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决轻轻将昏昏欲睡的小鸟放回碗中后,起身将屋门关上。关门前,他朝门外看了一眼。若不是小鸟已经康复,他简直怀疑刚刚遇到方秋水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他熄灭蜡烛,躺在床上。严珂的剑依然安安静静地放在枕边。林决抱住了剑,蜷起身子。
他出门前还为严珂欺骗自己而难过,现在这份难过之情已随着小鸟被治愈已灰飞烟灭。然而方秋水那一番话,却不知为何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里。
方先生也好,严珂也好,为什么都不想要我修炼呢。林决想。当仙人修士就这么不好吗?
不对啊!林决抱着剑翻了个身,用手拍了一下脑门。我们之前明明谈的是关于给小鸟治伤的事,怎么突然就歪到这个话题上了?修士寿命长不是好事?为何突然就成了残忍化身了?我当时竟然觉得还很有道理?
林决苦笑了一下。不过若真如方先生所说,修炼不是好事,那不修炼也罢了。
他平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帷帐。
但是除此之外,方秋水的话中,似乎还藏着另外一些林决在意的东西,他却不知道哪是什么。
怀中剑淡淡的凉意透过刀鞘,贴在林决的皮肤上。林决闭上了眼睛,打算先好好地睡一觉,其余的事明天再想。
林决做了个梦。梦中他一身粗布麻衣,赶着一群鸭子,哼着歌走在田埂上。鸭子呱呱地聒噪叫着,林决走到一处田边,停了下来,对着田里劳作的人吹了一声口哨。
严珂从碧绿的麦苗中直起身,望见林决,便向他走来。他神色冷峻,眼角却藏不住温柔,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后,轻轻将林决脸上散落的发丝拢在了耳后。
“你回来了。”他轻声道。
林决点点头,一丝淡淡的甜意从心中油然升起,他握住严珂的手。
那群鸭子被二人堵在田埂上,不能前行,于是生气地嘎嘎大叫起来,纷纷扑棱着翅膀落到田里。
林决不知道自己养了多少鸭子,那嘎嘎声和扑翅声不绝于耳,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该管管这鸭子了,于是猛地睁开了眼,看到的是头顶的帷帐。
一股甜香味飘入林决的鼻孔,天色已大亮。严珂站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拿着壶,正向一只小碗里倒牛奶。一只灰羽红翎的小鸟在房间中扑棱棱乱飞,见林决从床上坐起来,开心地叫了一声,落在他的肩头。
这鸟看着小巧可爱,叫声却很是难听。它一张嘴,林决立刻就知道自己梦里的那群鸭子是从哪来的了。他不禁笑了笑,用指尖点了点鸟嘴。
“你已经好了吗?”他说。
小鸟又“嘎嘎”地大叫了两声,在他肩上扑闪了两下翅膀。
严珂将牛奶端到了林决的手上,看着林决喝下。
“元成派道袍已经洗净补好了,”他说,“你可以换上。”
林决脑中灵光一闪,顿时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碗。他眨眨眼,盯着严珂看。
严珂似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了?”他问。
“我似乎知道我的前世是谁了。”林决说。
第48章 考验
严珂眉头一皱。“你昨晚没喝酒。”他说,“怎么想起来的。”
林决转了转眼珠。“我虽没想起来,但可以猜出来。”他狡黠地笑了笑,“我前世肯定姓谢。”
严珂的脸上飘过一丝茫然的神色。
“我姓谢,叫谢端,”林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家境贫困,年纪很大都找不到老婆,结果有一天我在河边散步,找到一只大田螺,没有吃,回家养起来了。”
“然后每天等我出门的时候,那只田螺为了报恩,就化身为姑……小伙子,天天给我做饭洗衣,”林决看着严珂,咧嘴笑了起来,“在我死了之后,田螺小伙还舍不得我,把我带到他原来的世界……”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块糕饼堵住了嘴巴。
“我不是妖修,”严珂摇头,拍了拍手,给林决倒了一杯茶,“之前说过了。”
小鸟在林决肩上嘎嘎叫了两声,林决从嘴里取下糕点,掰了一小块喂给了小鸟。
“我知道我知道。”林决托着腮,歪头笑眯眯地盯着严珂。他本想说“我就是想逗逗你,看你一脸无奈的样子,我不知为何就很开心”,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用手指轻轻抹了抹茶杯口的水气,换了话题。
“我得谢谢你,”他说,“你昨天叫方先生过来,把小鸟治好了。”
“不过,”林决抬眼看着严珂,“后来方先生和我谈话,劝我不要修炼,是你让他说的吧。”
严珂明显地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说呢,”林决撇撇嘴,“方先生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变了味。你说说,我修炼到底有什么坏处?”
