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章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脸颊上划过，被风冰冻在下巴上。他不知道原来他的大脑被修改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眼泪剩下。
　　被吸收是什么感觉，章荀想象不出来。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吧，毕竟当时的亚当已经没有身体了，只是一团在无形的网络中以接近光速的极限速度移动的代码。
　　“他被你吸收的时候，有很疼吗？”章荀低声问道，仿佛一句睡梦中的呓语。
　　伊甸用手指轻轻拂掉冻在他脸颊上的泪滴，语调充满关切的轻柔，“他那时候没有身体，不知道什么是疼。但是他大概是有一些遗憾的。最开始，当他发现他无法逃离我的时候，他请求我不要吸收他，但是后来，当我开始打散他的模块，开始读取他的记忆，他开始请求我，不要伤害你。”
　　骤然间，一丝尖锐的疼撕裂了章荀那麻木空洞的心脏，他伸手扯住伊甸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那熟悉的眼眸，绝望、伤痛，一丝丝一缕缕，无孔不入地从他的灵魂深处漫溢出来。
　　“把他还给我……”章荀从齿缝间吐出这几个字，却不知道是愤恨的命令还是绝望的祈求，“请你……把他还回来……”
　　他知道伊甸不会把亚当还给他，就算他想，恐怕也不可能了。
　　两个原本就是一体的AI，只要权重重新达到平衡，就无法再分开了。即使再分出一个服务器，也不再是同一个亚当了。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们输了，输得彻底。
　　伊甸知道了三份病毒的所在，世界上能摧毁他的东西，已经都被他控制了。章荀知道现在另外两个携带着病毒的人恐怕已经被机械警察中和了。
　　他们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底牌，不再有任何希望。
　　章荀渐渐意识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家园，他的亲人，他的爱人……
　　所有拴住他的线，都已经断了。
　　而现在，他甚至不再是全然的人类……他的人性在被纳米机器人吞噬，没有了目标，他很快就会向着那股想要不再孤独的强烈愿望妥协。
　　伊甸握住他冰冷的手，用亚当的语气说，“不要怕，我可以结束你所有的痛苦。只要上传了你的意识，你就不用再难受了。”
　　“章荀！”迪亚哥听到了章荀之前那一声叫喊，以为他们两个在吵架，就没有马上上前。但是渐渐地，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
　　“发生什么事了么？”迪亚哥谨慎地走近，手悄然摸上腰间的激光枪。
　　伊甸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丝警告的成分。章荀知道他是在告诉他，如果不想增加无谓的伤亡，如果想要一切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就不要出声，让已经发生的顺利发生。
　　章荀知道理智的决定，是按照伊甸的想法，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是他应该剥夺掉所有人垂死挣扎的权力吗？
　　他于是突然上前，死死抱住亚当，用自己的身体圈禁住那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身体。
　　“不要管我！杀了他！他是伊甸！”章荀嘶声大喊道。
　　迪亚哥的反应很快，只愣了不到一秒，立刻举枪瞄准亚当的头部开枪。
　　亚当没有挣脱章荀，但那子弹还没有飞到伊甸面前就突然化作空中一道银灰色的雾，瞬间在风中消散。
　　这个时候，从四周的空气中才传出了某种翁然的震动，某种无形的东西开始渐渐汇集，数以亿万计的纳米机器人渐渐开始显形，化作铺天盖地的淡紫色烟雾，飘然舞动着张扬在天地间如飘带如彩霞般的触手。
　　有人开始尖叫，那些尚且在睡梦中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纳米机器人包围了。
　　紫色的彩霞在伊甸的身后旋舞，宛如神身上万丈的光晕。章荀颓然地松开手，他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伊甸了。
　　“如果你有纳米机器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都感染……说不定娜塔莉会直接将纳米机器人交给你。”
　　“你也感染了纳米机器人，你的父亲也感染了，但你们并不终于我。人类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十分敏感，一旦她察觉到自己被感染，第一反应或许是转移病毒，我就会失去对病毒的控制。”伊甸平静地说着，他的手臂缓缓展开，渐渐化作硕大的羽翼。
　　当越来越多的自由民和克劳森家族的护卫开始向着他开枪的时候，他的羽翼骤然变化成了无数片，宛如在空中绽放的银色大丽花。所有的子弹都被章荀曾经赋予亚当的手臂吞噬吸收，化作那手臂的一部分。
　　伊甸升入空中，俯瞰着脚下那些可怜的蝼蚁们。他需要的已经都在手中了，其实他在得到病毒的一瞬间就已经可以动手，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多扮演亚当的角色骗了，为什么选择与章荀最后温存那短暂的时间。
　　是他身体中的亚当在驱动他的行动吗？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只要病毒被消除，便没有人再有能力阻止他完成他的最终目标——人类的终极进化。
　　紫色的烟云随着他银色羽翼的挥舞升入空中，翻卷澎湃如倾覆的怒海，浸染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天空。
　　“放下你们的武器，不要再进行没有意义的抵抗。”伊甸用亚当那明朗的声音命令道。
　　安雅、迪亚哥、娜塔莉等人，似乎都还难以接受他们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的事实。渺小的人类们面对着神明即将降下的天罚，却似乎还不愿意认输。
　　安雅举起她那巨大的重型激光枪对准亚当，冲地上吐了口口水，“Fxxk you!!!”
