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森通过直播,一直密切监视着整个现场情况。在看到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时,他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害怕,像是他第一次和父亲去打猎,在父亲的指导下,用枪射杀了一头母鹿。
过了这么多年,父亲当时的脸和话语都褪色成模糊的一团,唯独记得那头倒在血泊中、睁着美丽的双眼看着天空的鹿,以及被父亲表扬时压抑着害怕、强迫自己表现得快乐的心情。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让伊芙夫人把EP的基因秘密公布出去,又或者是伊芙他们做错了,他们让这个国家处于大混乱中。现在他知道谁也没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当初李尔潜逃时,他去为李尔求情,同时答应父亲接手这个国家。父亲把EP强国计划呈现给他时,简森也不是立刻就接受了,相反,震惊之后他觉得很痛苦,因为他不喜欢做一个E,这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父亲大概看出他所想,给他重新讲述了一遍帝国的历史,不是像老师那样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讲述,而是作为当时在战火纷乱里的国家领导者--德卡拉家族的历史讲述。
EP强国计划是违背伦理道德和人权的,但是在那种极端情况下,唯有这样才能在战火中生存下来,才能不被其他国家奴役。自由、平等、人权等等这些美好但是空洞的词语,是需要有人去牺牲才能换来的,Psi是被牺牲掉的一批,Epsilon又何尝不是呢。
这番话让简森消化了很久,如果说在战争年代,这样的牺牲可以接受,但是和平年代,这样的牺牲则让人无法容忍。他不想去揣测前几代元首将这个计划维护下去的动机,但他定下了未来几十年乃至百年的和平消灭EP计划的打算。
当然,他也可以通过眼前这种方式,上台后一举揭露,公开基因秘密,甚至还可以作为一个批判者,这样更能得到民众的拥戴,但这必将给德卡拉家族抹黑。
他不愿意让德卡拉家族被抹黑,除了他是个德卡拉要维护家族的利益之外,站在客观的角度,德卡拉也是带领帝国走向和平繁荣的家族,应该挂在历史的光荣榜上,而不是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唾骂。
马里正好巡视一圈回来,给简森带来最新情况:“游行示威的群众大都被疏散了,只有伊芙公馆和元老院那两拨人还在抵抗,但问题不大,大局控制住了,顶多跟他们多耗几天。”
“约京市的对外交通线路封锁了吗?”简森问,算日子的话,明天应该会有大批其他城市的示威民众涌进来。
“已经封锁了,其他城市的示威管制命令也已经下达了。”
简森点点头:“那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等今晚过了吧。”
看样子大局是稳住了,关键时刻还是武装力量比较好用。但马里不敢掉以轻心,今晚是非常关键的夜晚,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
然而凌晨三点,别塔宫新闻办公室那面多屏电视墙上,有好几个屏幕,包括电视台频道和视频网站上,都出现了伊芙的身影。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的套裙,端坐在屏幕里,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一点也没有伤心过度的病态。
她手里拿着一摞纸张,坐在镜头前,面前放着各电台网站的话筒和录音笔,她端正了一下姿态,面色凝重而庄严地准备发言。
新闻办的主任顿时吓坏了,慌乱不已给元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没多一会儿,简森跟着马里匆匆赶到新闻办。
伊芙已经开始讲话:“首先,我对我丈夫的逝世深表哀悼。我未能出席他的追悼会,我不知道别塔宫给出的解释是什么,但真实原因是我被看管起来,无法出席。”
“关于我为什么被看管,关于芜君,关于我在元首谋杀中有没有扮演角色,关于我手上到底握有什么重大秘密,我不知道现在的官方给出什么样的解释,但可以面对民众说出我所知道的事实……”
马里险些站立不稳,他撑着桌沿,从他那含着一口沙子似的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喊:“去给我把谭铭叫来。”
秘书刚走出去没多久,又倒了回来:“谭铭已经来了,在大厅等着您和简森少将。”
马里急得不行,边走边勾着腰咳嗽不止,一口黏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咳不出来似的,下楼时他差点摔了一跤,还要简森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马里走到谭铭跟前,一双鹰爪似的手,抓住比他高大健壮得多的陆军上校:“那些记者到底是怎么闯进去的?让你不要放人进去,你带着几百号装备完全的士兵连一堆普通人都对付不了?”
