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垂目,发现衣裳手臂都不是自己的,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进入了另一具躯体。
这就是那只噬兽的过往?
云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他小跑到土灶边蹲下,挑捡了五只肥硕的野果,拿雪白的粗布衣袖擦了擦,丢进盛了水的锅里,接着往灶下塞干树枝,抬手捏了个小火苗投进去,“哔剥”一下,灶膛烧起,红红火火。
他开心地站起来,盖上木板,抱臂在一旁等待。等了一会儿,他耐不住焦急的性子,轻轻将木板掀开一条缝,水面正冒小泡,野果在其中游泳。
他将木板盖上,没过多久又打开,发现小泡变成了稍大一点的泡。
他将木板再盖上,再抱起双臂,脚尖轻点,手指在手臂上敲了十数下,看到木板边缘冒出一丝蒸汽,他大喜,一掀木板,烫热的水蒸气扑面而来,他双眼蒙住,又湿又烫,连忙扔了木板退到一边,不敢再靠近。
想了想,他抬手挥灭灶膛,戒备地瞧着渐渐恢复平静的锅,而后蹑手蹑脚过去,伸手入水中拾果。
“啊烫烫烫——!”他甩着手跳着脚倒退着蹦,看着锅灶一脸委屈。
云章:“……”
怎么比最初的自己还要蠢。
“阿水,我来了,你在做什么?”
正甩手忍痛的人立即喜上眉梢,转身道:“凤临!”
阿水躯体里,云章打量起进入洞府的这名叫做凤临的男子,年轻温柔,衣着考究,一察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没错,是凤凰,而且很厉害。
“水烫,我的手都红了!”阿水凑到凤临身边,急切地伸手展示。
凤临一看灶里,明白过来,“你呀。”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捡了几枚干树枝,随便弯折几下,便编成了一只大勺。这大勺在阿水看来很是奇怪,因为勺头是镂空的,这样舀水,不是都洒了吗?
阿水疑惑地看着凤临来到灶前,以镂空树枝大勺在锅中一侧,再一翻,五个野果收入勺中,一个都没跑掉。
“哇!”阿水的眼睛亮了,奔向凤临,揪着他的袖子,“你好厉害!”
“雕虫小技。”凤临摸了摸比他低些的阿水的头,温柔地笑弯了眼。
云章心头猛然动了一下,颤抖、温暖,像有一包糖浆包裹在里面,不停地晃不停地晃,一不小心就会流出来。这种感觉,是玄龙对他笑、与他开心地说话、抱着他、亲吻他时才有的。
这,是阿水的心情。
在阿水的躯体里,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却能随着时光的回溯真真切切地感受阿水的内心。凤临之于阿水,就像玄龙之于他。
云章会心地笑了,这样美好的情感,即使是旁人的,也总能令人快乐。
阿水和凤临坐在洞府外的大树上吃果子。
“唔,不好吃!”阿水将每个果子都咬了一口,皱眉扔回怀里,“他们说食物要烧熟了才好吃,结果不是,骗人!”
“不是他们骗人,而是你不懂做法。不同的食物有不同的烹调方式,调料、火候、器具缺一不可。若做得好,便会相当美味。譬如这熟果,可制成干、酱、蜜饯、点心,还有一种特殊的方式叫做拔丝,顾名思义,便是咬一口就抽出丝来,牵连不断,滑、津、热甜盈口。”
阿水微微张嘴,好奇而羡慕地望着凤临。
凤临将那些均被咬过一口且快要从他衣兜上滑落的果子取来,毫不介意地放入口中,品鉴似地细嚼慢咽,而后露出赞叹神情,“第一回 做熟食,你表现得其实很不错。”
阿水完全没顾到他的暖心安慰,脑海中只回想着拔丝、热甜、美味这些字眼,只觉满口生津,猛地抓住凤临胳膊,眼冒金光,“你说的那些,在哪里有?”
凤临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宠溺地笑着,摸头安抚道:“别急别急,我带你去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追文!
第56章 新婚变
凤临带着阿水各处去看去玩, 就像曾经溯术带着他一样, 但又有所不同。
他们去的地方更多,虽然那时的六界不如现在好,尤其是人界, 完全比不上他与溯术同去时繁华, 更不用说当下了,但凤临与阿水依旧很开心。
更加不同的是,溯术对他好没错, 但那种好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智的,有分寸,有距离。但凤临与阿水却是亲密无间:艳阳高照, 凤临会展开翅膀撑在阿水头顶;风雨袭来, 凤临会载着阿水飞入云层上方,俯瞰巴掌大的雨云下如蚂蚁般渺小攒动的生灵。吃东西的时候,他们总是交换着吃,仿佛那样会更香;睡觉也靠在一起,仿佛那样就更温暖。
渐渐的,阿水成长了,不再那么懵懂, 就好像在溯术的教导下, 他也一点点褪去野性, 会礼貌地说话,会工整地写字。
但阿水依然天真单纯。
有一回他拉着凤临问:“凤临,你是不是喜欢我?”
