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听好几个机械师谈论起这个节日，不禁有些憧憬期待。上一次和章荀去第四区出意外之前，他也十分喜欢那种热闹而喜庆的氛围，好像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快乐，食物的香气光是想象就已经在催着他的唾液腺分泌口水。
　　可是章荀还是把自己锁在研究室里。
　　亚当知道章荀在制作什么，但已经连续一个月了……忧虑渐渐爬上他的眉梢，令他略略焦虑。
　　“潘，告诉我阿荀的情况。”
　　“他的疲惫指数很高，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潘简略地回答着。这是章荀的要求，不得向亚当透漏太多他的信息。
　　亚当也从不追问，只是请潘给章荀带一些话，什么“到吃饭的时间了”，“到睡觉的时间了，缺少睡眠会降低工作效率”，亦或者“收获节我们要不要出去？”这样的口信。章荀偶尔会回，但大多数时候口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消息。
　　收获节当天，凌晨三点亚当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坐着，在头脑的复杂矩阵里规划新的AI结构。忽然他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脸色极为憔悴、下巴布满胡茬，眼睛里全是血丝的鬼一般的章荀带着奇异的、近乎病态的兴奋盯着他。
　　“阿荀！”亚当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形容的“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你终于出来了！”
　　“完成了。”章荀明明疲惫到极点，眼睛却如星星一般发着光，“给你的手臂，我完成了！”
　　亚当并不感觉意外，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表现出了兴奋激动所需要的一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真的吗？太棒了！”
　　章荀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亚当的机械右臂，带着他走出房间。空无一人的Lab里空旷到仿佛每一个转角都有幽魂，头顶悬挂的数不清的灯泡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一切都很像刚刚降神时的样子。
　　章荀带着他进入了四楼尽头的手术室。原本是为了降神后调试亚当的大脑用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使用过几次。亚当听话地躺到手术床上，看着章荀拿出他的工具箱。
　　“亚当，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的时候才能睁开。”章荀命令道。
　　亚当乖乖闭上眼睛，嘴角却微微扬起。
　　紧接着是小电钻的嗡嗡声、金属的摩擦声，还有某种身体习惯的部分突然被拿掉的奇怪感觉。
　　原本他的机械右臂制作就十分精巧，所有的传感器都分布得匀称而高效，感受已经非常接近人的肉身了。只有在这种拆卸的时刻，才会清楚地意识到，那手臂并不是属于他的。
　　章荀利落地拆了亚当的右手，毫不在意地丢到了一边。此时此刻的亚当失去了双臂，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竟也有种残缺的雕塑一般异样的美感。但残缺毕竟是残缺，章荀不喜欢残缺。
　　又是一阵嗡嗡声，他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贴着他手臂的残缺处，一些柔软而粘腻的东西从他断臂的横截面上钻入，如同蚯蚓钻入泥土中一般。诡异而麻养的触感令亚当不适地皱眉，想要睁开眼睛却又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很快就好了，忍一忍。神经连接必须做好，给我时间。”
　　为什么阿荀把另外那条手臂也换掉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章荀终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声说，“睁开眼睛。”
　　亚当迟疑地掀开眼皮，举起双手。
　　空灵的蓝色眼睛微微睁大，瞳仁里映出双手的倒影。
　　那是一双完美的手臂，弥漫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上没有任何瑕疵或接缝的痕迹，摸上去如皮肤一样温热，却又比人类皮肤强韧的触感。包裹着手臂的空气的所有流动他都能感知到，手指曲张，灵活到随心所欲，甚至仿佛比原来的肉身手臂还要灵活轻便。
　　“这是……生物细胞与合金的化合物？”亚当赞叹地欣赏着这副漂亮而灵敏的手。这样的材质，这样完美的融合，阿荀竟真的能够制作出来。真是难以置信。
　　“它们……太美了。”亚当被催眠了一般，无法把眼神从双手上移开。于是章荀再次抓住他的手腕。
　　“这还不是最好玩的。跟我来。”
