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玉虎庄的幼剑在这座林中。凡是见到玉虎庄幼童的人,都必须死。严珂本该拒绝,然后趁着男人不注意,亲自割下他的脑袋,然而此时却产生了一丝不舍的感情。
他不想看到那双柔和明亮的眸子在这片树林中丧失光彩,然后渐渐塌陷,最后化为食腐动物的食物,与那些丑陋的尸体一样。
男人没等到严珂回答,却也不在意,他轻轻向严珂施了一礼,便转身,踏着草叶离去了。
严珂注视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之中。等到再也感知不到一丝气息时,他缓缓从树上落下,回到庄中。
当他打开庄中大门时,便看到窗口有小小的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见到是他,便松了一口气,直接跳到院中。
“怎么样?”小童跑到严珂面前,问。
“已经走了。”严珂心里仍想着那个人,有些心不在焉。
“走了?”小童疑惑道。严珂却没有反应。他看着小童的手,不住地想起那人的手掌盖在自己头顶的触觉,不由得拉起小童的手掌,放在手里捏了捏。
果然人类的手比剑的手要软很多。严珂想。
“庄主?”小童被严珂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声音不禁微微提高了些。严珂回过神。他迅速收回手,然后从怀里掏出男人给的布袋,扔给小童。
“这是……?”小童疑惑道。
“糖。”严珂想起男人对他说的话,答,“分给其他人吃。”
“糖?”小童眼睛睁大了,“就是书里写的那种?小小的,甜甜的东西?庄主是怎么拿到的?”
“进树林的人给的。”严珂道,“他说小孩子都喜欢吃。”
“奇怪的人。”小童嘟囔道,打开布袋,“怎么会有人随身带这么一大袋糖的。”他捡起一颗,放到自己的嘴里,顿时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好吃?”严珂问。
“好吃。”小童开心道。他迅速抓了几颗,放到严珂的手里,然后便奔跑回大宅,与同伴分享去了。
严珂握着糖,坐到了树荫下。他重新打开书,一行行字映在眼里,严珂却读不下。
“不要相信任何人类。”曾经的庄主在化剑前一刻,这么对严珂说过,“靠近玉虎庄的,都必须死。放走一个,灭亡的就将是我们。”
严珂攥紧了拳头,那糖在他手中化成碎末,黏腻地粘在指缝之间。
我应该杀了他。严珂想。我当时为何会犹豫。
下次不会了。下次他若是再出现在树林中,我不会与他说任何话,直接割断他的喉咙。
他想着那双眼睛,心中有些惋惜。
然而那人却没有出现。在几个月后,当严珂意识到情况有异时,有一群陌生人已经走过了迷境与风阵,他们损失了部分同伴,径直来到庄前,将门破开了。
牢固的天丝编成的网从天而降,写满古怪符号的纸张从那群人的手中飞射而来。在小童的哭喊之中,严珂的身上突然涌出黑色的斑痕。他无力抵挡,倒在地上之前,扫过了那群人的眼。
那些人眼里蕴着激动与贪婪,没有一双是严珂曾看到过的,清冷而温柔的双眸。
严珂的功力被封,与庄中的剑被锁住手脚,塞到一个黑暗的地方,然后又被拉了出来。他被绑在一个地窖之中,面前画着一大片符文。
他眼睁睁地看着庄中的小童一个个被人拖到符文中间,被人强制张开嘴,塞进一颗颗灵石。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童们一边干呕一边吞着石头,直到一把玉剑穿破他们的胸膛,掉落在地上。
“又成了一把剑!”严珂听见那群人的声音中带着兴奋。地上的玉剑迅速被人拿走,而小童的身体被人无视,在血泊中逐渐缩小,最后化为不可见的尘埃。与血液一起浸入地下。
严珂闭上了眼睛。
果然如此。他想。果然如此。庄主他没有骗我。
“这把青玉剑怎么办?”黑暗中,他听到有人问。
“青玉剑极为难得,若炼好了,或许能成为三界第一剑。”另一人道,“老爷特地寻来了火玉。若将火玉与青玉融在一起,这剑必然就无敌了。”
“但是火玉……”那人欲言又止。
