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冯远星颔首施礼,“但方修士,恐怕也早非清霄派人士了罢。”
方秋水轻笑一声:“我倒也没想到,清霄派众弟子会放你们进来。”
冯远星正欲答话,赵雪寒却打断。“等等,”他道,“现在两个魂魄在我身体中。我有些头晕,再如此下去,恐怕不妙。”
他环顾人群:“那边,能否匀一个身体给你们杜掌门?”
“不必。”严珂突然发声,“我把林决的身体带来了。方才不太方便,放到了门口托人照管。”
话音一落,姜行便神色复杂地抱着林决的身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将林决毫无知觉的身体扶稳后,赵雪寒踉跄了一下,在那一瞬,郝亮的元神便投到林决的身体之中。
郝亮睁开眼,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姜行伸手搀扶。郝亮有些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姜行轻轻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方秋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房间外,清霄派的弟子渐渐围拢过来。他们的神色或惊恐,或质疑,或愤怒。人群中,有人突然发声。
“方师兄,怎么是你?师父呢?冯掌门说师父遇害,这是怎么回事!”
方秋水沉默不言。郝亮注视着他,道:“你平日放任弟子为非作歹,无比偏袒。今日却不惜牺牲他们性命,强行闯阵。弟子必然心中起疑。冯远星一说梁铎有恙,介于其身份和对掌门的疑虑,他们便轻易放行。”
方秋水依然一言不发。清霄派一弟子走上前,质问道:“我看掌门他亲自进了这间屋子,怎么是你?掌门他在哪里?”
赵雪寒嗤笑:“这梁掌门,恐怕早就被他杀死了。你与其问这个,不如问问他梁铎的尸骨埋在哪里比较合适。”
清霄派众人哗然,纷纷表示难以相信。冯远星一声叹息,甩手抛出三枚木牌。
那木牌漂浮在空中,分别刻着杜苏木、郑方海、梁铎三人的名字。唯有刻有杜苏木名字的木牌光亮如新,其余两块皆已破败。尤其是梁铎那一块,早已腐坏多年,似乎轻轻一碰,就能碎成粉末。
“这是在师父郑方海密室找到的,三人的本命牌。”冯远星道,“三位掌门生前交好,这三枚本命牌,每人各有三块,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以便互相联络,及时搭救。”
“梁掌门的这块,已腐坏成如此程度。恐怕他本人,早已不在人世。”他垂下眼,“甚至比我师父去得更早一些。”
屋内屋外众人鸦雀无声,清霄派弟子面面相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方秋水凝视着悬浮于空中的木牌,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我已不必隐瞒。他究竟怎样死的,我本身记忆极差,早已记不清了。”他道。
“但我没有杀他,也从未起过杀死他的心思。这却是肯定的。”
郝亮注视他片刻,道:“郑方海曾拿到过保留我记忆投影的慧石,误以为那是我的元神碎片。”
他顿了顿:“那些记忆和形象,明显是从梁铎的视角而来。”
方秋水抬眼,微微一笑。“不愧是杜掌门。”他道,“那时便已经怀疑师父了吗?”
“我怀疑他。”郝亮道,“但我也了解他。”
“梁铎为掌门之后,家教严格,自幼平行端正,性格单纯。以我对他的认识,他断然不会做出诱骗郑方海铸成大错之事,况且,此事对他也无任何好处。思来想去,也只能有一个结论。”
他紧紧盯着方秋水:“就是有他所信任之人,哄骗、或是挟持他,用慧石印下他的记忆。”
“在他周围的人中,除了我,也就只有你与赵雪寒懂得慧石的用法。”
方秋水笑了笑,却不言。郝亮注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深入衣襟中,掏出两枚慧石。
“你对外人说慧石虚幻,不可使用。然而自己却将记忆全存于其中。在你房内,关于赵雪寒的慧石散落放置,极易取得。然而另外一些慧石,却封藏得极好,下了几层咒符。”
方秋水脸色微微变了一瞬,随即又保持住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杜掌门是咒符高手,这些又怎能难得过你。”他道,“但私闯他人住所,终究是不妥之举。”
郝亮没有说话,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慧石,影像顿时出现。
“郑掌门近日情绪低落,不如留一份杜掌门的影像给他。”方秋水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同时出现的,还有梁铎的面容。
他接过方秋水递来的慧石,仔细检查。
“若郑掌门思念时观看,也多少能多个念想。”方秋水道。
梁铎点点头,将手中书卷收好,道:“那我做好后,亲自给他。”
“无须烦劳师父。”方秋水道,“弟子前去即可。郑掌门几日之内,恐怕也不想见人。我将这些慧石交给他的弟子。”
梁铎沉吟片刻,答应下来。房间顿时变得灰暗,影像到了另一场景,似在地库之中。方秋水在书架间,将一本书翻到写着“元神集,故人归”的一页,轻轻放到了摆满布条的桌面上。
影像转换,又到了另一幕场景。梁铎与郑方海坐在一张桌案两侧,低声商议什么,方秋水似站在帷幕之后,观察二人动向。
“方海兄,莫要玩笑!”梁铎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聚魂术是何等邪术?我从未听说过!以百名修士之命去换杜兄一命,我不同意!”