凤临明显愣了一下, 接着笑起来反问:“为何这么说?”
凤临坐在树下,阿水迎面趴在他身上,双目闪烁着清亮渴望的光芒,自信道:“说书先生讲的才子佳人侠客侠女皇子公主都是这样的。”
凤临笑意深了一点,“那你我谁是才子,谁是佳人?”
“嗯……”阿水迷惑起来,“才子不会法术,你比才子厉害多了。但也不是侠客和皇子,他们也没有你厉害,他们甚至还不如我厉害。而且他们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不一样。”
“那改日找讲两个男子的话本看?”凤临问。
“有这种的吗?”阿水惊道,接着反应过来,攥住凤临衣襟,生气道,“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绕来绕去!你故意的!”
凤临一手搂着阿水细瘦的腰,一手摸他脑顶,“你可知道你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阿水立刻道:“我知道!就是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这个人对那个人最好,那个人也对这个人最好,他们相互喜欢,成亲,生小孩,永远在一起,绝对不分开!”阿水有些急了,像是责怪凤临居然质疑他,“我就是知道了,比较了,才问你的!”
“比较了?你比较了什么?”凤临依旧不急不缓。
阿水声音低下去,认真地说:“你对我最好,我也对你最好,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别人。”垂眸想了一下,“但我们还没有成亲,也没有生小孩。对了,要先成亲,才可以生小孩。凤临,你要跟我成亲吗?”
凤临愣了。
温和的笑容从他脸上离开,变作怔忡,像是从未想过这件事。
阿水也很意外。
认识这么久,凤临从没露出过这种表情,就算被他故意戏弄也是笑呵呵的,可现在凤临不笑了,还好像生气了。
他为什么生气了呢?
是了,自己说完跟他成亲,他就不笑了,生气了。原来,他不想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跟他成亲、生小孩、没有旁人地一直在一起。
那为什么之前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呢?
阿水想不通。
有意识以来,他第一次惆怅了,胸口酸酸的。
他又回到了洞府。
凤临也回了家。
他在洞府的石床上躺着,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现在已经会做果干、会烤鸡腿烤鱼,烤的时候撒一些盐巴和小茴香上去,真的很好吃——是凤临教他的,凤临还会做好多别的,更加好吃,但是很难,他学不会。当时他觉得学不会也无所谓,因为凤临会做给他吃,但是现在……
他连果干和烤鸡腿烤鱼都不想动手做了。
明明没有受伤,但是浑身都没力气;明明没力气,但却吃不下;吃不下也无所谓,反正也不会饿死。
一天一天又一天,他在洞府的石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凤临来了。
凤临终于来了,他都不敢相信。
凤临将他从石床上拉起来抱在怀里,他伸手去摸凤临的脸,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法术。他终于才相信,凤临又来找他了。
鼻子突然很酸很酸,刺得发痛,痛得忍不住,他哭了起来。
凤临用柔软的丝绢给他擦眼泪,温柔地笑着哄他,他在泪眼朦胧中分明看到,凤临的笑眼中也有薄薄的水光。
然后凤临对他说:“我们成亲吧。”
阿水:“……”
他又开始怀疑这是幻觉,是法术,是做梦,可是真的不是,因为凤临温柔地抱着他,又清清楚楚地说:“这几日我回家去了,告诉家中所有人,我们要成亲,他们同意了,所以现在,我来接你。”
阿水怔怔地看着他,是了,说书先生说过,才子佳人、侠客侠女、皇子公主成亲前都要跟家里说的,家里人若不同意,他们就很痛苦。他没有家里人,但凤临有,所以凤临只是因为没有跟家里人说,才不能一口答应他。
想通了这一点,阿水觉得好受多了。
“不过几日,你怎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凤临摸着他的脸道。
“几日?”阿水又懵了,“你去了几日?”
“满打满算,十日不到。”
“才十日……”阿水喃喃道,“可是、可是我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怎么才只有十日?”
