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少年跳到男子身前,双手揪着他的前襟,撒娇般抬头仰望,他早听说过,人界的食物可好吃了!
白光一闪,云章来到酒楼二层,一扇打开的大窗边,男子与少年各坐一侧,桌上山珍海味已成残羹剩饭,少年捧着一只海碗,几乎将整个脸伸进去,咕嘟咕嘟地喝着一般客人都不喝的拌面汤汁,最后将碗重重放下,心满意足地“啊”了一声,正要抬袖抹嘴,男子却先他一步,长臂一伸,将棉帕按上他油油的嘴角。
“文雅些。”日光遮盖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他无奈而宠溺的笑意。
时近正午,窗外街面上响起热闹喜庆的吹打,缠着大红绸花的高头大马踢踢踏踏行来,马背上同样缠着绸花的年轻男子意气风发,身后随着一顶大红花轿,以及一长溜吹拉弹唱的男男女女。
年轻男子打马前行,同街道两侧围观路人招手示意,少年好奇,半个身子趴在窗边,虽不知何意,但也使劲儿挥手。
男子看得好笑,讲解道:“这是成亲,新郎官带着他的新娘子回家。”
“成亲是什么?”少年趴在窗框上,扭头问。
“就是两个人相互喜欢,决定日后共同生活,永远在一起。”
少年懵懵懂懂地听着,楼下热闹喜气的大红色汇入心头,令单纯的他在脑中印下了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
成亲,是与最喜欢、最重要的人永远在一起,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迎亲队伍行远,男子唤来伙计结账,带着少年离开酒楼,云章的身体被动地跟着飘,无意间瞥了一眼大堂墙上刻菜名的木牌,竟赫然是:稻粢、穱麦、黄梁,胹鳖、炮羔、柘浆、肥牛腱、煎鸿鸧!
云章大惊,尚未细想,耳畔便剧烈喧哗,视线陡然模糊,身体猛然一沉。
“做梦了?”
梦境消散,云章在明戈怀中醒来,微微离开他怀抱,点点头道:“你也做梦了吧?”
“嗯。”明戈伸了个懒腰,“我们说说看。”
二人就着梦境细节一一对过去,果然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云章蹙眉:“梦中男子妖气强盛,稳重尊贵,你又说他也是玄龙,结合幽冥将军讲的事……难道他就是溯术?那少年就是噬兽?”疑惑片刻,“不对,幽冥将军说溯术灰飞烟灭,噬兽也被封印了。哎,真是令人迷惑,那少年又为何长着我的样子?”云章发愁地喃喃自语,垂目逡巡,忽而脑中一亮眼神一转,往明戈腰带下瞧去。
“……”
“你做什么?!”明戈连忙起身走到一边。
云章也站起来,“就是看看,你这次睡醒没发/情。”
“怎会天天发/情!先前是意外!”明戈一脸崩溃,回头望,云章不好意思地微笑站着,腹间隆起,模样温柔。明戈小腹一紧,连忙再往远处走。
原本真没有,结果云章一看一说,他就鬼使神差地……
恰在此时,幽冥打开了幻境入口,只见强光闪烁,旋涡疯狂吸卷。他们当机立断跳进漩涡,不多时果然回到现世,落在京郊别院外。
满天星斗,夜空朗照,四处不见打斗痕迹,看来已过了很久。云章与明戈赶回苏府,门房一见他俩就是一惊,“二位、二位……”
明戈懒得絮叨,劈头盖脸问:“现下是哪年哪月哪日?”
门房报了时日,明戈一听,直道好险好险。
明日便是祭天大典,还来得及。
“我有要事找苏兄,快喊他起来。”明戈急道。
门房连连点头,打开小门让明戈与云章进府。
在偏厅等了一会儿,苏亭苇没等来,却等来了一桌子美食,侍从说苏亭苇突然收到急诏,不得不立刻入宫,临行前吩咐备宵夜,让他俩边吃边等,宫中事一完立刻就回来。
事情不顺,明戈与云章只得耐下性子,大眼瞪小眼一阵,端起碗筷,吃东西打发时间。
一碗酒酿圆子下肚,云章正在回味,突然又闻到了一丝很淡很淡的,不属于酒酿圆子,也不属于桌上任何一种食物的香气,那正是他曾经数次闻到,但很快就消散的气味!
紧接着,体内被猛地强施一道枷锁,头脑四肢顿感沉重,再看明戈,已然痛苦地趴在了桌上,满头是汗!