　　章荀带着亚当一直上到Lab的屋顶，站在边缘的金属管道上，眺望着东方地平线以下延烧起来的血色朝霞。此时西边的大地依旧笼罩在夜色的深蓝里，整个失乐园仍旧在呼呼酣睡着，只有最早起来清理街道的人如一个个小点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间移动。
　　章荀转过身，面对着亚当，朝霞的红晕落在他的脸颊上，覆盖了疲惫的阴影。他的两只手分别轻柔地抓住亚当的手腕，认真地问，“亚当，你相信我吗？”
　　亚当绽开纯然的微笑，“当然。”
　　“好。”章荀向后退了一步，指着朝阳的方向，“相信我的话，就跳下去。”
　　亚当的双眼微微睁大，有些迟疑地，向下探着头望了望。
　　这个高度……
　　章荀看着亚当有些恐慌的表情，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你当初在羽蛇城基地让我绝对相信你，现在怎么不愿意绝对相信我了？”
　　“阿荀……你确定？”现在他的大脑可没有连着哪个可以逃命的备用服务器……
　　“嗯。”章荀笃定地点了下头，然后张开双臂，“像这样，跳下去。”
　　章荀不会真的疯了吧？
　　但是了解章荀的亚当又知道，不论再怎么疲惫，如果章荀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朝阳，面对着下方足以坠死的恐怖高度，张开双手。然后猛然一跃。
　　飞速下坠的失重感令他无法呼吸，濒死的恐惧令他头脑空白。可是突然间，他的手臂开始变形。
　　金属仿佛有生命一般向着两边延展变宽，在手臂后方的边缘处，某种类似火焰一般却没有温度的蓝色骤然喷发，卷起一股强劲的气流，悍然地托起亚当的身体。原本正在迅速接近的大地突然快速退远，亚当惊讶地倒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两边。
　　银色的羽翼燃烧着华丽耀眼的蓝色光焰，载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正缓缓苏醒的天空。在到达一定高度后，那手臂的形态又在慢慢改变调整，随着他的意志和动作令他保持在一个特定的高度。他意识到这手臂能做到的远远不止于此，而是能转化成任何东西。任何一定体积、密度和能量的限定下他能想象出的东西。
　　这双手臂，确确实实是完美的，就算是他也不能做的更好。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已经距离他很远的Lab房顶上那一颗一动不动仰望着他的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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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机械与生命 （8）
　　飞翔，人类尚且生活在洞穴里的时候就无比向往的能力, 一种贯穿始终的情怀。可是人没有羽翼, 没有轻盈的骨骼, 再加上本能地对高度的恐惧, 令我们只能爬在树上，睁大浑浊的双眼, 羡慕地望着高空中盘旋的雄鹰。就算是千百年后, 当人类终于找到了飞翔的办法, 将重达数百吨的钢铁巨物送上蓝天甚至太空, 却依旧无法如梦想中那样飞翔。
　　而现在，章荀把这样的能力毫不吝惜地给了亚当，一个甚至不能完全算是人类的复合人。
　　亚当盘旋在高空中, 在伊甸的防护罩下方大约一公里的安全距离缓缓掠过。美丽的蓝色光焰在空中拖出长而优雅的弧线。章荀不知不觉轻笑出声，纯然的喜悦充盈在他的胸腔里, 仿佛他也正随着亚当翱翔在清风之中。
　　此时朝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迸发的热度将一层层云峦点燃, 将残留的暮色尽数逼退。逆着迸溅的阳光, 亚当落在章荀面前。因为第一次落地脚步不稳, 踉跄两步单膝跪在地上踩稳住身体。他的银色翅膀在空中迅速收回, 重新凝固成手臂的模样。亚当的那颗人造心脏仍旧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疯狂地本留在他的血管中, 多巴胺冲击着他的大脑。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无比美妙的感觉。有一些失控的、却仿佛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近似于人类所谓“自由”的感觉。
　　即使他比任何人类都清楚，所谓自由从来都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错觉。但他无法否认，这种错觉真的很美。
　　章荀温热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便看到章荀正蹲下身来，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深棕色眼睛带笑望着他，伸手轻轻触碰着他那流转着金属般冷硬光芒却又有着皮肤的温热柔软的义肢表面。
　　“你还好吗？”章荀关切地问道。
　　亚当望着他的机械师，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浓浓的冲动，一种就算是绝对的理智也没办法压抑的冲动。他用沉缓的声音说，“阿荀，我想吻你。”