“没有坏处,只是不适合。”严珂低声道,从林决手中取走了茶杯,“方先生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肯定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堆歪理,当场让你无话可说吧。”严珂似乎轻笑了一下,道。
林决眯起眼睛,戳了戳严珂的手臂:“你是不是知道这点,才让他来劝我的?”
严珂没有回答,他坐在林决身边。“他怎么说的?”严珂问。
林决便一五一十地将方秋水的话复述了一遍,说到一半,便听到房门响了一声。
赵雪寒踏着闲散的步子推门而入。他肩上坐着的一个小小的布娃娃,见到了林决和严珂,便挥手打了个招呼。
“昨晚睡得还好吗?”文天冬问林决。
林决点点头,严珂站起身。“你来干什么?”他面无表情,看着赵雪寒说。
赵雪寒哼了一声。“这又不是你的屋子,你管我来干什么。”他翘起嘴角,刚露出一副讥讽神色,却被肩上的文天冬用棉布胳膊打了一下脸颊。
“好好说话不行吗?”文天冬有些嗔怪道,转头看向林决,“小寒说要去附近给我找一副身子,正好顺路,就到这里看看。”
“有目标吗?”林决想起文天冬昨晚的话,“想去哪里找?”
“具体还不知道。但听说北面的城里前两天有一个镖师去世了,”文天冬乌溜溜的圆眼睛闪着光,“据说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长得特别好。我想……”
“我改变主意,不去了。”赵雪寒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将文天冬从自己肩上抓下来,抛给了林决,“严珂,我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至于你,”他抬起手,指了指林决,又指了指文天冬,“你就陪他玩一会。不要乱跑。”
文天冬坐在林决的腿上,看着赵雪寒与严珂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用小短手挠了挠头。
“真可惜,要错过了这几天,那镖师就要下葬了啊。”他嘟囔着抱怨道,随即又戳了戳林决的肚子,“呆在房间未免有些无聊,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林决突然感到身体变轻了。他从床上站起来,只觉得足下生风,小小迈一步,就走出了好几尺。
“我能把树枝当做剑御驶,自然也能将你作为剑。”文天冬说着,跳上了林决的肩头,推了推小鸟让它给自己腾个位置,“不过你体型大,有些不方便。但让你走得快一些还是可以的。”
他笑笑:“毕竟魔界地广人稀,要用常人的步行速度,一天也看不了什么。”
林决点点头,带着文天冬走出了房间。小鸟大病初愈,文天冬占据了林决肩头后,它不满地叫了一声,在屋里飞了几圈后便累了,落在碗里把头缩到翅膀下休息,没有跟着林决出门。
二人飞快穿过竹林,迎面就是悬崖峭壁。林决在文天冬的指引下沿一条小路越过山谷,面前便是一片开阔空旷,一望无际的荒野。
“这就是魔界。”文天冬道,“说是魔界,其实不过是大陆上偏远一角,若不是魔物多,大部分魔修活动于此,其实和人界也差不了多少。”
林决一边走,四处望去。脚下土地坚硬而干涸,植物寥寥无几,远处几座高峰耸立,最高的一座看着眼熟,应该就是昨天他上过的远修峰了。
“魔界环境很差。”文天冬说,“只有小寒给我选的那处住所还算是可以。因此有许多魔修离开这片土地,混迹于凡人之中。”
“这样不会出什么岔子吗?”林决问道,“魔修一般都是走邪路修行的……”
“魔修也分很多种。”文天冬道,笑眯眯地看着林决,“隐藏在人群中,老实过日子的魔修,我相信你也是见过的。”
那哑巴画家的身影瞬间浮现在林决的脑海中。他应当是认真想要过凡人生活的清白魔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尽全力去救他。
然而他救下一个人,数百人却因此丧命,这是否值得?