谭上校低着头:“是我放他们进去的。”
“你,你,你这是重大失职,知不知道。”马里咬牙切齿道。
“我知道,我愿意上军事法庭,接受处罚。”
马里气得满眼通红,对他身后两个士兵说:“你俩,把他押下去。”
两个士兵上前,一人一手抓着谭铭一条胳膊,把他往外押。
简森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记者进去?”
谭铭转头诧异地看了简森一眼:“因为我也想知道EP的基因突变是不是人为的,想看看伊芙夫人手里的证据。”
马里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了几圈,走到简森面前:“少将,您别着急,就算伊芙说了,拿出来了几张所谓的‘证据’,我们也不是就没有办法了,军队还在我们手上,他们做不了什么。”
简森定定地看了眼马里,突然转头道:“把谭上校带回来。”简森知道这个秘密他们无法再保守下去,因为连E都开始动摇,坚持武装镇压后面或许会面临更加剧烈的混乱,军队和民众不一样,他们手上有武器。
警卫敬礼:“是!”
马里没怎么反应过来:“少将,您这是……?”
简森命令道:“让谭铭去把军队撤回来,挨个送回他们所属地。芜君的案情撤销,着手重新审理。还有,让新闻办去准备一封致歉稿。”
最后简森看着马里道:“你也去准备,三天后解密国家数据库里的EP基因信息。”
马里仰面看着这个年轻高大的E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继而觉得他身后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分外刺眼,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简森让人把马里抬去了休息室,给他请了医生,他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去了上将以前常在别塔宫里留宿的房间。简森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心俱疲,好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刚刚的决定让他一下就轻松了下来,躺在父亲的床上,简森因为自己感到的轻松有点羞耻。最后,他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期望,没办法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作为一个国家领导人的魄力,有些事情他能做,有些事情他不能做。
就这样吧,EP基因信息解密后,他就会引咎辞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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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军队全线从约京市撤离。镇压武力撤离后,游行的群众又多了起来。
别塔宫发布了致歉信,并表示正在紧急启动国家数据库,将在九号公开EP基因秘密。
元老院宣布芜君的案件将重新审理,包括他父母亲属的旧案,会根据事实作出恰当判决。
这是一场个人的不公对抗国家机器的胜利,也是个人人权尊严的胜利,中央广场上的人们无不欣喜若狂,相拥而泣。
三日后,EP的基因秘密顺利公开,由帝国基因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在演播室里详细地向普通民众解释EP形成的原理,以及EP特殊属性的基因秘密。
虽然此前伊芙向公众呈现那份报告时就足够让人震惊,然而一个隐瞒了全国人民上百年的惊天秘密暴露出来,还是引起了狂热的民愤,特别是Psi。
随后,简森上台解释了这项秘密政策的历史由来,也承认了该政策的确是违背人性和道德的恶政,他向公众致以诚恳的歉意,随后这个仅仅上台了九天的国家元首引咎辞职,国家权力暂时交由元老院接手。
简森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别塔宫,他唯一担心的是元老院的人没办法平息如此巨大的民愤,但他很快便想到还有伊芙夫人,她在这场巨变中充当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和她平时的举措,这是她绝佳的上位机会。
想到这里,简森又放心了。李尔这些年在约京市市长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进驻别塔宫呢。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这个位置还是回到了应该的人手里。
第118章 非亲生
芜君的案件进入了新的审理程序,以及十多年前嬴家的旧案也被全部翻了出来。