“试试总没坏处。”另一人说,“即使最好的青玉剑没成功,我们还得了那么多剑呢。”
严珂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一把把玉剑整整齐齐列在地上。
三十七把剑。那是玉虎庄除严珂外全部孩童的数量。
严珂的太阳穴突然抽痛起来。连带着身上漆黑的斑痕,让他整个人都痛苦无比。他恨不得此时此刻有也有一把剑刺破他的胸膛出来,狠狠地将他劈成三十七块,一块块摆在那些剑面前,来祭奠他的同伴。
他狠狠地望着身边站的人,那人却丝毫不在意严珂的目光。他拉着锁住严珂脚腕的铁链,严珂跌在地上,那人便直接拖着他,将他拽到符文中央。
严珂趴在地上,他想要反抗,却没有一丝力气。被抓住头发强迫抬起身时,他看到自己面前放着的,一块通红如火焰般的石头。
几人围坐在石头旁,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见地上符文的黑色痕迹顿时以石头为中心闪出了金光。金光逐渐扩散,那石头也仿佛燃烧起来一般,发出耀眼光芒。
严珂对着那石头,只觉得身上像着火一般灼烧得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却被人用力抵住了肩膀,向那石头方向凑去。
严珂用尽全力挣扎,然而却抵不过控制他的力量。他像那群小童一样,被人强制地掐住下巴,将嘴打开。
那石头危险地闪烁一下,周围颂咒的人齐声大吼,一抹红光便从石头中涌出,直接窜入严珂的口中。
第99章 交融
仿佛将岩浆灌入,严珂的口腔到五脏六腑,顿时像被侵蚀一般疼了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大叫了一声,想蜷起身体,却依然被人牢牢控制住。
“就快好了!”那人的声音带着兴奋,“就快好了!”
严珂痛苦地挣扎着。他整个人形仿佛只有一张皮,皮下全是翻滚炙热的火焰,灼得他连呼吸都停止。他的嘴唇被自己咬破,流出的似乎也不是血,而是腐蚀性的液体,将所经过之处的皮肤都烧灼溃烂。
快了吗?快了吗?剑要从我身体里出来了吗?严珂意识不清地想着。他们化剑时,也是这么痛苦的吗?
压着严珂肩膀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将严珂推到了地上。
“不对劲!”周围的人群开始杂乱起来。严珂没了束缚,终于可以将自己整个人缩起来。他浑身上下,都像有烧红的针在扎一般。他感觉体内那些岩浆,马上就要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散成一滩。
周围人影晃动,有人凑近严珂身边,似乎在他身上划着符文。严珂只觉得那手点在身上,仿佛刀割一样,心中一阵烦躁。他猛地转身,拽住那人的手。那人只楞了一下,顿时痛苦地大叫起来,他的五官像泥一般融化,只一瞬间,一个完整的人,竟成了地上的一滩血水。
而地上的金光,此时越发强烈。血落到地面,迅速蒸发,涌出一股腥臭味道。周围的人此时已经吓得惊叫连连。严珂趴在地上,看着那人的骨头一点点被烧成黑色,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丝诡异的快意。
他强忍着痛苦,站起身来,朝那群人扑去。惊恐的叫声逐渐增加,又逐渐减弱,空气中的血臭浓烈。那群人破损的衣物落在地面上,燃起火苗,然后延展成熊熊火焰。
严珂在火焰之中放声大笑。那原本有数十人的地窖,此时已一丝生命的痕迹都不在了。三十七把玉剑躺在地上,剑身静静地映着火光。
严珂的身体越发疼痛,他咬着牙,飞奔到地窖门口,将门一把扯开。
一座宽敞的大堂呈现在他的面前。大堂中热闹非凡,许多衣着体面、气质高贵的人类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那些人说着什么“剑”什么“价值”什么“富贵”的话题,见到严珂后,全都呆住了。本来热闹的房间,顿时寂静无比。
“怎么回事?”有一人声音洪亮,大声喝道,“地窖的那些修士呢?”
