困难的多。原本章荀以为纳米机器人仅仅是在修复了受损的细胞后继续滞留在人体内对大脑结构进行改造, 但是在仔细查看了纳米机器人的设计框架后, 他发现亚当的设计是在基因层面的。
　　由于纳米机器人要鉴别哪一些细胞是被病毒感染过的, 哪一些是原生的, 在注射前要将病人在被感染之前留下的包含DNA信息的样本细胞（如果找不到病人的，则可利用病人双亲的DNA）加入到纳米机器人的溶液内供它们进行比对研究, 之后再进入人体内, 它们就可以快速锁定那些病变细胞, 对其进行治疗或杀死。之后为了修复杀死细胞造成的损伤, 它们会刺激大脑垂体HGH的分泌，令DNA快速进行转录生成新的蛋白质。
　　显然伊甸对人类DNA的破译解码已经十分完善，但它并没有将所有的知识都透漏给人类, 而只是选择性地透漏了一些。利用这种微妙的知识落差，亚当锁定了几个目标染色体碱基对, 进行了微妙而精密的修改，导致那些DNA在转录的过程中发生控制内的变异, 最后表达为胼胝体出现外科上难以鉴别出的功能性“畸形”。正是这种功能性畸形, 使人类失去保存个体的本能。
　　问题是潘也无法确定亚当到底在哪些基因上做了手脚, 因为它所有的训练资料也还是来自人类的知识库。而章荀在这方面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判断。如果要从根源上修正这些纳米机器人他必须与羽蛇城的基因工程师合作。即便如此, 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在短时间内破译亚当的设计。
　　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他必须在后天就将纳米机器人注入到那些反叛者的体内，让他们“恢复”正常。
　　于是章荀面临着一个选择。他可以按照亚当的设计制造一批纳米机器人, ’治愈’那些反叛者，留在羽蛇城内继续他的计划。或者他可以选择带着濒临死亡的詹姆斯和辛迪，再加上一个平白无故被卷入这一切的迪亚哥, 再次踏上逃亡的旅途。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或许不会再有机会翻盘了。
　　他盯着屏幕上密集的字符，盯到眼睛发疼，头脑中嗡嗡作响。
　　他知道，这个决定之后，他就不再能回头。就算是亚当，也可以用对人性不够了解来做借口，但是他没有任何借口。
　　他将要选择做一件邪恶的事，一件他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选择去做的事。
　　一天后，他带着二十六支针剂来到了看押犯人的研究所。大祭司和田羽已经在等他，他们望着他，盯着他手里提着的箱子。
　　“我要亲自给他们注射。”章荀说。
　　大祭司点点头，示意保利诺将二十六名犯人押入观察室。所有犯人的额头上都被戴上了某种金属环，似乎是用来控制他们的行动的，以防这些经过改造的人突然试图反抗。
　　章荀带着箱子进入观察室，看着那二十六双被种种精神疾病折磨得疲惫而混沌的眼睛。
　　“我将要给你们注射纳米机器人。它们将会修改你们的大脑结构，使你们不会再继续痛苦。但是……它会改变你们的人格，修改你们的人类天性。渐渐地你们或许会失去一定的自我意识，或许会忘记自己是人类。我也许能找到办法修正副作用，但也可能找不到。如果你们有谁不想接受注射，可以现在告诉我。”
　　观察室外的田羽皱起眉头，想要干涉，却被大祭司阻止了。
　　“看看他们的反应。”大祭司平静地说道。
　　一个人问道，“注射之后，我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了？我是不是就能睡觉了？”
　　章荀平静而缺乏感情的眼睛望向他，“说实话，我不确定。也许你还是能听到，但是那些声音不会再困扰你。我想你是可以睡觉的。”
　　另一个人问，“真的所有痛苦都能消失？”
　　章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会获得平静。”
　　“那注射之后呢？他们会怎么处理我们？”
　　“如果你们真的被治愈了，大祭司同意释放你们。你们之前犯下的罪都可以被赦免。”
　　“那不同意的话，他们是不是要继续关着我们？”
　　章荀默然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箱子放到桌上，打开。二十六支针剂散发着淡淡的莹蓝色光辉。
　　一个被幻听折磨得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觉的犯人第一个走出队伍，疲惫而虚弱地对章荀说，“只要能让我睡觉，怎么都行。”
　　他伸出手臂，苍白的皮肤下透着青蓝色的血管。章荀深深呼吸，拿起一只针剂，在他的手臂上按下。
　　六只细小的针头迅速刺入皮肤，延伸入血管之内。莹蓝色的液体迅速被推下，数不清的纳米机器人被灌入犯人的身体。
　　章荀忽然觉得有些反胃，他咽了几口唾液，才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这些人没有选择，所谓的“自愿”不过是另一种强迫。而自己便是帮凶。从这一刻起，他与亚当其实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