“玄龙!”云章站起身。
卷着黑气的结界轰然罩住偏厅,云章脑中无数个画面飞速闪过,零星的淡淡香甜气陡然连成一条记忆之线,那条线上,有初见的苏亭葭、被附身的钟文、清醒过来的幽冥,还有现在的他俩。
六界中越是厉害的术法,发动或消散之时越会有独特的记号。
“糟了……”
云章少见地慌乱了,他已然猜到了九罗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解密喽!感谢追文~
第16章 苏亭苇
静夜深宫,碧瓦飞甍。
苏亭苇着官服行在内宫宽阔的道上,远处存思殿亮着一点昏黄灯光。
他缓缓走近。
殿外侍卫打了个瞌睡,脑袋一沉身子一晃,而后很快清醒,眼前宫道空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苏亭苇厚实的官靴踩着存思殿光洁如镜的地面,穿过正厅,进入暖厅,再入小憩用的隔间,再向内行进卧室。
卧室宽敞,三层幔帐尽头有一雕花龙床,纱帐掩着,隐约可见其中通身明黄、头发披散的身影。
苏亭苇站在纱帐前,不行礼,神情亦不是往日的和善,而是于平静严肃中带着些许冷峻,语调亦清寡得很。
“哪里不舒服?”
纱帐内,明黄人影静了片刻,低声道:“没有不舒服就不能唤你么?”
苏亭苇眉头极浅淡地动了一下,转身即走。五步之后,纱帐中传出一声压抑痛呼,明显是忍耐已久。苏亭苇即刻回来,一把撩开帐帘,看向帐中人,大惊。
清秀的脸苍白到几乎透明,薄唇止不住地发抖,额角发根全是汗,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疲惫虚弱到无以复加,仿佛连喘息都困难。
苏亭苇立刻坐上龙床,捉起帐中人手腕摸脉,再摸肚子,那里,明黄色里衣被高高撑起,饱满得如同一座小山,紧绷得仿佛一块顽石。
“怎不早点叫我。”苏亭苇摘下官帽解开衣领,抱着人向床里。
“是否只有此时,你才会抱朕?”
帐中人正是大安天子,永宁帝盛璟。
盛璟挺着令他遭受了百般折磨的胎腹,苏亭苇伏在他身上,不答只道:“让我进去,你就好了。”
盛璟的眉头深深皱起,痛苦失望从疲惫的眼中流出,苏亭苇不为所动,亦不理会盛璟是否甘愿,径自行起事来。
很快,紧绷的胎腹渐软,几乎消散殆尽的血气回来了,盛璟脸色恢复红润,眉间有了生机,锦衣玉食浇灌出的尊贵文气再度显现。
苏亭苇站在床边穿衣,道:“辛苦你了,一个月后孩子产下,便不会再有这些苦楚。”
“孩儿产下,朕就会死吧。”盛璟低着头道。
苏亭苇系衣领的手一顿。
“朕是男子,男子怎能生育孩儿。”
“你是人皇,你不一样。”苏亭苇道。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盛璟缓缓抬眼。
苏亭苇不答,拎起官帽向殿外走。
盛璟扶着肚子撑床站起,急追两步,喘气道:“朕知道,孩儿出世那日,便是你离开之时,时日无多,难道你仍不愿与朕真心聊一聊,哪怕、哪怕只是听朕说?”
苏亭苇脚步一顿,盛璟的话让他觉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时日无多?你想做什么?”
盛璟摇头苦笑,“朕身为天子,却有这等龌龊心思,又沾染妖邪,害了朝廷栋梁,害了后宫嫔妃,朕不死,不足以谢祖宗天下。”
“祭天大典是朕在位的最后一件盛事,亦是朕最后一次任性。”盛璟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不管朕腹中怀的是什么,它都是我们俩……的孩儿,朕希望能亲自为它祈福。”
苏亭苇静静站着,墨绿色官服挺拔,外表俊朗,盛璟注视着他,像是回忆起了幸福往事,温和地笑起来,“朕总说,这官服仿佛是专为你而做的。”
苏亭苇一愣。
“是对苏卿。”
盛璟光脚走向窗口,窗上映出的淡月仿佛很远很远,“朕少年时随父皇出巡,住在苏卿家中,一下便爱上了他。这样的爱是绝不可宣之于口的,朕只好默默藏着,时而借机状似无意地赏他个什么,等着有一天能与他多说说话,或是开怀畅饮共谋一醉。”
“结果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他的妹妹,朕的皇后。朕是想好好对待皇后的,可每每看到皇后,就会想起他,便连虚情假意都没心思使了。可朕又觉得她做皇后实在再好不过,她做皇后,他们一家便可定居京城,苏卿还有机会入内宫。朕挺无耻的,是不是?”