没有人回应他。
严珂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红色的液体从他眼眶、耳鼻中流出来,烫的他皮肤越发疼痛,他也顾不得抹去。
他狰狞而痛苦地笑着,一步步走入人群之中。
待严珂醒来后,四周已什么都没有了。
他本应在大堂之中,然而此刻举目望去,却是一片焦黑。
严珂撑起身坐起。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干净的毯子上。他还未弄清怎么回事,却先意识到身上那痛苦的烧灼感丝毫没有减轻,胃部又加了一股翻涌而上的恶心。
严珂垂下头,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一片靛色的身影缓缓靠近。严珂听到一声轻叹,瞬间便有一股凉意从头顶盖了下来,让他的不适缓解了很多。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双他曾见过的,冰冷而明亮的眼睛。
那人望着他,将手盖在他的头顶,眼里曾带着的温柔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严珂的心突然绞了一下。
若是一开始将他杀了,就好了。严珂咬牙想。若是他死了,他们都不会死。
他伸出手,想紧紧抓住那男人的手,让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在自己眼前惨叫融化。然而当他想到面前这人化成一滩血水的模样时,手却在空中滞住了。
那人看着严珂,微微垂下眼眸,他缓缓握住严珂的手。严珂有些惊慌,想将手向后缩,却被男人紧紧攥在手中。
男人的指节柔软而有力。他略带凉意的掌心,裹住了严珂炽热的手掌。严珂的手顿时成为全身上下最舒适的地方。
“是我大意了。”那人握着严珂的手,沉声道,“我本是在门派聚会上随口一提,说那林中住着一群孩子,却没想到那些人会想得那么远,竟然会将你们找出来……”
他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注视着严珂,冷目灼灼,沉静无比,却又带着悲伤。
“全都是我的错。”他说。
“你要恨便恨我,我不解释,也没有怨言。”
严珂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了看男人的手,然后抬头,环顾着四周一片荒芜。焦黑的人骨散落在地面,发出难闻的气味。
“你怕我吗?”严珂低声问。
男人注视着严珂。“我什么都不怕。”他淡淡道,伸手摸了摸严珂的头发。
严珂躲开了男人的手。“碰到我的人都死了。”他说。
“我知道。”男人轻声说,“我做了准备,没事的。”
严珂紧紧抿着嘴。他不去看男人。身旁的凉意似乎已经不再有用,他的身体又开始猛烈地灼痛起来。滚烫的热流西湖充满了他的胸腔,仿佛他一张口,那腐化的液体就会将面前的男人熔尽,尸骨不存。
“走开。”严珂咬牙,想将男人推开,“我会杀了你的。”
男人却丝毫未动。“杀了我也无妨,那是我应得的。”他说,依然握住严珂的手,想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你和我走,我想办法将你体内的火玉解除。”
严珂向后挣扎,却意外挣脱了男人。他本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看见男人的眼中出现了些许惊慌。
严珂低头,发现自己的手竟还在男人的手中。那小小的手掌连带自己的胳膊已变成通红颜色,他一挣扎,竟将手扯断,断掌处,只有几根细丝链接着胳膊。那手掌在男人手中,也像没了骨头一般,瘫软成一片,似乎随时都能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
严珂看着自己的手,脑内一阵眩晕。他感到自己的五官仿佛也化成黏黏的一团,马上就要从脸上落下来。
我大概要死了。严珂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肉如同烧红的水袋一般晃了起来,那几条链接手掌的细丝越发岌岌可危。
我就这样死了,变为一滩臭水。连剑都成不了。严珂想。玉虎庄葬送在我的手中。这大概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男人眉头一锁,张开手臂,将严珂揽在怀里。严珂的皮肤触到男子的衣物,顿时滋滋作响,直接将那靛色道袍烧穿了。当严珂的肩头贴上男子怀中的皮肤时,严珂听到男子明显地“唔”了一声。
严珂一惊,想挣脱男子的手,然而身体却像水一般不受自己控制。男子紧紧地抱着他。“别动。”他俯下头,在严珂耳边轻轻说,“马上就好了。”
他将两根手指置于严珂的额头,一点点探入,随着“刺啦”一声,手指出传来焦糊的味道。男子眉头紧皱,些许汗珠从额角渗出,却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他的手指似乎夹住了什么东西,将其缓缓从严珂体内抽出。
严珂顿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开始能看到自己的脸。他看到一个面目模糊,手脚融化,仿佛雨后泥塑一般的小孩躺在男子怀中,浑身通红,像被火烧过一样。
男子的胸口、手臂,凡是与小孩接触的地方,都已经被烧灼溃烂,但他似乎没有感觉一般,只全神贯注地看着两指之间的东西。
那是一块本该是淡蓝色的晶体,此时此刻已经混杂了沉暗的红色。那红色与蓝色揉成一团,似乎像将全部晶体都侵蚀的样子。
“已经这种程度了吗……”严珂听男子低声道。他紧锁眉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混了色的晶体。只见晶体在他的目光之下微微颤动起来,红色与蓝色逐渐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