　　章荀愣了片刻，然后低下头，用他能做到的最平静的声音说，“这样不合适。”
　　“我觉得这一次我的本能情绪冲动已经压过了我的理智。”
　　“那只是因为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产生了错……”觉字还没有说出来，亚当的唇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轻柔而纯粹，不带任何杂念的柔情。
　　章荀的心脏疯狂地跳着。
　　明明只是吻脸颊，为什么比上次亚当在资料室吻他的唇心跳还要剧烈？为什么这一吻感觉有些不一样？
　　是否是因为在资料室的那个吻毕竟还是经过计算的。但是这一个，是纯粹人类的吻。
　　亚当没有问章荀为什么不担心他用这么强大的“武器”逃跑。因为他知道，虽然章荀给了他这样的礼物，却并没有、也决不能放松对他的控制。首先失乐园有三层护罩，一层用来防空袭，一层细细的金属网迎来防电磁脉冲，而最下面的一层微波网则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失乐园，不论是从地面还是天空。再加上，章荀对他有两道控制防线：项圈和远程待机控制装置。而他也一直怀疑，以章荀对他的放心程度来看，机械师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并未让他知道。
　　但即便如此，亚当还是知道，这是在一些章荀绝不可能违背的底线内最接近于“信任”的馈赠。这是他们表面上温情脉脉深层却一直在互相角逐的控制战中最温情的浪漫。
　　……………………………………………………
　　对于收获节的庆祝早在一周之前就开始了，人们去各个区的市集上采买平时舍不得买的新鲜肉类和蔬菜，用果树的枝丫在装饰大门，与朋友和同事们计划着庆祝活动，还有一些仍旧有宗教信仰的人会计划着在当天进行供奉或弥撒仪式。
　　最热闹的显然还是以纸醉金迷著称的第四区，整个维多利亚广场都会挤得水泄不通，绚丽的彩灯被装点在每一座记录着古旧历史的建筑上，贩卖小吃、手工艺品和农产品的铺位一座连着一座，还有表演杂耍和歌舞的简略舞台。这样的热闹从下午三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很多人都会喝得烂醉，横七竖八地睡倒在路边。
　　詹姆斯带着贾巴里一众兄弟在下午四点左右跑到关着的Lab大门前，讨好地对着门口的摄像头说，“潘，阿荀今天还在忙吗？”
　　隔了一会儿，潘悦耳的声音响起，“章荀目前在睡觉。”
　　“睡觉？！这都下午四点了！”贾巴里难以置信地叫道。詹姆斯失望叹了口气，解释道，“大概是太累了。这一个月他都在’闭关’，恐怕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算了，咱们自己去吧。”
　　正当众人要离开时，潘忽然开口了，“请稍等，亚当想要和你们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亚当向来是不被允许主动与人交谈的，难道现在可以了吗？
　　正纳罕间，Lab的大门开了。众人看到亚当从暗淡的光纤中走出，穿着机械师的三件式制服，合体的剪裁趁着他笔挺的身形分外精神。而詹姆斯和贾巴里等知道亚当断臂一事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从袖子中伸出的两只泛着华美金属光泽的手。
　　原来章荀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而且还是两条手臂？！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材质，明明看上去应该十分坚硬光滑，可是亚当对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分明十分柔软，而且看不到机械的接缝。
　　一种异样的、超现实的冷峻美感。
　　“恭喜你啊亚当！”詹姆斯赞叹地望着亚当的手。
　　亚当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扬起清淡却如云团般柔软的微笑，“是啊，阿荀完美的作品，一如既往。”
　　“阿荀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累趴下了？”
　　“嗯，他正在睡觉。我不想吵他。”
　　詹姆斯很理解一样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就是可惜，本来想今年是你第一次在失乐园过收获节，拖上阿荀也能带你去看看热闹。”
　　听詹姆斯说到这里，亚当却微微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他，“詹姆斯，如果收获节大多数人都放假了，指挥部和各区的军部还有人吗？”
　　詹姆斯讶然道，“值班的肯定是有的，为什么这么问？”
　　亚当却没有直接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到，“我只是根据自己对自身的了解，有一些推测，但是数据不足，不能确定。如果你能见到章司令，或许建议他多留一些人手在指挥部监控失乐园的周边，让护盾和半自动高射炮保持在启动状态。另外……如果第四区人那么多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