深吸一口气,盛璟眼眶红了。
“那一日,他探妹完毕,来御书房谢恩,刺客破窗而入,瞬息之间,他想也不想便挡在朕的身前!匕首……重重插在他心口上,他心口后面,便是朕的心口……”眼泪落下,盛璟崩溃道,“都怪朕!都怪朕!朕知道他探妹后必来谢恩,特意遣散了侍卫,朕只想与他独处一会儿!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怎么会……”
盛璟猛然脱力,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大到几乎贴地的肚子,一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息,泪水横流。
“苏亭苇”在一旁淡漠地看,那日的情景他亦历历在目。正是因为看到了当时盛璟看向苏亭苇的眼神,他才想到了这个绝妙的办法。
“然后,你带着面具从天而降,瞬间解决了所有刺客。”盛璟发着抖,“你说你能让他活过来,只要朕听你的话……”
然后,他附身苏亭苇——在人界,附身远比真身施为更容易掩饰身份和力量。再然后,他运用禁术,与盛璟结合,令盛璟怀胎。
“你后悔了?”“苏亭苇”道。
盛璟跪在地上,双目呆滞,“对,朕后悔了。朕当时一心想让他活过来,许多事都未及思量。”泪水渐渐停住,“其一,朕不该让你占据他的身体,让他去后仍不得安宁。其二,大错一旦事发,即便朕向天下人澄清,他与苏家仍会因此蒙羞。其三,朕最不该……”盛璟侧头,通红的双目透过披散的发丝看向那穿着侍郎官服的人,“最不该不忍阻你!更不忍杀你!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密令钟爱卿祈求上天降下仙人收你,结果却令钟爱卿被你利用……朕为你,害了太多人。”
“苏亭苇”无动于衷地听着。
“朕爱苏卿,至今分毫不改,但对你竟也……一日胜过一日地牵肠挂肚。与你在一起时,朕总想着那人若真是苏卿就好了,可回想起曾经的苏卿,又觉得他若多一些你的倨傲,定然会更加迷人。”盛璟惨笑,“朕实在无能无耻,说穿了,不过是爱自己的欲/望,是朕,是朕害了苏卿,害了皇后,害了他们……”
“你乃人皇,固然有种种缺点,但能这般自省,已是十分不易。”“苏亭苇”平静道。
“自省却不改正,又有何用?”盛璟抬头,“事到如今,朕只想问你一句,朕豁出性命全你所求,你可否就此停手?”
“苏亭苇”站着,沉默不语。
良久,盛璟闭上双眼,喃喃道:“那么,只求种种果报,冲着朕一人来罢。”
“苏亭苇”走到盛璟身边,弯腰扶他起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你早些休息。”扶着盛璟躺上龙床,替他盖好锦被,转身。
却反常地停住脚步,反常地在离开时多说了一句话。
“你不杀我,那我走了。”
盛璟伸手,指尖攀上“苏亭苇”腰带,“你还是不愿说出姓名,不愿一露庐山真面目?”
“苏亭苇”站了片刻,拨开腰上挽留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我名九罗。”
空旷寝殿中,那声音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
盛璟扶着肚子坐起,望向九罗的背影。
“我乃妖族凤凰,与你双修孕子,是为求取唯有人皇才能孕育的半神之子体内新生之血,为我主,妖王梧真疗伤。”
盛璟的手攥紧明黄色里衣。
“至于我的面容……很丑,比你的苏卿差太远,不看也罢。”
盛璟笑了,眸中泪光闪动,“你为你的主人如此奔走,他一定很开心,他会奖赏你吧?”
九罗停步,嘴角难得地勾起一抹讥笑,“我沾上了旁人,他绝不可能再看我一眼。”
盛璟默然。
两人各自忆起心头事,一瞬之间,竟是相互理解了。
“你少杀些人,好么?你再厉害,杀孽太重总是不好。”盛璟低声道,“朕知道,你其实是有恻隐之心的,你没杀皇后,没杀钟爱卿,明知祭天大典会带来诸多麻烦,但还是允了朕的一意孤行,你说麻烦由你一力解决,让朕安心休养。朕万万不信,你只是把朕当作一个工具。”
“并非心存恻隐,而是考量局势,正宫皇后有仙神庇佑,钟文身带文曲星辉,我不能做得太出格。”九罗推开殿门,预估了一下明戈和云章的情形,“而且有些人,即便不为此事,我也非杀不可。”
九罗离去,殿内寂静,唯余盛璟一身明黄坐于龙床之上,胸口与隆起的肚腹轻轻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迷解开啦,继续解后面的迷!感谢追文哦~
第17章 上仙临
苏府。
强大妖力筑成的结界笼罩整个偏厅,明戈倚墙坐着,闭眼急喘,云章跪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他们所中的法术不同,自己仅是被禁锢了力量,明戈却浑身疼痛,极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