林决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文天冬盯着林决,转了转圆圆的眼睛。
“到远修峰了,”文天冬拍了拍林决的肩膀,“我们上去吧。”
林决一个恍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远修峰山脚下。他本以为自己身体重,飞不上去,却被文天冬按照昨天的方法,从路边捡了一根稻草,自己则钻入林决的身体中,踏着稻草飞了上去。
来到峰顶,文天冬回到娃娃身体里,将稻草塞到林决手中。“你拿好,”他笑道,“若是丢了,我们可下不去了。”
林决捏着稻草,抬目远望。天空一片澄澈,可观至万里之外,远处青山叠翠,城郭相连,与脚下这片荒土似两个世界,却又同在一片苍穹下。
文天冬轻轻点了点林决的肩头:“你看前面这座山,看不看得见山上的路?”
林决点点头。他面前有一座陡峭的矮峰,一道小径沿着岩壁盘旋而上,直至峰顶。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文天冬轻声道。
“假设你驾车驶于这条道路上,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你车中坐着一家老小。突然路上出现一个老人和三个小孩。”
“你将车往左边驶,会轧死老人;而往右边,则会害死小孩。撞上崖壁,则车毁人亡。你会怎么选择?”
林决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山峰,不知文天冬为何突然向自己问起这样一道难题。这题明显无解,无论走那条路,都有死亡。
“我没办法选择。”他说。
“必须选一个。”文天冬说。
“那……就选老人那边吧。”林决犹豫道。
“为什么?”文天冬说。
“……老人经历一生,已大致没有遗憾,而小孩的生命才刚开始。”林决说,“况且一边是一条命,一边是三条命。”
“是吗?”文天冬轻笑了一声,“但若这老人是一位朝廷重臣,正手持谕旨赶往灾区,开仓放粮,拯救灾民呢?若你将他轧死,则会有上万百姓得不到及时救助,只能活活饿死。”
林决惊了一下,“这未免有些……”他抗议道,“这题目开始时并没有告诉我老人的身份。”
“是的。但这不是现实吗?”文天冬说,笑眯眯地点了点林决的脸颊,“想着尽量救多数的生命,是人之常情。又有几个人会在危急自身生命的时刻能考虑周全,不出纰漏呢?”
“你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懂事物规律,人心好坏。最后的结局无论是坏是好,都不应扣在你的头上。”文天冬轻轻道。
他的话仿佛一股柔风,轻轻拨开了几日中一直萦绕在林决心头的重雾。林决长长呼了一口气。“但魔尊说的话,也是对的。”他低声说,“我的确应该过多考虑,再去救人。”
“你不要听他的。”文天冬笑了起来,“他不过是当时看你要离开,怕用不了自己身体,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了而已。”
“你想想,”他点了点林决的额头,“你当初要是不匆匆离开陆真人,会是什么结果?说不定就被当场发现了伪装身份,被那陆真人号召村民堵住了。若真是这样,你怎么办?总不能杀死一两个跑走吧?”
林决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但是……”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文天冬柔声道,“即便你真的有错,人也总是要向前看的。况且这种事情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并且……”他摸了摸脑袋,眨眼看了看林决,犹豫了一下,变了话题,“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小寒?”
林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我哪是不喜欢他,他想,我都要怕死他了。
文天冬看着林决笑了起来。
“小寒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他让你们一同陪他去怀城,是有他的原因的。”他轻声说,“他知道很多事,只是不喜欢说出来而已。”
林决沉默。他想起自己在卓府门前被赵雪寒驱使,抬手使墙体尽数剥落,无数修士元神显形,白日之下发出惨惨蓝光的情形。他还想起卓芳菱走到文天冬面前温声细语的样子,以及最后元成派的冯掌门一剑贯穿文天冬胸膛后,他心中突然涌出的莫名的恐慌和愤怒。
这些景象,与文天冬在荒芜魔界中,青翠竹林环绕的住处交织在一起。林决似乎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感情。
“他去怀城,是不是为了你?”他小声问。“他知道你是无辜的,想要去怀城揭露事实真相,为你洗去冤屈?”
文天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倒不至于。”他轻轻笑道,“小寒本身就是很有正义感的人。他去怀城,也不过是想要找到事实真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