郑方海咬牙皱眉:“杜兄殒命,你不伤心?换杜兄回来,有何不可!”
“方海兄。”梁铎声音低了下来,“杜兄魂飞魄散,你我皆眼见为实。这魂玉,又是哪里的说法?若方海兄思念杜兄,前几日我令弟子送去……”
“莫说废话。”郑方海摆手,双目注视着梁铎,“几日后,我将带领三派联军,至望断谷讨伐魔修,借你梁铎修士百人,可好?。”
梁铎锁眉:“我从未听得望断骨有魔修之乱。方海兄,你……”
“你借还是不借!”郑方海厉声道。
“……不借!”梁铎咬住嘴唇,沉沉道。
“好个兄弟!我看错你了!”郑方海怒言,拂袖离去。梁铎拦阻未果,最后颓然地倒在座位上,扶额叹息。
影像再度变换。“啪”一声轻响,一块功德牌被掷于地上。木牌表面,瞬间冒出浓浓黑烟。那团黑烟渐渐凝聚,形成一个漆黑的孔洞。
方秋水抬眼,梁铎站在他面前,神情凌厉严肃。
“你如何解释。”他道,“这是从你手中拿来,百姓为感谢三派修筑长明灯特地制作的本命牌。牌中竟暗藏苦界之力。怎么回事!”
“弟子不知。”方秋水淡淡道。
梁铎紧紧凝视着他。“……作孽啊!”他突然长叹一声,掌中印雷,一把将那功德牌一劈两半。
“长明灯我已调查过。”梁铎沉声道,“其间竟有与苦界相连的通道。苦界与此界通过长明灯不断相融,终究会结为一体。到那时,此界将同苦界一样,凡人无法修炼,修士无法结丹飞升。”
他沉下眉,声调严厉:“清霄派由你全权负责此事。届时修士不得道法,天下大乱,这个责任,你担负得起吗?”
方秋水沉默不语,少顷,他淡淡道:“与苦界一样,天下再无修行飞升,众生平等,这难道不是件好事?”
“你……”梁铎没有料想方秋水竟会如此反驳,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沉沉叹了口气,向空气中挥手,便有一只刻着方秋水姓名的木牌落到梁铎手中。
“我不懂你的心思。”他望着梁铎,道,“但你私改长明灯,通联苦界,已是一等罪状。更何况……”
梁铎咬紧了牙关:“杜兄飞升之日,提议我送那张功德牌给他的人,是你。”
“我不知长明灯有异,也不知那张木牌有异界之力。但你是知道的。”
“修筑长明灯不是功德,而是孽债。再加上木牌,更是串通异界之证。杜兄若是带这块木牌上升仙台,又怎可能不会……”
他的声音愈发颤抖,握住方秋水本命牌的手指节发白。最终,他垂下头,将那本命牌掷于地上,唤出一道闪电,一把将那木牌劈成了两半。
“方秋水。”他严厉道,“清霄派内,再无你容身之处。明日我将亲自押你至圜土山,陈诉罪状,听从长老发落。”
“好。”方秋水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平静无比,“但师父又岂是清白无辜的?”
“你说什么?”梁铎沉声道。
“郑掌门所坚持拿到的杜掌门的元神碎块,”他淡淡道,“其实是师父你给他的慧石。若是圜土山的人调查下来,必然会给文天冬翻案,查出是你唆使他屠戮修士,收集元神的。”
“到时候,清霄派名声恐怕不保。”
梁铎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他道,“两位兄弟,都阴差阳错,借我之手遇害。”
“我自然不清白。与你同去,是我早已做好一同受审的准备!”