这次重审,洗清了芜君父母的冤情,恢复了他们帝国大学高级教授的荣誉。为了纪念他们,国家财政将出资在帝国大学新建两栋以他们名字命名的科研大楼,并在楼前竖两座铜像,勉励帝国大学的学子们要有务实求真、不畏强权的品质。
芜君其他遇害家人的案件也被重新审理,逮捕了一众相干人士,其中又牵扯出Psi杀手的秘密,这又引起一轮新的群情激奋。
要说EP计划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牺牲,在那种艰难条件下,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生活,这样的牺牲还有点神圣感和庄严感。
那么把Psi培养成杀手,那就是纯粹为了个人的私欲和贪婪,恃强凌弱,枉顾他人性命,简直耸人听闻、罪大恶极。
这个计划施行者之一的亚当·德卡拉已经被杀了,但另一个还活着,即便是马里,也无法逃脱应有的审判。
这些审判芜君全程参与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曾经让他泣血不止的悲痛,他做梦都想要得到审判的一天,然而真正得到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卸下血海深仇的轻松感觉,也没有圆了父母未尽之事的满足。
逝者已逝,迟来的公正并不能挽回什么,然而这些年他经受的痛苦,他为此付出的一切,实在太多太多了。还有他身边的人,李尔、念安、夏利、艾斯、利古尔……他爱的,爱他的,他关心的,关心他的,全部因此受到过或深或浅的伤害。
芜君不由得自嘲一笑,人就是这样,鱼和熊掌,只会看到自己失去的。为了填补仇恨的窟窿,他明明得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但还是失去了。
要说后悔吗?也不后悔,只是遗憾,只是抱歉。
关于芜君的判决,他在律师的指导下,坚称自己的动机是想要揭露EP计划的阴谋,杀死亚当·德卡拉只是揭示这个阴谋必要的一步,并不是他的目的,也并非预谋。芜君已然心若止水,无畏生死,可他还有个孩子,他要尽力活下来,不让念安再成为另一个悲剧。
经过帝国最优秀律师的辩护,加上芜君做出的重大贡献,他免于死刑。一审判处他十年刑期引起了整个帝国Psi的愤怒,元老院被全国各地涌来的P给包围了。
律师再帮他上述,通过各种运作,以及伊芙的重要作用,最后只被判了三年,缓期执行。
芜君走出元老院时,冬雪已经开始融化,玉兰已经长出青涩的花苞,天蓝得像泼上的水彩,阳光亮得刺眼。外面为了成千上万的Psi,他们哭泣着,喊着芜君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可能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自怨自怜中,埋怨讨厌自己的属性和身份。
芜君在元老院警卫的帮助下,终于挤出了人群,看到人群外的夏利。
夏利也看到了芜君,激动得两眼通红,那两天静坐和被水枪冲击引发的重感冒还没好得完全,本就发热红得不正常的脸颊变得更红了,一眨眼,一串热泪就掉了下来。
芜君脸色有些苍白,好像这一场由他一手主导的帝国浩劫也抽走了他的七巧玲珑的性灵,看到眼前这幕茫然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时,才不太自然地对夏利笑了笑。
夏利扑过来抱住芜君,激动地说:“太好了,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走吧,我们为你接风。”夏利抹了抹眼睛,终于露了个明朗的笑颜。
在他眼里,只要芜君不用被枪决,这就算是没事了,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一切苦难都会慢慢淡化,时间和爱意会替他修复千疮百孔的灵魂。
“你们?”
“艾斯也来了。”夏利转头,却并没看到人,明明艾斯跟他一起来的,“可能被人群冲散了,你跟我走吧。”
芜君迟疑了片刻:“不了,我还有事,过两天再来拜访你们。”
他着急去把孩子接过来。他知道利古尔入狱的事,还好是在事情明朗之后才知道这一切利古尔功不可没。但芜君还是埋怨他,如果失败了,念安还在他家里,芜君简直不敢多想,接下来紧要的事是把孩子接回来。
既然芜君都这么说了,夏利也只有让他走了。
在街角的车上,艾斯看着前头不远处跟夏利聊天的芜君,问:“你既然来了,真的不去打个招呼么?”
“不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哎,你这么远过来就看一眼,费不费劲?”
李尔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前面那个瘦高的身影,好像又更瘦了些,合体的款式都显得宽松,特别是腰间,显得空空荡荡的。藏着那么多心眼,就没留下一个好好照顾自己么。
艾斯又重重叹了口气:“李尔啊,要不然算了吧,不跟他计较了,你两重新开始吧。至于上……那个人,反正他也没把你当儿子,还想杀你,你没必要因为他记恨什么。”