凤临的神情顿时感慨,将阿水抱得更紧,贴在他耳畔道:“傻瓜,你是因为想念我,所以度日如年。”
阿水怔怔的。
凤临低头,在他额顶轻轻亲了一下,“我也想念你。”
阿水更怔了,浑身都动弹不了,因为……凤临微凉的双唇顺着他的眉眼鼻梁下移,最终停在他的唇间,缓缓地碾压起来。凤临激动而紧张,手轻轻颤动,阿水则彻底不能呼吸了。
阿水的躯体里,云章微笑起来,当日天界仙府后园梧桐林中,玄龙第一次亲吻他,清风微光,如人界春日初暖,秋日微凉。等回去以后,他要问一问玄龙,当时是否也像这个凤临一样,表面淡然温柔而小小霸道着,其实私下却在偷偷地紧张。
阿水随凤临回了家。
凤临的家很远,在山林的最高最深处,他化作火凤原身,载着阿水飞了许久。清风吟啸、流云低回,阿水一路看新鲜,最终凤临俯身低冲,落在凤鸣谷入口。
梧桐遍山,清泉遍地,妖气丰盈祥和,灵力饱满充沛,比他那简陋洞府所在的山头不知好过多少,可是凤临却经常来他的洞府陪伴他,一点儿也不嫌弃。他现在越发笃定,凤临是真地喜欢他,真心要同他成亲。
“恭迎君上。”
“恭迎君上回山。”
先是浑厚男音震山响,再是娇柔女声荡清波,阿水转头,只见面前跪了四列人,男的穿着英挺的侍卫武袍,女的穿着俏丽的侍女纱裙,腰带上都绣着凤纹。阿水惊讶地瞧着他们,耳边凤临温声道:“平身,吩咐下去,本君带王妃回来了。”
“恭喜君上,贺喜君上!”
阿水惊讶茫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凤临走进山谷,沿路无论遇到谁,哪怕只是一只尚未化形的雏凤,甚至是刚刚生了神识的小树苗,都会恭恭敬敬地对着凤临跪拜。
“怎么?看傻了?”凤临牵着他的手问。
阿水的确看傻了,那么多问题都不知先问哪一个,准备了许久,终于侧头趴在凤临耳边,低声道:“凤临,你家有好多人。”他知道这问题恐怕挺蠢,不能大声,凤临果然轻轻笑了一下,道:“我是凤君,这些是我的部下以及凤鸣谷的百姓。”
“凤君?”
“就是妖界所有凤凰的头领。”
阿水不由地睁大眼睛,在脑海中寻找相似的、好理解的东西,“就像是……人族的皇帝?武林盟主?还是山寨大王?”
凤临带着他听过不少书看过不少戏,他对人界的称呼比妖界的还要熟悉。
“差不多,但又有点不同。”凤临温和地望着他,“反正你就快要成为皇帝的皇后娘娘、武林盟主的正妻侠侣和山寨大王的压寨夫人了,究竟哪里不同,你自个儿慢慢体会吧。”
阿水的心怦怦怦怦地疯狂跳动,双手很烫,脸也很烫,他想要开怀大笑,大喊大叫,想要抱住凤临,再使劲儿转几个圈,但大庭广众之下,那样会很丢脸,所以他努力忍着、忍着,期盼着等到只剩下他和凤临的时候,他就这样做!
那样强烈的、呼之欲出的幸福,云章清晰地感觉到了。
午后,阿水与凤临来到梧桐林深处的僻静之地。晴光敲上梧桐叶,光芒碰撞、躲藏、穿透叶隙,静谧温暖,木香缕缕。
云章四处望去,倍感亲切。
厚厚的梧桐积叶上,凤临盘膝坐着,阿水枕着他的腿躺着,脸上盖了片嫩绿的叶片。
云章心想:他与玄龙也曾这样过,在他们尚未成为仙侣的时候,只是那时周围并无梧桐,不过就算有,他应当也做不出阿水这般的天真姿态。但转念一想,若是与玄龙独处,大概也能做到,毕竟与玄龙独处时的他,与平日里的他多少有些不同。
云章默默揣摩着自己的内心,只听凤临道:“你方才有点怕?”
“我从来没有同时和那么多人挨得那么近,还要说话。”阿水小声抱怨,“你的家人太多了。”
“他们也是我的部下,而且是很重要的部下。”凤临抚摸阿水脑顶,“慢慢地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很好的。”
“哦。”阿水恹恹地应着。
“怎么了?你不高兴?”凤临问。
阿水从来不懂掩饰心情,直言道:“我一直以为成亲是两个人,可没想到跟你成亲,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我有点不适应。”自顾自想了一会儿,又笑起来,捏起梧桐叶瞧,“不过也没关系,只要能跟你成亲,怎么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