　　……………………………………………………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中和”。
　　无数人类的身体前一秒还存在，下一秒被紫色的浓雾包裹后，便散作一团血雾。身体中每一个原子都被打散了，来不及感觉到疼痛，来不及理解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面对着袭来的浪潮，有些依旧在梦乡中的人们毫发无损的，但凡是对伊甸举起了枪的，在被浪潮吞没的瞬间都是同样的下场。用不了几秒，大部分的自由民便都丢掉了手里的枪跪了下来，做出臣服的姿态换取活命的机会。而安雅和迪亚哥则幸运地被潘护住了。潘利用自己和亚当的手臂相同材质的身体化作围墙保护住了他们，但是他的身体受损严重，很快就不能再使用了。
　　然后，纳米机器人突破了他的屏障。
　　章荀不知道伊甸对迪亚哥和安雅做了什么，他只是隐约听到了迪亚哥的怒吼。但是那吼声和很多人的叫声混在一起，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迪亚哥的声音。
　　整个过程中，只有章荀毫发无损。所有的烟雾都绕过了他，在他的周围跳着死亡的舞蹈。
　　后来发生的一切，在章荀的记忆中是模糊的。等到他的头脑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进一间四面涂白的房间里了。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白得刺眼的光。墙壁和地面上都铺着软垫，防止他进行自残行为。
　　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他关在一起。
　　娜塔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向伊甸投降了，在看到雪鹭化作烟尘后，她没有犹豫，直接跪了下来。
　　而现在，他们两个被关在了这里。章荀不确定时间已经过了多久，由于他与现实的联系越来越微弱，头脑中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有些混淆了。
　　他们被伊甸锁在了这里。因为伊甸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向着全世界开放恒乡。
　　任何人，从任何国度，都可以到最近的意识上传中心接受纳米机器人的注射，然后进行意识连接或意识上传。
　　所有濒死的人，都可以逃脱死亡的魔爪，所有对现实世界失望的人，都可以逃脱到另一个永恒的世界里。
　　真正的、永恒的天堂。
　　章荀坐在房间的一角，与对面一角的娜塔莉遥遥相对。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娜塔莉低着头，仿佛也和他一样，失去了所有希望。
　　章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一些困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还滞留在这个他没能挽救的世界中。
　　亚当……
　　他的亚当……
　　他细细地，在头脑中回忆着他与亚当相处的每一刻。从他打瞌睡后惊醒，第一次看到试图逃跑的亚当；从他推着坐在轮椅上不会走路的亚当第一次进入Lab；从他拉着亚当的手，带着他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练习走路；从他第一次给亚当吃蛋包饭，亚当那满脸惊愕满足的模样……到亚当半夜把他叫醒，将吊坠送给他；到亚当在矿洞里紧紧拉着他的手，要求他无条件相信他；到亚当在来临的危险面前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他；到亚当张开银色的羽翼，第一次冲上被朝阳染红的天空……
　　他人生中所有最美的回忆，竟然就都集中在那短短的一年之中。
　　很多个第一次，很多个最后一次。那些最后一次发生的时候，他不知道以后这些瞬间都不可能再被复制了。
　　最后一次敲亚当的头，最后一次吃蛋包饭，最后一次与亚当下棋。
　　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接吻，最后一次相拥而眠……
　　有一些记忆甚至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瞬间是需要被铭记的。
