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是正对院子的。窗外正好有一个海棠树,叶子已经全落完,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交叉着切割月光。
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赵雪寒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垂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衣服,身形修长,似乎是文天冬。
赵雪寒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文天冬听到房间门的响声,抬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是赵雪寒,便轻轻微笑一下,示意他坐在身边。
“睡不着?”文天冬问。
赵雪寒点了点头:“文先生怎么也没睡?”
“不要叫我文先生,怪生疏的。”文天冬笑着说,朝林决房间方向看了一眼,“我又不能真的和林决睡在一起。”
赵雪寒虽然想问为什么不能,但觉得似乎并不该问,便闭口不言。文天冬看了他一眼,又轻笑了一下,转头望着月光下的枯叶发起了呆。
他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月亮的点点光芒沿着他光洁的额头滑下,撒进他清澈的眼里,如同漫天星辰一样。
赵雪寒默默地看着文天冬的侧脸,突然想起在先前村庄发生的事。一丝诡异感涌上心头。
他与文天冬接触几日,感到这个人性格温柔开朗,实在不像是杀戮同门兄弟,害死掌门的魔头;也不像是能无所顾虑,随意夺取人生命的人。
真的太不像了。
“文……冬,冬哥,”赵雪寒小心地说,“我能问你件事吗”
文天冬从沉思中回过神,似乎对着“冬哥”这个称呼笑了一下:“问吧。”
“你……认不认识净明派一位姓陆的修士。”赵雪寒问。
文天冬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努力从记忆中搜寻这个人。
“我不记得了。”他说,“怎么了?”
“你有没有教别人做过一种符咒,”赵雪寒说,小心地斟酌字句,“写在黄铜片上的,可以吸附凡人魂魄的。”
听到赵雪寒的描述,文天冬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我以修剑为主,不精通符文。”他淡淡答道,注视着赵雪寒,“那个人不是我。”
赵雪寒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文天冬并未移开目光,他看着赵雪寒,澄澈双眸变得有几分深邃。
赵雪寒看着这张漂亮的脸,顿时想到那村镇剧台上涂着白脸一身血污的戏子。
那人真的是他吗?他想。文天冬真的夺了魔剑,冷漠无情,为了以血祭剑而屠戮了自己门派的弟子吗?
文天冬注视着赵雪寒,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用指尖在石桌微凉的表面上划着圈,“我为什么离开门派,成为魔修。这个故事,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三十年前,我奉师命下山,偶然之中得到魔剑。受魔剑蛊惑,我入心魔,在望断谷与净明派和元成派修士交接时,心魔发作,我将五百名修士全部杀死,将他们的元魂收拢,用于炼丹,以增强功力,便于驭使魔剑。之后我便入魔道,干尽丧失天良之事,将元成派掌门,我的师父,活活气死了。”
“这是第一种说法。”文天冬垂下眼,淡淡地说。赵雪寒看着他,心里突突地跳着。
“那第二种呢?”他问道。
文天冬抬眼看着赵雪寒,眼底平静似水。
“我什么都没做。”
赵雪寒呆呆地看着他。
“我什么都没做,”文天冬重复道,“这是第二种说法。我得到魔剑,在望断谷处,只不过与我的师弟说了句话就昏死过去,醒来时已是遍地尸骸。我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便有修士前来追拿我。就在这时……”
他轻轻笑了一下,用手点了点赵雪寒的额头,“赵雪寒——你出现了,将我救走,然后把魔剑收了过去。我自那之后无处可去,便一直跟在你身边了。”
“这便是这个故事的两种说法。”文天冬收回手,撑在下巴处,微微侧头看着赵雪寒,“你信哪一个?”