方秋水沉默了片刻。“既然如此,那我也别无他法了……”他轻声道,屋中四角顿时涌起浓重的黑雾。
“师父将这功德牌放至身边已许久,恐怕早已被苦界之力所影响,功力损失不少。”他望着黑雾将面露惊诧、却反抗无力的梁铎吞没,淡淡道。
“师父待我不薄。您今日约我独处,也是想在众弟子面前,给我这首徒一个面子。我本想与师父商讨,达成协议。但奈何师父一意孤行……”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只能……先让您小憩片刻了。”
第135章 反转
慧石的影像渐渐转暗,最后变换成一处地道台阶。方秋水手持油灯,缓缓下行,地道转角处,隐隐约约可见一双枯萎的手,无丝毫生机地瘫于地面。
影像中,方秋水停下脚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郝亮阖眼,轻轻弹指,慧石一闪,影响顿时消失。
“想起来了?”郝亮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方秋水望着影响消失之处,沉默半晌,缓缓道:“没有。”
“影像所示,应当都是事实。但我记忆不好是真的,并无丝毫狡辩之意。”
他轻轻抿住唇,片刻之后,又道:“我对师父一向感恩敬重,从未有加害之心。”
“我本想暂且先囚禁他,待事成之后,再还他自由之身。没想到他不甘受辱,竟自毁而亡。”
“荒唐!”冯远星突然道。他一张严肃稳重的脸上,难得出现如此怒意。
“你说敬重?所谓敬重,就是一意孤行,害死师父?我元成派与方修士你并无恩怨,你究竟为何要设计残害元成派掌门,令他最终身败名裂!望断谷百名修士的冤魂不会放过你!”
方秋水朗声笑了起来。“我做了什么?”他向冯远星道,“我不过是告诉他,若想要复活杜掌门,可以用这种方式罢了。”
“借权力和力量,将修士性命视为草芥,一意孤行,不全是他自己的决定?最终遭到反噬,不也是郑方海造的业,结的果么?”
“你……”冯远星音调中带着怒火,他攥紧剑柄,周身真气环绕。“掌门!”一旁的元成派修士急忙轻按住他的肩膀。
“你究竟有何目的!”冯远星质问道。
“目的?”方秋水抬起眼,望着四下众人,微微翘起嘴角,“我没有目的。”
“不过是有趣罢了。”
众人哗然,交头接耳。赵雪寒拧眉望着他,一双紫眸透出无法捉摸的神色。
“我本是无丝毫修行能力之人。”方秋水道,表情轻松自如,仿佛在闲谈家常,“凭借别人施舍的一点修士元神修炼,才勉强挤进修士之位。而现在……”
“我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难道不有趣吗?”
郝亮脸上露出些许难以置信神色。方秋水转身,对他轻轻一笑。
“杜掌门,”他道,“你方才不是好奇,我为何一向待弟子宽容,任凭他们胡所非为,近日来却突然性格大变,用他们的性命试探剑阵?”
“这其中原因,你应当最明白才是。”
他缓缓抬手,昏暗的墙角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只手臂长的青蛇。方秋水弯指,那蛇便腾空而起,落到他的手掌中。
他合指捏着蛇颈,冷冷注视着青蛇在他指间扭曲挣扎,随即猛一用力,蛇便被他掐死在手中。
“近日来,田野市郊,长明灯处,出现无数这种小蛇。”他将蛇的尸体抛掷于地面,望着郝亮道,“它们松动泥土,破坏长明灯的地基,搬走灯火。”
“这应当,是杜掌门的杰作罢?”
郝亮不置可否,方秋水轻笑一声,自顾自道:“这些蛇,古怪得很。我派人去修长明灯,没出两日,便立刻又将其毁坏。”
“长明灯毁坏,与苦界的联结自然会断,长此以往,修士定会重新恢复功力。我看我煞费苦心布置的百年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自然心急如焚。急于找出号令这蛇的始作俑者。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破阵。”
“也罢,”方秋水笑道,目光在众人间环顾,“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不知,尔等将如何处置我?”
郝亮与冯远星互相对望,轻轻点了点头。“按梁铎的办法,”郝亮道,“押至圜土山,众人商议后,再做定夺。”
“不错。”方秋水道,“就是不知,我的罪名将会是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我从未杀人,做的事,最多不过是联结苦界、影响修行,以及挟持师父罢了。以此,杜掌门能给我定多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