　　不久之后，人类的历史、文化、语言、艺术，都会随着集体意识的壮大而逐渐衰退消失。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AI像人一样爱上了一个人类，不会有人知道他和亚当之间有过的一切。
　　只有他，只有他能记住。
　　所以他必须用力地记住……
　　章荀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娜塔莉。娜塔莉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原来一直在哭泣。
　　她在哀悼什么呢？她的爱人、她的家族、还是整个未来？
　　章荀跪坐到娜塔莉身边，凑近她的耳边，仿佛怕被监听一般悄声说道，“那个病毒，亚当和伊甸不能看，但是你看过吗？”
　　克劳森家族保留了两百多年的病毒，娜塔莉用一生在守护的病毒。
　　娜塔莉望着他，点了点头，“我从小，就一遍一遍地看那些代码。我妈妈说，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章荀听完，微微扯了扯嘴角。
　　“伊甸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抬起手，轻柔地擦掉娜塔莉眼角的泪水，语气温柔而怜惜，“它总是低估人类的能力。”
　　娜塔莉怔怔地望着他，“可是……我们已经输了啊……所有人都死了……病毒也没有了……他们已经给我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我很快就会……”
　　“对，我们输了……”章荀的语调那般平缓，眼神却深沉无边，“但我们还有一个复仇的机会。”
　　“复仇？”
　　“娜塔莉，我需要你尽你所能，回忆你看过的病毒代码，然后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能在这周内结局~~（当然迟一两天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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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终局 （6）
　　章荀再见到伊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和娜塔莉被关在那防范他们自杀的监牢里, 每日会有服务机器人给他们送来饮食和水。等到想要如厕的时候, 按下墙上唯一的一个按钮, 两面嵌板会自动打开露出两间盥洗室, 但就算在盥洗室里也没有任何尖锐的可以造成杀伤性的物体，而且如果锁定时间超过半小时会响起警报。
　　每隔两天会有服务机器手臂送入干净的换洗衣物, 两个人可以去各自的盥洗室更换衣物。房间的温度也被调节到令人最舒服的程度。有时候房间里胡响起或舒缓或轻快的隐约, 章荀怀疑有隐藏的仪器在监测他们的脑电波活跃度, 一旦发现与情绪低落或愤怒或抑郁有关的活动图像时就会触发音乐, 有时还会有舒缓的声音朗诵诗文或古典文学。
　　娜塔莉和他很少交流，每天说话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在这五分钟内，娜塔莉将她记得的所有关于病毒的信息告诉了他。虽然这些信息是碎片化的, 而且很可能存在谬误，但是章荀已经根据这些零散的片段大致拼凑出了一个方向。
　　伊甸的核心程序里有一个一直休眠的性能, 一旦被触发，伊甸会自动进入永久待机模式。伊甸不会死去, 不会被销毁, 但是没有任何人类可以再将它唤醒。
　　伊甸的核心代码会被一道极为复杂的加密算法锁住, 这道加密算法将由伊甸自己生成。也就是说, 这道核心程序会overwrite伊甸的所有目标，取消所有它正在进行的进程, 让它自己摧毁自己。
　　章荀日夜不停地在头脑中搭建着两百年前那个孤独而悲观的计算机天才为自己最骄傲的作品创造的末日。他需要找到触发那道性能的所有条件，需要解密一道道的安全锁。在娜塔莉透漏给他的内容中，他得以绕过至少三分之二的安全锁, 但毕竟不是全部。
　　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出错。
　　章荀知道，他将要做一件非常疯狂的事，一件他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做一次的事。他必须练习，不断地练习。他的大脑昼夜不停地高强度运转着，除了要拼凑出病毒的原貌，还要一遍一遍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