赵雪寒看着文天冬。他不该以貌取人,不只是脑内的声音,文天冬也亲自与他说过。但他看着面前的人的眼,那其中没有一丝阴霾。即使是他眼旁的小字,也堂堂正正地与他说出的话相辅相成,没有隐瞒。
赵雪寒眨了眨眼。
“我相信你。”他说,“你说是真的情况,那就是真的。”
文天冬愣住了,随即露出了笑容。那表情分外温柔,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伤。
“真是个好孩子。”他摸了摸赵雪寒的头,笑着说,“我算是有些理解,那家伙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待那么久,还要费尽心机将你带回来了。”
赵雪寒还没搞懂他话里的意思,就见文天冬站起身,朝赵雪寒房间门口方向扬了扬头。
“快回去睡觉吧,”他说,“严珂在等你。”
赵雪寒顺着文天冬示意的方向望去。
严珂揣着手,倚靠在房门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赵雪寒。
第24章 市集
赵雪寒告别了文天冬回到自己屋内,严珂撑开门,让他先进去。
“你去哪了?”他问严珂。
严珂一言不发地将赵雪寒披着的外套扯下,然后拿起被子将他团团围住,抱起来扔在床上。
赵雪寒被严珂扔得脑子发蒙,还没反应过来时,严珂便从赵雪寒脚边的缝隙中,将一个圆形的物体塞进了被子里,
那物体像一个球,表面柔软,还带着令人舒适的温暖感。赵雪寒用脚拨了拨这个物体,然后从被子里将它抽了出来,捧到了手上。
这是一个仿佛是灯笼一样的东西,青色的布条环绕着竹子编成的球形的架子,编成了整齐漂亮的网状图案。淡淡的橙黄色光芒从网格的缝隙中漏出,散发着柔和的热度。
严珂见赵雪寒将那球体取了出来,微微皱了一下眉,从他手上拿走,又重新塞回赵雪寒的被子里。
“这样暖和些。”他说,“你早点睡。”
赵雪寒轻轻笑了一下,躺倒在床上。他将自己的脚掌盖在了球上,那球发出的热不只让他的脚,整个被窝里都变得暖了起来。
“是你做的吗?”他小声问严珂。
严珂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好厉害啊。”赵雪寒感到那股暖流仿佛流到自己心中,忍不住在被窝里蠕动了一下,将那编织球抱在了怀里,“你真是心灵手巧。”
严珂抿起嘴,转过了头。
他不好意思吗?赵雪寒偷偷地观察着严珂,有些想笑。大概是因为暖和了,赵雪寒心中方才的梗塞感现在已经消融不少。他索性将被子打开一点,拍了拍床铺。
“多亏了你,现在暖和了不少,”他说,眨了眨眼睛,“站在那里很冷吧?你要不要一起来睡?”
严珂猛地转过头。
“不要。”他说,伸手将赵雪寒的脑袋塞进了被子里。“你别闹了,快睡。”
赵雪寒的头发被他弄得乱成一团,小声嘟囔了一下后,还是乖乖地听严珂的话,转身闭上眼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醒来后天已大亮。简单洗漱后,赵雪寒在林府中坐着无事,便提出去街上看看,严珂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但提出了陪同的要求。
林决本也是兴致勃勃地想要跟着,却被文天冬叫住,说有话要和他说。
文天冬神情有些严肃,赵雪寒并不知道他要和林决谈什么。严珂对这些事很不在意,见赵雪寒整理完毕后,便将他拉出了门。
街上十分热闹,行人来来往往,小贩沿街叫卖。二人走了一段路,便来到城中一片开阔的空地,那里有一个较高的平台,一位修士坐在平台上,手持一卷书,似乎在讲述什么。
台下围着许多人,除了穿着相同浅黄色袍子的修士外,剩余的大部分是城中的居民,还有一些其他修士。他们大多认真听着,有的也稍稍露出些疲态,在台下打起了盹。
“这是讲坛。”严珂见赵雪寒好奇,便耐心说明道,“迎冬会时候,每天都会有一派修士在城中开设讲坛,讲解经书道法,顺便招揽弟子,与其他门派交流。”
他抬眼向讲台望去,“若其他门派或同派人士有异议的话,可以直接上前打断,甚至可以在不伤人的前提下,出手一较高下。这也算是这类讲坛的看点。”
赵雪寒点点头。“你好像对这个很了解的样子,”他说,“曾经参加过迎冬会吗?”
严珂神色略微沉了几分。“算是吧。”他含糊答道,目光又回到台上。
严珂个子很高,站在台下,便吸引了一些修士的注意。一位修士看到严珂,似乎打算过来说两句话,却被另一个修士拦住,摇了摇头。那修士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赵雪寒将注意力转到了台上,听着台上的人讲经,听得稀里糊涂。台下的人虽围着,但也逐渐变成了意兴阑珊的样子。
“这怀城的人也太没精神了。”赵雪寒听到身边传来一声低语,他转身,看到两个浅黄袍子的修士站在旁边,正在低声交谈。
“可不是嘛。本想着怀城是个大城,应该有不少有天分的凡人,没想到这么萧条。”一个修士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城里的人都死气沉沉的。”
赵雪寒疑惑地看着四周,孩童嬉笑打闹,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怎么看都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说不定是那元成派不行了,带着这城也不行了。”另一个修士说。
“我看是。”那修士道,“元成派是真不行了。净明派也快要完了吧。你看,”他扬起下巴指向讲台,“师兄讲经讲得是个什么玩意,我听着都生气,竟然没有其他门派的人上去打断他。我还指望有人上去跟他比一场,挫挫他的锐气呢。”
“你可别指望了。”另一修士笑,“现在其他两派还剩几个人?还不都依仗着先前掌门的关系,纷纷依附我清霄派,怎么敢随意在我派的讲坛上胡闹,砸我派的场子?”
赵雪寒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本是兴致盎然,想看到有其他修士跳上讲坛互相斗法,现在看来是一家独大,几派争鸣的情景大概是看不到了。
那台上的修士又讲了几句后,便走下了台。台下的修士开始发放经书,说是一些修炼的基础,可以通过自行修炼,稍稍探寻自己是否有入仙门的资质。
赵雪寒伸出手,想拿一份过来,却被严珂拦住了。
“你不需要。”他说。
“不,我需要。”赵雪寒拉着严珂的领子,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不会,眼首术你又不教我,我多少得学点东西护身吧。”
“不需要学。”严珂从赵雪寒手中拿过经书,放回到清霄派修士的案几上,“你学不会。况且清霄派的修炼方式有问题,你学了也没用。”
“哎,这位阁下,你这话说得可不好了。”那发放经文的修士听到了严珂的话,阴阳怪气地说。
严珂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严珂长得高大威严,修士看到他长相时,顿时缩了一下,随即咳嗽两声,又挺直了腰板。
“清霄派的修炼方式学了也没用?”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就去学元成派的啊。元成派的最好,说不定学完了,还能当个大魔头,气死师父呢!”
他旁边的一群修士顿时嬉笑了起来。“师兄,你这话也不太对。”另一名修士翻开眼皮,撇了严珂一眼,笑道,“他们倒不如去净明派学。净明派最厉害了,他们的功法可是能让掌门在飞升的时候自爆。”
严珂皱起了眉头。
“哎呀,对对对。”那先开口的修士拍手道,“你们谁记得那时候?我听我师兄说,那场面真是分外壮观。一道光从临殊山上嗖地射出来,然后‘哗’的一声散了,就跟放烟花一样。”
“是啊,”另一修士笑道,眯眼看着赵雪寒,“我看这小兄弟也没什么资质,我们清霄派也看不上,不如就让给净明派。说不定到时候还能给我们放个烟花看看。”
修士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赵雪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倒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取笑而生气,只是觉得这群修士虽是大派出身,怎么一点修士气质都没有,说话跟山鸡野狗似的。
赵雪寒上前走了一步,刚想与这群不入流的修士理论几句时,严珂却伸手将他挡了下去。
“抱歉。”他微微鞠了一躬,拱手施礼,然后拉着赵雪寒便转身。
“哎呀,说两句就不行啦?这样也想求仙问道?也太不坚定了吧。”身后传来修士阴阳怪气的声音。严珂却头也不回,直接拉着赵雪寒离开了。
赵雪寒虽然知道严珂拉自己是对的,若是自己真上前理论,估计也得被那群修士更过分地羞辱一番。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郁闷,走路的脚步也放慢了些。
严珂回头,看到赵雪寒的表情,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拉着赵雪寒站在墙边,从袖中掏出几个刚刚买的山核桃,用手直接啪啪地捏碎了,将核桃仁塞到赵雪寒的嘴里。
“这点小事,不至于生气。”严珂轻声说。
赵雪寒嘴里塞满了核桃,说不出话。我倒是没有特别生气,他想,不过严珂又给我喂东西吃……他是在哄小孩吗?
严珂见赵雪寒不说话,缓缓地将左手放到赵雪寒面前,摊开手掌,赵雪寒看到掌心中堆着几片碎布。
“这是?”他将核桃吞了进去,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